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動詞

屈紹龍

燕 子

五月是燕子和金鶯的月份。還有許多其他高貴的客人，事實上，在五月最后一個星期，十分之九的鳥類都來到了這里，然而，燕子和金鶯最為引人注目。后者明亮的羽毛真像是來自熱帶。我看到它們穿過開花的樹林飛掠而過，一上午，都能聽見它們不斷地鳴唱求愛。

燕子俯沖下來，在田園周圍啁啾，或在屋檐底下嘰嘰喳喳地建巢；鷓鴣在新發芽的樹林中敲鼓；草甸里，草地鷚發出悠長柔和的音符；日落時，沼澤和池塘處處蛙聲。

五月是過渡的月份，連接著四月和六月，讓鮮花扎下根，讓綠樹葉茂。

杜 鵑

杜鵑是我們森林中最孤獨的鳥之一，異常地溫和與平靜，不受喜悅或悲傷、恐懼或憤怒的影響。某些遙遠的事情似乎永遠壓在它的心上。它的音節或呼叫仿佛發自一個迷失或游蕩的人，對于農民來說是雨的預兆。在一片歡樂悅耳的歌聲中，我喜歡傾聽這種奇怪的充滿洞察力的鳴叫。從四分之一公里以外聽去，森林深處傳來的這種聲音特別古怪，帶有某種特別的氣息。

在這里，黑嘴杜鵑是唯一能找到的物種。在更遠的南方，黃嘴杜鵑比比皆是，它們的鳴叫或呼叫是相同的，前者有時使人聯想起火雞，后者的鳴叫是這樣的：咕、咕咕、咕咕。

黃嘴杜鵑停在一棵大樹上，探究每個樹枝，直至捉光所有的蟲子。它棲在一根樹枝上，左顧右盼，檢查周圍樹葉。

六月，黑嘴杜鵑在果園和花園中進行短暫旅行，用病樹蟲款待自己。在這個時候，它是一種溫馴的鳥兒，允許你接近到距離它幾米之內。我甚至走到離它幾米范圍內，絲毫沒有激起它的恐懼或疑慮。它很天真單純，或者說，莊嚴冷淡。

杜鵑的羽毛是鮮艷的，光澤的棕色，其美麗與我所知曉的任何暗淡顏色相比，都無與倫比，它以堅定和優雅著稱。

盡管外形和顏色不同，黑嘴杜鵑有一定的特性，使人想起一種旅鴿。

傍晚時分，趕著羊群的農民總能聽到它甜美的樂曲。它的歌曲并非如歌雀那樣輕快和多樣化，而是更柔和、更迷茫、更甜美、更哀怨。將歌雀曲調之精華與林雀那甜美的、帶有顫音的歌曲融合在一起，那就成了樸實無華的詩人——黃昏雀的夜曲。黃昏時分，走進那寬敞平坦的丘陵，放牧成群的羊，坐在溫暖、潔凈的石頭上，聽著這首歌，從牧群吃草的矮草場，樂曲不斷上升，傳到遠近各方，先是兩三聲悠長、銀亮、平靜、安詳的音符，以緩和的囀聲和顫音結束，構成每一首歌曲。通常，你只能聽到一兩個音節，因為那些微弱的部分已隨風飄散。多么無欲、安靜、無意識的旋律！這是世界上最具有特色的音樂。牧草、石塊、麥茬、犁溝、安靜的牧群、山巒中暖和的黃昏，都巧妙地表達在這首歌中，這就是它們最終所能表達的一切。

黃 鸝

松樹上的花穗像蠟燭似的，老遠就能看見。麥子已經高過膝蓋。樹木、蒿草、野花，都披上華麗的衣裳。早春的小鳥安靜下來了；雄鳥換毛，躲到嚴實的地方去，雌鳥守在巢里節食；農民們要春耕春播，忙得不可開交。

黃鸝、鵪鶉、雨燕、岸燕飛來了。一場夜雨以后，早晨濃霧彌漫，后來出了太陽，起了風。日落以前，風向變了，從我們的山上向湖里吹去，但是水面漣漪卻仍然久久地向這邊泛來。太陽從藍云里落到森林后面，好像一個不發光的毛茸茸的大球。

黃鸝很喜歡變化無常的不穩定的天氣，它們希望太陽時隱時現，風兒像擺弄波浪似的擺弄樹葉。黃鸝、燕子、白鷗、雨燕同風沾親帶故。

從早上開始天色就晦暝。后來悶熱起來，大片的烏云飄向我們這邊。起風以后，在黃鸝的長笛似的鳴聲和雨燕的尖叫聲中，烏云好像從此涌到遙遠的森林那邊了，但是過不多久，它在那兒越積越大，戴著巨大的白帽子，頂著風，又向這邊移過來。微山湖面上風頂風，浪對浪，一片動蕩不安，還有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像是鳥翅的影子，在水面上迅速地從一頭竄向另一頭。對岸打了一下閃，雷聲隆隆。黃鸝不唱了，雨燕安靜下來，夜鶯卻一直唱到后腦勺大概被大顆溫暖的雨燕滴打了一下子才停下來，接著便大雨傾盆了，水霧彌漫了。

雨 燕

雷雨過后，朔風勁吹，天氣突然十分寒冷。雨燕和岸燕不再飛翔，亂紛紛成片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風日夜不停地吹，今天陽光明媚，微山湖上仍然白浪滔滔，雨燕、岸燕多得如云似霧，不倦地上下飛舞。對岸那邊所有的白鷗傾巢出動，像一個美麗童話中講的小鳥，不過不是藍色的，而是白色的，襯著藍天……白的鳥，藍的天，白的浪頭，黑的燕子——但凡活的東西，都少不了這一著：不是自己覓取食物，就是作為食物遭別人吃掉。

寒冷的清晨，風稍靜一些，我們張起了帆，斜對著風，在霞光染紅的水面上行進。在離我們極近的地方，一只魚鷹從空中向水中的魚兒俯沖下來，可惜找錯了對象，魚兒比魚鷹迅速得多，一陣子之后，魚兒沉入水中，魚鷹扇起巨大的翅膀，爪子卻已扎入魚身，拔不出來，水中強者就把空中猛禽拖到水里去了。波浪無動于衷地帶走小片的羽毛，抹去了搏斗的痕跡。

湖面遠處風急浪高，有一只小舟上不見有人，也沒有槳和帆。一只無人的小舟，令人看來惶恐不安，就像見到一匹馬，無人駕馭，拉著車子直奔溝壑一樣。我們劃的是獨木舟，并不很安全，但我們還是決心劃過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遇難了。正在這時，那小舟里突然出現一個人，拿起槳，頂著波浪劃來。那人的臉看不清。

在這片世界出現人，我們高興得幾乎叫喊起來，盡管我們也知道，那不過是一個漁人，因為太疲勞，在小舟里睡著了，然而反正我們是極想看見出來一個人，我們果然看見了。

春天正在向我們走來。鷓鴣、蝴蝶和甜美的花朵，都是四季中最甜美一季的征兆。春天正向我們走來。榛子的莖稈在膨脹，淡淡的穗須冒出來，柳樹長出了光亮的葉芽，散發著甜如蜜的氣息，山楂樹枝頭殘留的最后一些冬天的漿果正逐漸掉落，讓位于那如花一般綻放的鮮亮的新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