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復
一
宋金之際,山東東路濟南府歷城縣東北三十余里處,有一處村莊,名喚四橫牐,因附近一條河流上設有四個橫攔河水的牐口而得名。由于方言口音之訛,四橫牐演化為四風牐,而“牐”也被更方便地寫為“閘”,遂有今天的四風閘之名。村西方向突兀一峰,是華不注山,李白稱贊“茲山何峻秀,綠翠如芙蓉”。村的西南,有一座矮山,處于春秋時期屬五霸之首齊桓公的重臣鮑叔牙封邑內,故名鮑山。鮑山向西偏南,就是甸柳莊,距離歷城縣衙便不遠了。村北不遠處,小清河逶迤流過,溯河而上可到一片水泊,是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南府城中趵突、芙蓉、黑虎、五龍潭等名泉清流匯集而成的大明湖。小清河之北,有一條更大的水系,是濟水,濟水之源在遙遠的太行山南麓。濟水流經河南、河北、山東許多地方,吸納眾多支流,在濟南府城北經鵲山、華不注山之間,浩浩蕩蕩向著大海奔流,濟南之名因此而得。村東遠處,繡江河攜帶著明水湖的碧波向北流過,章丘百脈泉群的清流日夜補濟著湖水,李清照常常記起的盡興沉醉藕花深處美景而回舟太晚不知歸路,就發生在明水湖岸外某處溪亭附近的日暮時分。村南更遠處的綿綿群山,峰巒如聚,河川相連,是岱岳余脈,藏有開元、興國、靈巖等寶剎。四風閘村就在這樣的山河之間,擁有方圓十數里一馬平川的土地,勤勞的村民耕作隴畝,曾經過著物阜人康的生活。
宋高宗紹興十年(公元1140 年)五月十一日,一個男嬰降生在四風閘村一處藥欄圍繞、數株梧桐冠蓋的庭院,門前有石泉流過,院里房屋裝飾陳設都是北宋官宦風格。時值入卯,月潛日出,梧桐樹下初成蔭,滿庭清晝的時空已經錯位十五個年頭。從華北到中原,北宋的大片土地被移入金朝版圖,四風閘就是變動版圖中被裏挾的一個斑點。嬰兒的誕辰其實應該用另一種紀元:金熙宗天眷三年。嬰兒的祖父為他命名棄疾,借鑒西漢名將霍去病的大名,期冀他成年之后能像霍氏一樣驅逐外虜,剜棄家國之疾,恢復宋朝在華北和山東的廣袤河山。弱冠之后為他取字“坦夫”,希望他成為坦蕩如砥、博學多才的大丈夫。
這個嬰兒姓辛,祖父是辛贊。他的父親辛文郁,在他三歲時不幸病逝。四風閘村,就是辛棄疾的家鄉,他二十二歲前的生活與此地緊密關聯。
“藥欄圍竹嶼,石泉逗山腳。風流不可攀,誰結一丘壑。斜陽甸柳莊,長歌自深酌。”清代德州籍詩人田雯造訪四風閘,憑吊辛棄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彼時田雯眼中的四風閘是否實寫,我們現在不得而知,但六句詩有三句源出辛棄疾詞《蘭陵王·賦一丘一壑》:“一丘壑,老子風流占卻。茅檐上、松月桂云,脈脈石泉逗山腳。尋思前事錯。惱殺晨猿夜鶴。終須是、鄧禹輩人,錦繡麻霞坐黃閣。長歌自深酌。看天闊鳶飛,淵靜魚躍……”詞句所寫是辛棄疾被貶官退居瓢泉意象,田雯詩中三句出于此詞,面對四風閘辛氏故村的變幻,寫實的可能性應該較小。遍尋典籍,南宋以降,文人造訪四風閘村的詩文記載可能唯此一首,少得可憐。究其原因,四風閘舊居在辛棄疾的詩詞中幾乎沒有出現,而遠在贛南上饒的帶湖稼軒、鉛山縣瓢泉的居所在辛詞中頻繁出現,更為文人士子所熟知,幾乎被認作他的故鄉。
經過九百年風雨淘洗,四風閘村還在,村里卻沒有了辛姓人家。村外辛棄疾舊居紀念館已經建成多年,我二十多年前曾經造訪,而今再來,大門緊閉,據說前期閉館后就未曾開放,我不得入,甚為遺憾??赡苁且蜻h在城郊的緣故,這處舊居遠不如濟南城里大明湖景區的辛稼軒紀念祠更招游客抬愛。
二
辛棄疾生活的歷城縣有講究氣節的鄉風民俗。清代乾隆年間所修《歷城縣志》載:歷城男子多務農桑,勤儉持家,貴禮尚義,推崇讀書,勁勇頑強。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說“山東之民,勁勇而喜亂”,是他基于歷城鄉俗擴而大之對山東民風的認知。辛棄疾受鄉風影響,少年時代就習武學劍,練就英勇本領。辛贊在金朝歷任沂州、海州、宿州等州吏和亳縣知縣、開封知事等職,但氣節不餒,自認宋朝遺民,“被污為官”,一直“思投釁而起”,期盼回歸趙宋。辛贊在遷徙為官中,精心撫育幼年喪父的辛棄疾,延請名師嚴加教誨。辛贊的思想和行為,對辛棄疾的影響極其深刻。鄉風的浸濡,祖父的引導,使辛棄疾苦練本領,鑄就“一世英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英雄品格。
辛棄疾“以氣節自負”的品格,在求學時期就呈現出來。辛贊任亳州譙縣知縣時覓得名師劉瞻,將辛棄疾送其門下受教。劉瞻是當時聞名的田園詩人,對儒學教義精研深究,辛棄疾在其一眾弟子中雖然年齡最小,但學業拔萃,深得器重。辛棄疾受業劉瞻七八載,期間與年長七歲的泰安人黨懷英交好,成為劉瞻最得意的兩個弟子,時稱“辛黨”。其間辛贊升任開封府知事,辛棄疾與黨懷英同到開封,游覽北宋宮殿凝碧池遺跡,看著破敗的舊朝宮闕,黨懷英深以為勝王敗寇,而辛棄疾感受的卻是金兵殘暴,“管弦凝碧池上,記當時風月愁儂。翠華遠,但江南草木,煙鎖春宮”,發出唐代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般的興亡之嘆,砥礪意志,思謀恢復舊時東京繁華。隨著年齡和學識的增長,二人志向不同更加明顯。傳說劉瞻令二人用蓍草占卜前程,辛棄疾得“離”卦,象征火,南方屬火,意味將來南渡,黨懷英得“坎”卦,象征水,指北方,預示將北赴金朝為官。從此兩人志趣越發迥異,多有爭執。后來同游靈巖寺,辛棄疾設想在此布陣,定能重創南下的金兵,而黨懷英則認為即使布陣重創也不能阻止金朝鐵騎的步伐。辛棄疾登上一座小山,指石為饌,捋風為酒,對黨懷英說“吾友安此,余將從此逝矣”,遂假酌而去,從此絕交。從辛黨絕交中可以看到,辛棄疾時刻以雪仇復土為念,對黨懷英即使師出同門仍毫不猶豫斷絕來往。
辛棄疾青年勇武的歷史記載,體現于殺、擒兩個叛徒的英雄行為。
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 年),金朝皇帝完顏亮親率大軍南下,兵臨長江采石磯,目標直指建康城。此時二十二歲的辛棄疾在四風閘“鳩眾二千”投釁而起,在濟南南部山區試圖阻擋金兵。兩千人的隊伍面對幾十萬虎狼之師,雖勁勇敢創,也只能傷其皮毛。辛棄疾權衡之后率眾加入濟南人耿京為首、規模多達二十五萬人并已攻克泰安、萊蕪等城的起義軍隊伍,任掌書記。在耿京軍中,辛棄疾單槍匹馬追殺叛徒義端。義端本是僧人,與辛棄疾友善,因寺廟所屬土地被金朝的屯田軍侵占而聚眾起義,在辛棄疾勸說下加入耿京隊伍,義端像辛棄疾一樣被耿京重用,但浮言貪財的本性使其不能如愿,憤懣不已,趁夜盜出耿京帥印投奔金兵欲討封賞。耿京次日一早發現帥印被盜,遷怒之下欲斬辛棄疾。辛棄疾請求說:“丐我三日期,不獲,就死未晚?!毙翖壖仓挥靡蝗站蛯⒘x端追殺,攜其頭顱擲于耿京帳前。耿京看辛棄疾勇武有謀,更加信任,軍中大事多與商討。
耿京起義軍隊伍勇武不懼,英猛善戰,攻下山東西路東平府所在的鄆州城,以北宋曾駐扎于此的天平軍自號。但糧草接濟不足,耿京擔憂早晚被金兵所敗,辛棄疾建議聯絡南宋官軍,相為呼應,一旦危難不支就南渡歸宋。耿京深以為然,遂派辛棄疾等人到江南聯絡。辛棄疾奉耿京表章南渡建康,正在建康巡幸的宋高宗大喜過望,就勢將耿京隊伍正式命名為天平軍,對大小將領二百余人大加封賞,并派樞密院兩位官員隨辛棄疾赴北宣誥。北返途中得知叛將張安國殺害耿京,被政變上臺的又一個金朝皇帝完顏雍賞官濟州知州。辛棄疾對叛徒張安國切齒痛恨,與宋將王世隆率五十騎突襲濟州金兵大營,設計將正在帳中宴飲的張安國騙出,縛置馬上,急速押回建康,張安國被斬首于臨安市井。洪邁在《稼軒記》中述說:“余謂侯本以中州雋人,抱忠仗義,彰顯于南邦。齊虜巧負國,赤手領五十騎,縛取于五萬眾中,如挾毚兔,馬銜枚,間關西奏淮,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用是深簡知?!遍L途奔襲,深入敵營,智取叛徒,又千里押送,宋高宗由此深知辛棄疾的英雄膽略和強悍戰能,任命其為江陰簽判。從此,辛棄疾在江南輾轉為官,其間起起貶貶,再沒有機會親看一眼四風閘村的故居庭院,只能在他的詩詞里惦念了。
辛棄疾的英武,在這兩次追殺、智擒行動中得以淋漓表現。追殺義端時,史載義端跪地求饒:“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薄扒噘睢币挥?,出自和尚之口,為辛棄疾膂力過人的形象涂上神秘的先天色彩,雖有傳奇成分,仍足見其英偉勇猛的武將本色。后來,多位南宋名士描述辛棄疾形象的用詞與“青兕”一說呼應。陳亮說辛棄疾“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負有胛,足以荷載四國之重”,劉過說“精神此老健于虎,紅頰白須雙青眼”。
三
獨騎殺義端、智擒張安國,只是牛刀小試,辛棄疾更大抱負“驅除金兵,恢復中原”始終縈繞心懷。與持劍殺敵的勇武相比,辛棄疾的北伐韜略《美芹十論》和《上虞雍公九議》同樣令人佩服。
《美芹十論》是乾道元年(公元1165 年)辛棄疾二十七歲時越職進呈宋孝宗的一部奏疏,陳述北伐復土方略,分為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和詳戰等十篇,“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態度堅定,目標明確,策略具體,措施有力,是南宋在強悍的金朝軍事恫嚇下符合雙方實情的持久戰之論?!睹狼凼摗吩队质摗罚首嗨涡⒆跁r辛棄疾任廣德軍通判,官階低下,沒有資格面見皇帝,但“愛主之誠可取”,圖復中原的豪志使他“罄竭精懇,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論”,借用“野人美芹”的典故呈奏。次年辛棄疾改任建康府通判,被宋孝宗召至延和殿對論抗金對策,又呈送《論阻江為險須藉兩淮疏》和《議練民兵守淮疏》,陳述淮南東、西兩路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提出為北伐經營兩淮的策略,盡早變更優化戰場布置,措施更加具體可行。
乾道六年(公元1170 年),辛棄疾又向當時主戰宰相虞允文進獻《九議》,內容與《十論》相似,以堅定虞氏北伐必勝、恢復必成的信心。在《九議》引論中,辛棄疾明確表示:“茍從其說而不勝,與不從其說而勝,其請就誅殛,以謝天下之妄言者。”鐵骨錚錚,敢作敢當,言語之中不給自己留一絲后路,體現著對《美芹十論》和《九議》所提策略對戰勝金兵的高度信心。
《美芹十論》及《九議》兩部雄文得以產生,除了辛棄疾天才般的軍事戰略能力外,更重要的是他青少年時代與其祖父辛贊共同對金朝上下的觀察和分析。
家在四風閘的二十余年里,辛棄疾隨辛贊歷官求學、兩次到燕京參加金朝科舉,在辛贊的指引下觀察、搜集金朝的“形”與“勢”,多年累積,為投釁而起做準備。辛棄疾在《美芹十論》札子中自述:“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嘗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族眾拙于脫身,被污為官,留京師。歷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河山,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嘗令臣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謀未及遂,大父臣贊下世?!睆倪@些自述可見,辛棄疾從小受祖父影響,對偵察被金朝侵占二十多年后山東等地的地形、軍事部署、社情民意,工于心計,下了很多功夫,積累起方方面面的情報資訊,逐漸形成明晰的策略判斷。對金朝多年多地乃至以科考為名兩次深入燕京的觀察,是辛棄疾得以寫出《美芹十論》的基礎。沒有辛贊引導下的“登高望遠、指畫河山”,沒有“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就不可能有“審勢”“察情”“觀釁”篇中的分析和研判?!睹狼凼摗芳啊毒抛h》,是建立在辛贊、辛棄疾祖孫倆“歷宿、亳,涉沂、海”以及辛贊任金朝開封府知事十余年“調研”基礎上的結論。辛棄疾所言“謀未及遂”中的“謀”,應是與辛贊共同的謀劃。辛棄疾強烈的北伐愿望,與辛贊的引導和教誨不可分,《美芹十論》和《九議》凝結著辛贊的貢獻。可惜沒等到謀劃全部完成,辛贊辭世。假設辛贊不過早辭世,仍在金朝的開封知事任上,他會不會像范邦彥“率豪杰開蔡城以迎王師”一樣“盡室而南”?雖未可設想,但以辛贊“思投釁而起”的作為,想來大概率是會的?!睹狼凼摗泛汀毒抛h》之平戎大策,就人而論,無論辛贊是否過早下世,融含著其心血確屬無疑;就地而論,與辛氏祖孫所生活的四風閘村密不可分。
從《美芹十論》前三篇“審勢”“察情”“觀釁”的內容上看,也凝結著辛贊的認知和心血。這三篇策論對金朝的弱點做了詳盡深刻的分析。
首先,金朝看起來地廣、財豐、兵多,其實有三不足慮。其疆域“雖名為廣,其實易分”;其財賦“雖名為多,其實難恃”;其兵力“名之曰多,又實難調而易潰”。況且金朝內部官員互相猜忌,皇族派系殘殺迭出,必將自取滅亡。
其次,金朝當時和戰兩難。辛棄疾認為金朝有三不敢必戰、二必欲嘗試。三不敢必戰:完顏亮調動金朝幾乎全部兵力南侵,完顏雍發動遼陽政變進入燕京取而代之,完顏亮在采石磯被虞允文大敗后又孤注一擲,倉促間在揚州再次進攻江南欲取臨安,被部將所殺兵敗身亡,完顏雍不會重蹈覆轍,很難再次發兵南下;海、泗、唐、鄧四州被宋軍收復已經三年,金兵未能奪回,契丹舊部在金朝后方側目而視,中原士民扼腕相向,有可能起而反金,完顏雍顧慮重重。二必欲嘗試:金朝怕得不到南宋的歲幣,會不間斷出兵進行威脅;金朝心存僥幸,認為虛張聲勢出兵,可能會從南宋獲取額外好處。
再次,辛棄疾認識到人心向背決定戰爭勝負。中原士民心向宋朝,金朝統治下北宋故土百姓倍受欺凌,“有常產者困窶,無置錐者凍餒”“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大大小小的起義此起彼伏。他們經過多年戰亂,已經適應戰爭,并且能攻善守,盼望南宋王師北上,復歸宋朝的愿望強烈而堅定。
辛棄疾分析金朝的這些弱點,得出南宋其實是可以戰勝金國的結論。辛棄疾這一判斷,不是到南宋以后憑空得出,而是建立于在山東生活時期與辛贊共同觀察基礎上,是祖孫倆人調查研究的結果。而研究,應是許多時候在四風閘的家中進行的。由是而言,美芹策出四風閘,并非妄說,實乃其來有自。
《美芹十論》是辛棄疾以四風閘村為圓心的早年生活經歷砥礪而出的恢復宋朝北方故土志向、氣節和實現這一目標的文字結晶,是他一生北伐意志的集中體現,也是他北伐策略的基礎表達,此后重要論兵奏疏都反復體現著《美芹十論》的基本主張,《九議》承續《美芹十論》,是《美芹十論》別版。在這兩份奏疏中,辛棄疾特別強調,備戰首先要“自治”,分清大是大非,必須在思想上破除“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于爭衡中原”的畏戰謬論,樹立北伐必勝的信心。辛棄疾主張北伐是南宋的國家大計,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須立足長期作戰,多方準備。要從長遠出發,不可為戰而戰,要為勝而戰,反復提出“無欲速”“審先后”,宜“久任”,要“致勇”,能“任敗”。辛棄疾提出“均之不免于戰,莫若先出兵以戰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權,兵家之上策”,要“詳戰”,詳細研究所戰之地,否則就是“浪戰”。在詳戰策略中,辛棄疾提出“地有險易,有輕重,先其易者險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輕有所不取。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勢重者”,非山東莫屬,他屢番在美芹、守淮、九議等奏疏、呈文中主張要先出兵山東地區,“使兵出沭陽(海州屬縣),則山東指日可下,山東已下,則河朔必望風而震,河朔已震,則燕山者,臣將使之塞南門而守”,北伐大計就可告成,而且詳細闡明先出兵山東而后北定中原的進軍線路和具體步驟。整個南宋時期,主和派在朝廷占據上風,不敢出兵北伐,也有主戰派占上風的時候,發動“隆興北伐”“開禧北伐”。但兩次出兵,均采取從河南貿然進軍,意圖先收復汴梁故京,以長志氣,而未從戰略考慮采用辛棄疾主張先出兵山東的合理策略,結果丟盔棄甲大敗而返,落得屢次納幣進帛的下場。
宋高宗趙構是南宋的第一任皇帝,歷史記載他治理經濟有所作為,把北宋經濟繁榮的景象部分地延續到了南宋,他也有心北伐,期望恢復中原故土,多次召集群臣答對,但在戰與和的爭論中猶豫不決,每次結果都是“議不行”。即使岳飛率軍北伐即將大功告成,在金朝的反間和秦檜等投降派的蠱惑下,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將岳飛召回,斷送大好機會。紹興辛巳年(公元1161 年),宋高宗曾滿腔壯志部署迎戰完顏亮軍兵,當時力主宋高宗親征的宰相陳康伯擬好了一份《紹興辛巳親征詔草》。隱藏心底的“恐金癥”使宋高宗再次陷入首鼠兩端,最終未敢頒布。三十三年后宋寧宗嘉泰四年(公元1204 年),已經六十五歲的辛棄疾首次看到這份未頒發的詔書草稿時,寫下了《跋〈紹興辛巳親征詔草〉》:
“使此詔出于紹興之初,可以無事仇之大恥;使此詔行于隆興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詔與此虜俱存也,悲夫!”
據山東師范大學薛祥生教授考證,這是兩宋時期文人士子寫就的最短跋文,全文如生鐵鑄就,短小精悍,神完氣足。辛棄疾僅用三句四十六字,說明“此詔”之“行”不“行”對有宋一朝關系重大。因其未“行”,才使宋高宗趙構蒙受“事仇之大恥”,使此詔擬就第二年接任皇位的宋孝宗趙眘浪得抗金虛名。辛棄疾寫下這區區數十言跋文的時候,“此詔與此虜猶俱存”,一個“悲”字,如一腔郁結之氣噴薄而發,把辛棄疾悲詔、悲國、悲時、悲己的復雜感情集中、極盡呈現出來。
將跋文中的“此詔”換作《美芹十論》,不亦宜乎?
宋孝宗登位之初也有壯心,但隆興二年的倉促北伐,因用人不當、調度失機而大敗,被金朝加碼勒索不得不再次納幣貢帛,使他從此與宋高宗一樣患上了恐金癥的巨大心理陰影。對辛棄疾呈奏的《美芹十論》,閱后雖然很激動,“帝銳意恢復”,但最終不是從所提策略可行與不回做出決斷,而是“以講和方定,議不行”。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里說:“嗚呼,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壯之時,行其說而盡其才,縱未封狼居胥,豈遂置中原度外哉。機會一差,至于開禧,則向之文武名臣欲盡而公亦老矣。余讀此書而深悲焉。”劉克莊的“深悲”與辛棄疾的“悲夫”,同出一轍,而辛棄疾的悲更加痛徹心扉。“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平戎大計不得行,辛棄疾徒奈其何!寫下這篇跋文時,距離辛棄疾辭世僅剩四個年頭,歲月蹉跎人老去,北伐雄心仍未酬,他只能再次發出三十六年前登建康賞心亭時的悲憤,“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宋孝宗趙眘不行《美芹十論》之大策,猶如宋高宗趙構不行《紹興辛巳親征詔》,都是南宋一朝的悲哀,也是辛棄疾一生的悲痛、悲愴、悲壯、悲豪!
四
在《美芹十論》及《九議》中暢述的御戎大策,承載著辛棄疾實現恢復北宋故土的政治抱負和膺懲家仇國恨的生命重任,他一生執著于此??上У氖?,南渡之后,宋孝宗不敢起用辛棄疾出掌北伐兵權,讓南宋一朝有氣節的文人士子和后世有識之士徒嘆辛棄疾雖負管仲、樂毅之才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也使辛棄疾自己不斷感嘆著“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至死仍在高喊“殺賊、殺賊”!
有殺賊的勇武,有北伐的雄心,有能戰而勝之的韜略,卻不能率軍將兵走向北伐戰場恢復故土,是辛棄疾南渡后持續四十多年的巨痛,同時摻雜著對北方家鄉的思念之苦。痛上加痛、苦中又苦的沉郁在三起三貶的仕途中沒有緩解途徑和機會,他只能以文人意氣在賦詞寫詩中來舒展了,而正是表達這種雙重痛苦的種種意象為造就辛詞的豪放風格增添了重墨異彩,成就了他“詞中之龍”的贊譽。這個贊譽是至高的,就豪放詞論,后世評家往往將“蘇辛”并列,而“詞中之龍”的評價,使辛棄疾更勝蘇東坡一著,可謂是前無古人可溯,后無來者可追。
面對金朝虛張聲勢打打談談的策略,南宋朝廷唯諾膽怯得不敢一戰。辛棄疾夜不能寐,寫下了一首首渴望率兵北伐的豪放詞作。夜半北風瀟瀟響起,睡夢中的他以為是北伐戰場中金戈鐵馬的廝殺而自己正身居其中,“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北風起,聽錚錚鐵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司空見慣的江南尋常風景,辛棄疾也能映照出圖復中原的夢想不能實現而帶來的苦笑長嘆,“過眼溪山,怪都是、舊時曾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緉平生屐。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鄙砭尤龂鴷r期東吳舊地,他感嘆當年孫權尚能屢次發兵北向圖謀,而自己卻等得白發盡生,仍不能將兵北進,“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避浐翆懴滤坪蹩雌茐m世“西風吹盡,了無塵跡”的放下之語,筆峰展現的卻是岳飛式“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滿紙憤慨?!皹怯^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已白”,讓岳、辛兩首《滿江紅》呼應起來,造就他們不同文字卻同出一轍的悲切。夜深人靜獨宿寺庵,辛棄疾不能入眠,周遭是“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雨急,破紙窗間自語”,而他想到的卻是“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無論白日行走還是夜晚獨眠,無論醒來還是夢中,辛棄疾想到的都是還未恢復的中原故土萬里江山,都是南渡后盼北歸而不得的悲切悲嘆。
如果說辛棄疾這些夢里夢外、白天黑夜的悲嘆將他收復故土的豪放詞格表現得還不夠極致的話,那他用“補天”“洗胡沙”“整頓乾坤”等來比喻收復故土的昂揚壯志和斗爭精神的詞句,則將豪放詞格推向頂峰。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汗血寶馬本應與勇武戰將一同馳騁疆場,如今卻被用來拖拉鹽車至死,令人空悲駿骨。辛棄疾就是南宋的一匹汗血寶馬,卻被用在對江西茶寇、湖南鄉社的剿殺中,他仍然壯心如鐵不曾改變,一直期望有機會收復中原,將大宋裂開的天空補全,勝利歸來在長江邊談笑,看一江碧波在美麗的大地上緩緩流淌,光彩奪目?!靶淅镎淦婀馕迳?,他年要補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長江,波碧澄,佳麗地?!毙翖壖捕啻斡谩把a天”這樣的雄詞表達北伐壯志,他有這樣的氣度,也有這樣的能力。辛棄疾不僅要向上“補天裂”,還要飛車入云,問天借雨,向下“洗胡沙”,將胡虜踐踏過的土地洗刷一新,“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厥兹者吶ィ评镎J飛車?!?/p>
補天洗地已經是壯舉,在辛棄疾的詞中那也只是補缺撣塵,他不滿足,還要將整個乾坤進行整頓,“留不住,江東小。從容帷幄去,整頓乾坤了。千百歲,從今盡是中書考。”在辛棄疾眼里,即使整頓乾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為長者賀壽的禮物,“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補天”“整頓乾坤”,是辛棄疾一貫主戰意志的豪邁表達,與《美芹十論》里的主張一脈相承。但這只能在他的詞里,在他的想像與夢境里?,F實中辛棄疾無用武之地,只好借回憶在故鄉山東的戰斗經歷來表達對率兵北伐的向往和信心,“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射金仆姑。”他多么渴望率領五十名騎兵深入金兵營帳智擒張安國的戰斗場景再現于自己身上,可惜南宋朝廷始終不讓他如愿,他眼看著那些胸無點墨的敗軍之將浪費戰機徒嘆奈何,“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如果給他統軍北伐的機遇,他一定會像擒拿張安國那樣俘獲金軍將領,再沿揚州道路押到臨安交付朝廷,“四十三年,望中猶記,峰火揚州路”?,F實里辛棄疾得不到率軍北伐的機會,即使曾經的壯舉也是曇花一現,他只能借酒消愁、借夢揚志了,“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酒消夢醒之后,現實依然沒有改變,他只好再次像岳飛一樣嘆息空悲切、白了少年頭,“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生?!?/p>
辛棄疾的豪放壯詞,不是為寫詞而寫,不是為寫眼前的景物而寫,寫的是他胸中的北伐大計,寫的是他收復故土的情操和理想。郭開受辛棄疾之托輯訂稼軒詞,在《稼軒詞序》里直言:“公一世之豪……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說得十分直白,辛棄疾寫作豪放詞作,就是把詞作為工具,抒發“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北伐壯志,“意不在作詞,而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辛棄疾把賦詞作為陶寫工具,表達的還是《美芹十論》《九議》中的北伐情懷。辛棄疾以詞作篇什傳達的慷慨沉郁理念和盤旋激蕩意境,穿透而論還是源自山東時期與祖父辛贊的共同生活經歷,還是源自四風閘這個生養他的村莊。當然,辛棄疾的詞作篇什能夠比他的奏疏文章流傳更廣,與他在詞中表現出來的博洽學識、磅礴才氣也有莫大關系。而他的學識和才氣,也是賴依在山東生活時期刻苦研讀所奠定。
一旦南渡,歸來無期,辛棄疾思念家鄉,思念四風閘村的庭院舊居。在寫思念家鄉的詞句中,辛棄疾也要把收復故土的情懷和意志滲透進來,使本屬婉約色彩的思緒染上豪邁之風。在隆興二年春天寫下一曲《滿江紅》,抒發北望之情?!凹易〗希诌^了清明寒食?;◤嚼镆环L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秋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層樓,平蕪碧?!睋噺V銘先生考證,辛棄疾寫詞,始于南渡之初,將自己的字由“坦夫”改為“幼安”,也在此際。這首詞是辛棄疾最早的詞作,表達的是登上長江岸邊的賞心亭,北望山東,思念家鄉。這首詞起句說“家住江南”,其實是倍思家鄉。在詞人的思鄉情緒里,清明過后,四風閘的庭院里桐樹應該花盡落,葉漸密,蔭蔽堂前。但此刻的辛棄疾,雖然改字幼安,但家書無處寄,來信無蹤跡,心豈能安?讓辛棄疾心不能安的仍是故土未復,有家不能回,期望北伐復土的意志充盈心間。
“桐蔭清晝”是辛棄疾對家鄉四風閘村里自家庭院情景的記憶。宋孝宗淳熙八年辛棄疾被彈劾罷官,退居上饒帶湖。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字南澗)致仕后寓居上饒,二人都有北伐雄心,惺惺相惜,過從甚密。淳熙十一年,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為他賦詞賀壽,寫下《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其下闋曰:“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墜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乾坤整頓了,為先生壽?!毙翖壖采张c韓元吉壽辰只隔一天,作詞時自然想到自己出生時節的景象,所以“桐蔭清晝”不期然而至。在為人祝壽的詞作中,辛棄疾想到祖父辛贊曾經給他講述自己出生時的四風閘故園的情景,不僅借賀詞回想自己平生風云奔走,壯志難酬,念念不忘的還是要北伐復土,“整頓乾坤”。
清人趙翼的詩句“國家不幸詩人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在辛棄疾南渡后的詞作得到典型驗證。辛棄疾一生寫詞六百二十余首,體現豪放詞格的有一半之多,而展現豪放意象的詞作均與北伐壯志不得酬緊密關聯。郭沬若題寫的聯句“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更是把有宋一代豪放詞的兩位杰出代表蘇軾、辛棄疾的詞風和詞意簡賅道出,尤其“美芹悲黍”,用兩個歷史典故把辛棄疾的終生悲壯一囊盡括。辛棄疾南渡的根本目的是實現北伐壯志,而南宋朝廷不僅對他不加重用,反而始終不讓他到前線統兵,甚至兩次將他貶到無官無職,致使他在上饒和鉛山閑居十數年,這對辛棄疾而言實在是人生的大悲哀,也是南宋朝廷的大不幸。辛棄疾個人的悲哀和南宋朝廷的不幸,讓他把博洽學識和磅礴才氣用到賦詞中,賦出果毅之資、剛大之氣,賦出滄桑,賦到詞句的高峰,成就后人稱他為詞壇巨擘、詞中之龍的評價。
詞在中國文學史上,兩宋最盛,形成文人賦詞的高峰。兩宋詞作,大致分為婉約和豪放兩派風格,有些詞人只擅一種,有些詞人兩者兼具。在眾多詞人中,又首推蘇軾、李清照、辛棄疾。蘇軾將婉約、豪放兩種風格集于一身,極難把他徑歸一派,生年又早,可謂兩宋詞作仰為觀止的高峰。李清照、辛棄疾也是將兩種風格集身,與蘇軾相比,就集于一體而言,李、辛難以企及。將兩種風格分別而論,將婉約推到高峰的應是李清照,將豪放推到高峰的則是辛棄疾。長期生活在濟南的清代新城(今桓臺縣)人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說:“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唯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奔偃缒軐⒍苍~風疊加,應勝蘇軾一籌。李易安、辛幼安并稱濟南二安,二安的家鄉舊居相距甚近,李清照家鄉在章丘明水湖岸的義倉村,百脈泉水經繡江河滋潤了四風閘周邊的土地。易安、幼安前后相繼,婉約、豪放兩峰稱宗曰首,實乃濟南璀璨人文的耀眼明珠。
五
南宋半朝一直對北伐爭論不休、猶豫不決,讓《美芹十論》和《九議》中的宏韜大略在朝廷官員和文人士子中廣為傳誦,被贊為“筆勢浩蕩,智略輻湊,有《權書》《衡論》之風”。辛棄疾矢志北伐復土的聲名傳遍宋金兩邊,南宋主戰派盼望起用辛棄疾掌兵,而主和派則百般阻撓,一代鐵血文人將軍就在這爭論的歲月中蹉跎著,南宋懦弱的統治者在金朝無休止的侵擾、蹂躪下一再低頭納貢。
歷史按照它自身的步驟隨日月轉動而行進著,萬字雄文《美芹十論》和孕育它的四風閘村,基于《美芹十論》的數百首豪放壯邁的詞作,在歲月漫漫的煙塵里洗盡鉛華,呈獻給后世一位懷有不遇之虞、閑置之痛因而浸染濃郁悲壯色彩的英雄形象。
辛棄疾,這位生長于濟南,生長于四風閘的歷史英雄,一生未能遂愿到戰場上一展雄風,將勇殺義端和智擒張安國般的英勇行為進行到底,這是他的悲切和不幸。他在數百首詞作和美芹良策的文字中將英雄情懷淋漓盡致地遺贈后世,讓人景行仰止,這又是他的榮光和幸運。慷慨激蕩的豪放詞作,英偉磊落的雄文美策,激勵著一代代后人,讓這位文才與武略兼具的四風閘村走出的歷史人物,始終綻放著他應有的光芒。辛棄疾為朱熹所寫的鏗鏘誄言,也正是定格他自己生命的寫照: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誰謂公死,凜凜猶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