木小六
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宋詞的天空群星閃耀,光彩奪目。在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中,每當思緒紛飛時,腦海中總會浮現出幾句詩來應景;感慨萬千之時,也一定有幾闋詞能與你的心意相通。
詞并非緣起于宋,卻在宋代走向繁榮,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文體。詞的興起,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們生活方式的變化。柳永有一首很出名的《望海潮》,描寫了北宋年間杭州的繁華。首先是人口之多:“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其次是富人生活之豪奢:“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還有當地官員排場之盛:“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此時的柳永靠填詞作曲混跡于市井之中,而他描述的這位被盛大的儀仗簇擁著喝酒聽曲、吟賞風景的官員,未做官時兩人也是舊相識,如今卻隔著森嚴的門禁,再也無法輕易相見了。柳永如此描寫老朋友的排場,并不是要諷刺,相反,這是一種奉承。這首詞,柳永寫好后交給了一位當紅歌女,請她在官員的宴會上演唱,并叮囑她,若官員詢問詞作者,一定要如實回答。果然,柳永用這種方式如愿和舊相識重新搭上了關系。
詞本為演唱而生,詞就是“曲子詞”的簡稱,即歌詞之意。在休閑娛樂需求旺盛的社會生活背景下,北宋時酒樓數量不斷增多,歌舞需求也水漲船高,藝人想在激烈的競爭中嶄露頭角,就需要強有力的內容資源支持。優秀的詞曲作家備受歡迎,詞的繁榮時代便到來了。
有種說法是“詩言志,詞言情”,比起向來作為“文學正統”的詩,詞無論從表現形式、應用場景還是創作心理上,都讓人能更自由地抒發心意,更真切地表達個體感受。而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詞也漸漸從市井民間向士大夫階層流傳,進而承載起更多深刻悠遠的情懷與意境,反倒是唱的功能,在流傳的過程中逐漸減弱。

時至今日,當年的曲譜已散佚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宋時的唱腔也難以復原,詞早就不再以唱為目的而創作,它的文學屬性變得更加純粹。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還用三句宋詞來總結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之人所必經的三種境界。第一種:“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三重境界,也能用來描述宋詞的發展歷程。

詞本始于民間,但當它進入文人們的視野,其文體價值和文學意義就開始顯現,其形式特點和內在特質都得到極大的改良。唐代詩人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溫庭筠等都寫過一些成功的詞作,而將詞由民間創作提升為文人創作的功臣,當屬歸順北宋的南唐后主李煜。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膾炙人口的佳作中,深藏著國破家亡的離愁別緒。他將內心的真情傾注到詞作中,真切動人的文字穿透時光,依然迸發著深切哀婉的感人力量。他使得原屬販夫走卒的歌聲,成為士大夫用來抒寫生命、抒發情懷的載體,這是詞發展史上的一大突破。所以王國維高度評價李煜在詞壇的地位:“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西風起,秋景蕭瑟,獨上高樓,遠望遙思,難免迷茫惆悵。無論是否為古今之成大事者,此種境遇,都是難免會經歷的。晏殊在此句之后,又寫下“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盡管此時并不知路在何方,但終究只要有想做的事,就會讓人感到未來有無盡的可能性。一首詞至此結束,而探索和希望則在字里行間涌動,令人回味無窮。詞的發展亦如此。
北宋前期,詞風延續南唐。即使是主張詩文革新的歐陽修,填詞時也步前代之后塵,未能有所革新。因循守舊,即便也能出佳作,卻難有緊跟時代浪潮的標志性面貌。如何樹立獨有的風貌?需要文人們大膽嘗試,開拓創新。而帶來詞壇大轉變的,正是自稱“白衣卿相”的柳永。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柳永常出沒于秦樓楚館,與樂妓、樂工往來,雖考中進士,卻仕途艱辛。曾有人向宋仁宗推薦柳永,卻等來皇帝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若以世俗功名論,柳永可謂成也浮名,敗也浮名。然而文人遭遇波折坎坷,往往是文學之幸,仕途難得意的柳永,為詞壇帶來了新鮮生動的活力與情趣。

柳永引入賦的鋪陳手法,發展了篇幅較長的慢詞;而在他之前,詞調主要是篇幅短小的小令。寫法上,他的很多詞作都吸收了大量俚語,表現市民情趣,淺顯易懂,美而通俗。他也寫一些雅致的詞,如那首《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雅而好懂,句句都是傳誦的經典。
可以說,在雅俗之間,柳永做到了融合共生,雅俗共賞。時有記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可見柳永詞作受歡迎的程度。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被王國維用來形容人生第二種境界的這句詞,也是出自柳永。經過一番追尋探求,找到了目標和方向,就該是持續發力、孜孜以求的階段了。
宋詞走向輝煌閃耀,只有柳永遠遠不夠,百花齊放,風格多樣,群星璀璨,方能成就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學景觀。
大名鼎鼎的蘇軾不僅從另一個方向改變了北宋的詞風,還將詞的地位進一步提升。詞不僅能作為消遣娛樂、佐酒言歡的工具,還能承接作為正統的詩的題材和境界,表達更為深刻、廣博的意蘊。詞也可以言志詠懷,探究人生,表達哲思,承載意義。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蘇軾以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讓人知道,在纏綿旖旎之外,詞也可以談古論今,慷慨激昂,大氣磅礴;也可以描寫宏大的場面,表現雄渾的氣勢,抒發豪放的情懷。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老夫聊發少年狂……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還有《水調歌頭》《江城子·密州出獵》等佳作,意境通透,酣暢淋漓,詩的韻味、詞的境界融為一體,仿若渾然天成,其個性之鮮明,無人能及,也無人能效仿。

而出自蘇軾門下的秦觀,詞風卻和蘇軾大為不同,甚至被推為婉約派詞宗。“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秦觀的《鵲橋仙》也是經典佳作,雖婉約,卻玲瓏通透、淡雅清麗。言為心聲,詞人的性情、喜好與境遇都會融入他們的創作,啟發他們創造屬于自己的風格特色。
而從北宋到南宋,時代大背景的變化,也會牽動文學創作的觸角。北宋最后一位大詞人周邦彥,自號“清真居士”,他不僅是北宋集大成的詞人,還對南宋一些詞人有重大影響,可以說,從北宋到南宋,周邦彥是詞發展史上的“重要紐帶”。
周邦彥也被歸為婉約派,但他的詞風和柳永有較大的不同。周邦彥還是一位音樂家,妙解音律,善于創調,他的作品詞律細密、音韻清雅。南宋沈義父撰寫的《樂府指迷》中,稱贊他“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此所以為冠絕也”。晁公武也稱贊他“倚闌誰唱清真曲,人與梅花一樣清”,意思是能欣賞清真居士詞曲之人,像梅花一樣冰清玉潔,可見其文風之雅。
若從行文方式上比較,柳永的詞多平鋪直敘,通俗易懂;周邦彥的詞卻回環往復,長于鋪陳。可若從受眾角度看,在大眾性和普及性上,周邦彥流傳甚廣的經典名句就不如柳永多了。集大成者,鉆研到了極致,難免曲高和寡。
經過文人們不息的探索實踐,詞在宋代形成了獨有的風格架構。人們通常將宋詞大體分為婉約和豪放兩種風格,它們相互映照、互為補充。在這兩種風格之下,優秀的詞人們充分發揮各自的才華,讓宋代詞壇散發出豐富、包容的光芒。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句詞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這一境界,亦可用來形容格局已成的宋詞。
李煜、柳永、晏殊、歐陽修、李清照都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總體而言,婉約詞結構細致縝密,語言旖旎清麗,內容主旨上則側重兒女情長。“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的詞,寫盡了她飽嘗顛沛流離之苦、國破家亡之痛的命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均出自晏殊的詞作。晏殊自幼聰明好學,有神童之稱,后來位及宰相。他性格剛毅直率,卻善于在詩詞創作中抒發情感思緒。李煜的“愁宗”,柳永的“情長”,晏殊的“別恨”,李清照的“閨語”,堪稱婉約詞的四大標志性“旗幟”。

豪放派則有辛棄疾,雖與蘇軾并稱“蘇辛”,卻在豪放的風格下樹立了不同于蘇軾的獨特文風,留下了諸多傳世名作。“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這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行文揮灑,氣魄縱橫,頗有英雄豪俠之氣。
有學者認為,如果說蘇軾是以詩為詞,辛棄疾就是以文為詞。辛棄疾的詞可以議論,可以說理,無論經史百家,還是問答對話,皆可拿來入詞。在表達效果上,辛棄疾將愛國情懷、英雄氣概融入詞中,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他的詞既可雄辯,又能詭奇,還能發不平之鳴,自成卓絕氣象。
陸游也常在詞中抒發壯志難酬的悲憤,寫有不少滿載愛國情懷的篇章。如這首《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還有這首《卜算子》:“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報國無門,滿腔熱情只能空付詞中,留給后人無盡的精神財富。
還有姜夔,于辛棄疾之外另立一宗,也被諸多詞人追隨,成為南宋后期詞壇的主流。姜夔的文風多被概括為“清空”。張炎在詞論專著《詞源》中主張“詞要清空,不要質實”,并舉姜夔之例,闡述其詞“清空中有意趣”,強調詞以意趣為主。
群星璀璨,難以盡述,宋詞的光芒,只靠“婉約”與“豪放”遠難以概括和描述。燈火闌珊處,還是要看見更多優秀詞人的面目,才能真切而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