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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花河

2023-10-23 05:17:25王清海
山東文學 2023年9期

王清海

檎哥有五只白羊,我有三只。我們兩個趕著八只羊在指甲花河水草豐肥的地方游走。羊在吃草,我們看著羊吃草。河邊的人都是來來去去,只有神經是一直住在那里的。

神經從我記事起,就住在指甲花河邊一間碎石砌成的小屋里。指甲花被六月的熱風染成紅云,鋪滿指甲花河的兩岸。他和他的房子,如同紅云里的一朵花瓣。河水不管不顧流向自己的方向,如果倒影可以視為留戀,我認為指甲花還是印在了河的水心里。

我曾對檎哥這么說過。檎哥說,那只是你自己的認為,不要跟我說,我不是這么想的。我說,我們一起玩,你為什么不能和我想的一樣?檎哥說,我為什么要和你想的一樣?如果你要讓我和你一起這么認為,我就不和你玩了。

我總覺得,我這些感覺也是從書本上學來的,老師就經常給我講比喻、擬人這些的,我不認為我是錯誤的,我認為是檎哥沒有好好學習。

指甲花河的水流也不大。窄處,十歲的我用盡力氣,可以跳到對岸草叢里,那里有魚、蝦、淤泥,還有螞蝗。我被螞蝗吸在腿上過一次,柔軟的褐色身軀,在我的小腿上鉆出血來,牢牢吸在那里。檎哥用鞋底使勁摔打我的腿部,螞蝗掉了下來,我用草棍把它挑到了指甲花上,花的汁液讓它的身體蜷縮起來。我們看著它在花瓣上被太陽曬干,得到了一天里最大的滿足感。

我們玩耍的時候,羊只管吃草,從來不看我們。

河水的寬處,能清晰照出我的樣子。我平時也只在那里照照,看看水里若隱若現的草。有一次檎哥從一個寬處跳了過去,站在對面喊我。我也想體驗一下從寬處跳到對岸的感覺。我奔跑助力,奮起一躍,掉進了水里。

水迅速淹沒了我,我在水里掙扎,嗆了幾口水,身子繼續掙扎,水的力量大過我的力量,我只能隨著水的力量起伏,被纏繞,被吞沒。

忽然有一股力量打破了水的包圍,把我拉了出來。水面上太陽依舊照耀,我看清了,是神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水生。

他笑了,水生竟然不會游泳?

他背有些弓,花白頭發,眼珠里布滿了血絲。笑起來,黑黃各半的牙齒露了出來。我有些害怕。

他問我,水生,你看這河水是向東流還是向西流的?

檎哥大聲說,自東向西流。然后拉著我去趕羊。白羊吞吞吐吐地朝著我們揚直脖子咩咩叫,一只也不愿意離開。面對這樣的無奈,檎哥舞起了長鞭,我牽起了領頭羊的繩子,它屁股使勁朝地上坐,被檎哥的鞭子打疼,不情愿地被我牽著走。

神經一臉怪笑地對著河水喃喃自語。不看我們。瘦弱的他在河邊,像一棵隨時會被風刮倒的蘆葦。

沒有人知道神經是哪村的人,聽口音不遠,但就是沒有人認識他。他突然出現在河邊的時候,不斷有人問他是從哪里來的,他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誰也沒有問清楚。一會說自己是幾十里外一個村子里的人,老婆跟別人跑了,自己是出來找老婆的。一會說自己就是南邊不到十里地的一個村子的人,做生意被人騙走了很多錢,自己是出來找騙子的。一會又說自己是縣長的兒子,正在被他爸四處尋找。有好打聽的人想仔細問,看他還有多少理由。他就不說別的了,開始問:你看這河水是向東流還是向西流的?

指甲花河,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是自西向東流。

神經一口咬定是自東向西。不管誰和他爭論,他都不會改口,如果爭論得急了,他就兩眼一閉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像是指甲花瓣上的螞蝗。

這是很嚇人的,誰也不想因為幾句話給自己惹麻煩。聽到他問河是往哪里流的,就直接回答,河是自東向西流的。神經就很高興,對著河,喃喃自語,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神經”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神經病的意思。跟“指甲花河”的來歷近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河兩岸開滿了指甲花,就叫“指甲花河”。大家都這么認為了就是正確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夏天,站在村子南邊遠望五里地外的指甲花河,隱隱一片通紅。花落的時候,想到這點我就害怕,遠離人群的神經不僅無人交談,還得面對時間的靜止和指甲花河蛇一樣蜿蜒。

我問,檎哥,神經對著水面說什么。

檎哥說,說話啊。

我問,什么話?

檎哥說,你還小,不能告訴你。

檎哥比我大五歲。他對神經說河水是自東向西流的,神經喃喃自語的時候,他就坐在他對面,笑著聽著。我認為檎哥聽懂了。聽懂了還不告訴我,這說明那是神秘的語言。我追問檎哥神經對著水面到底說的是什么?檎哥說,不能告訴我。

我說,既然知道了為什么不能說?

檎哥說,有很多事不能說,比如今天掉水里,你回家后什么也不要說,要不然咱倆都挨打。

我們在村口的岔路分手,他和他的五只羊去了另一個方向。我的三只羊要跟著去,我就用力把它們往我家的路上拉,領頭那只羊不見了檎哥的鞭子,開始跟我瞪眼,“咩咩”叫,用力拉我,我不敢松手,拖著繩子,摔在地上。我的身上滴著水,沾著草,這又混上了泥。

在村口遇到了我爸,他正扛著鋤頭從地里回家。遠遠地喊我:水生。

我爸看見我一身水和泥。放下鋤頭,從地里拔了一棵苞米,快跑到村口,就朝我摔了過來。我和白羊一起躲逃。白羊朝家里跑,我也往家里跑。在門口的時候,被我爸摁住了,一陣狂揍。打得我連連喊,再也不往河里跳了。我在心里無數次想說,我是掉進去的,不是跳進去的。我沒有說,我知道會被認為說謊,這樣會被打得更狠。聽到我承認了錯誤,我爸停了手。

第二天,我爸殺了一只雞,讓我媽炒好了,他領著我給神經送去。一路上香氣撲鼻,我忍不住向搪瓷盆中看了幾次,我爸沒讓我吃,他的眼睛也不斷瞟向雞肉。我們家也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舍得殺雞。我爸也在強忍著。雖然雞是剁成了小塊黃燜的,少幾塊看不出來,但是我爸仍然堅持將一只囫圇雞送到了神經那里。

我爸先讓我在河邊落水的地方,跪下磕了三個頭,謝水神的保護。然后就帶著我來到神經的小屋。中午的太陽,曬得人渾身滾燙,神經坐在太陽地里看著河面。背后的小屋子跟火罐一樣,我站在門口,都覺得熱氣灼人。我爸讓我給他跪下磕了一個頭。然后用很親切的聲音說,大哥,謝謝你救了孩子。

神經的眼睛盯著雞子沒有動,身子也沒有動。

我爸說,大哥,今天中午特意做了點好吃的,給您放在這里了。

神經這才看到了我手中的盆,站起來說,這怎么好意思?我爸不等他推托,就走進了屋子,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可以盛放炒雞的餐具。

大哥,帶盆給你留下了,盆子你留著用吧。看你這屋子里就一個碗。

神經說,這怎么好意思?

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去村里找我。

神經說,這怎么好意思?然后就進屋子里,拿出筷子,開始吃雞。他用筷子夾著放在嘴里,吃掉肉后吐出骨頭。碰上難啃的,也是拿筷子夾起送到嘴邊慢慢啃,不像我爸和我吃雞的時候,直接下手拿起就啃。

他吃了幾塊后,抬頭看見我們。

你們看這河水是向東流還是向西流?

我爸和我異口同聲地說,向西流。他就停下了筷子,看著水面,喃喃自語起來。我們急忙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眼水面,安靜而平整,自顧自地流淌,肯定也聽不懂神經的喃喃自語。它到底是向西還是向東,我在一瞬間有些不分清楚了。然后,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所有的人都知道,它是自西向東流。我就有了勝利的喜悅感,緊跟在我爸的后面,一蹦一跳地回了村子。

檎哥的五只白羊賣了以后,他爸給他買了更多的羊。他的羊群在指甲花河邊如同白色的花朵,少了我的陪伴,只有他一個人躺在草地上,仰望蔚藍的天空。他的羊群一離開,指甲花河就空空蕩蕩。

不,離開了我,還有神經陪著他。我星期天從學校回到村里,經常看到檎哥在河邊,有時他和神經各自在一邊河岸,有時他會把羊群趕到神經的那邊。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交流。

我們家賣掉了三只白羊,沒有再買。

我爸認為我的人生需要改變,不想讓農村成為我的歸宿。我一點也不嫌棄農村,我很喜歡。我也不反對我爸的想法,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學習成績好的孩子,注定要憑著考學離開農村。大家對這樣的事情,像對河的流向一樣,從沒有過懷疑。無論是被裹進羊群里的羊,還是落入河流的水,都不可能擅自離開群體的方向。

在我爸的盼望里,我考上了大學。

領到通知書的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很多祝賀的人。檎哥在傍晚的時候,趕著羊群從我家門前走過。他家在另一個方向。他是特意經過我家來祝賀我的。他在門口站了站,我走了出來,他的羊群不肯停下,河水一樣向前流淌。他朝我揮了揮手,隨著羊群走開了。

檎哥,過來玩啊。

水生,祝賀你,我得放羊,不過去了。

村子里的樹被黃昏籠罩得影影幢幢,面對一天的祝賀聲,我的臉笑得僵硬。我爸也覺得疲累,早早關上了大門。飯菜的香氣在堂屋彌漫。我媽炒了四個菜,黃燜雞、紅燒肉、韭菜雞蛋、白菜豆腐。我爸在床下掏出一瓶布滿灰塵的酒。他還給我倒了一杯,一臉贊賞地看我端起來。

大門響起了“砰砰”聲,很大,叫門的聲音卻是怯生生地陌生。

水生。門外的人喊我。

我們一家都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互相疑惑地看了一眼。我爸站起身,打開門,驚訝地說,大哥,是你啊。

院子里的燈光照著神經糾結的花白長發,他的眼睛在頭發后面閃著模糊的光亮。他手里拿著一捆紙,嘴里喃喃地說,水生,考上大學了啊。

我爸招呼我媽給神經盛飯,他站大門口動也不動。神經也沒有動,看到我媽端過來一碗黃燜雞和紅燒肉,碗上放著一個暄軟的饅頭。他還是動也沒有動。

水生,考上大學了啊。他重復道。

是啊,孩子考上大學了。大哥,你吃點飯吧。

他把紙捆遞給我爸,說,想讓孩子幫我看看,河水是向哪里流的?你看我列了這么多算式,找了這么多證據,河水明明是從東向西流的,為什么這村子里的人都說是從西向東流的?

我爸接過他手里的那捆紙,放在了地上。我媽將飯塞到了他的手里,說,吃飽了再說。鄰居家的狗突然起了幾聲狂吠,附近的狗也跟著叫了幾聲。神經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狗吠后的安靜讓他也安靜了。他不再說河流的事情,將全部身心投入到黃燜雞和紅燒肉上,他小口咀嚼著,一直到吃完,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吃完后看著我家的院子,又輕聲喊,水生。

我只好走過來。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鉛筆頭,在紙捆上寫下了一個字:擲。

這個字是什么?他抬起頭問我。他撥開了披散的頭發,露出骷髏一樣的臉。眼睛放出詭異的亮光。

我竟忘了那個字該怎么讀,我的腦袋里一片空白,我想了一陣說,這個字讀“Zheng”。我說出以后,不自信地問,對吧?

他說,謝謝。拿起紙捆,跟夏天的微風一樣,踩著沙沙響的樹葉,沿著村子模糊的小路,走了。

我爸長吁一口氣。我媽將飯菜熱了一遍,我們一家坐回飯桌,我爸又給我倒了一杯白酒,我喝了,辣味順著口腔沉重了腦袋,我想起,我剛才把這個“擲”字讀錯了。

這個字我是認識的,不止一次使用過。我偏在那天晚上讀錯了。我爸我媽沒有聽出來。不知道神經有沒有聽出來?我羞愧難當了好一陣,睡了一覺,并沒有忘掉這事,也沒有把這事當回事。

大學畢業以后,我在多處跌跌撞撞的時候,忽然發現那晚的自己,其實辦了一件很聰明的事情。我如果告訴了神經正確的讀音,他會不會再繼續追問別的問題,甚至會繼續問河是向哪里流的?而我只用一個錯誤的讀音,就阻止了他的繼續。

我在參加工作的日子里,并沒有時時這樣聰明,反而總被認為的聰明拖著進入了一個又一個的無奈。我也是努力奮斗的,得到的卻是不被認可甚至排斥,我費盡心思做出討好的事情,比如努力工作,巴結上司,團結同事,卻總被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事情打破努力的初衷。

在一遍又一遍的挫折里,我開始想念指甲花河上放羊的日子,那是無憂無慮的生活。我明明已經熟知了故鄉,為什么還要在一個分不清東西南北的陌生地方,一片迷茫地摸索?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適合離開故鄉的人。

我和我爸走在了去往指甲花河的那條路上,還是我去河邊放羊走的那條路。荒草中的一條小徑,十多年沒有寬過也沒有窄過。我大踏步走在前面,我爸緊跟在我后面,路邊偶爾走過一兩個鄉親,都會說,水生回來了啊。

我爸就會站下來,督促我給人家掏煙。從村子到河邊,我掏了三次紙煙,我爸也幸福地笑了三次。

我爸給我打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正在城市的街頭徘徊。我和那個一直擠兌我的主管,爆發了沖突,被公司開除了,心中一陣輕松,也一片茫然。

我爸和我隨便聊了幾句后,提到了神經。我站在一座橋上,燈火燦爛,橋下的水面倒映著燈光,我眼前浮現出神經對著河喃喃自語的樣子。這條河是向哪個方向流動?

我在這個城市好幾年了,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爸說,神經死了。我一時無語。我爸只是當閑話說出來,我也是當閑話聽的。

我爸在說了神經的事情后,還是問出了那句讓我有點痛苦的話,水生,你最近怎么樣?

我說,爸,還就那樣,不好不壞,不過我想回家看看了。

我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上一個春節是因為要加班,這一個春節是因為替主管加班。我知道我爸我媽一定很想我。

我爸說,好,好。

我這次回來,他跟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好,好。

我現在一個人跳進指甲花河里洗澡,我爸是不會再打我了。我也不會再這樣做了。河水依舊清澈,但是水里雜草叢生,水底肉眼可見的許多綠苔,不知道綠苔下面還有些什么。真不知道小時候為什么看見水就想跳進去?

我爸的頭發已經花白,扛著鐵鍬的身體有些彎曲,走到河邊已經微微喘息。

我說,爸,神經還有沒有問過河水向哪里流?

我爸看著指甲花河窄窄的河面說,還是問,一直問。

那有沒有人跟他一樣認為河水是自東向西流?

沒有。村里的大傻子都知道水是自西向東流。

大傻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嗎?

可是他知道村里人都說水是自東向西流啊,為了證明自己不傻,他還跑到了神經面前,大聲告訴他,水是自西向東流。結果,神經被氣得翻了白眼,好久才緩過來。大傻子還是傻,別人怕神經氣出病來要擔責任,就他不怕。神經見了他就躲。大傻子站在河邊大聲喊,水是自東向西流。神經就緊緊捂住耳朵。

我爸見到我的第一刻就很高興,說話很大聲,在路上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依舊很大聲,聲音里有擋不住的歡樂。我也很高興。我們都忘記了,我們是去埋葬一個生命。

小的時候河邊的指甲花是野生的,誰都可以采,很多外鄉人來這里采摘,收購。

現在河兩岸的指甲花已經發展成了產業,都是人工種植的。河的不遠處,還建有指甲花的加工廠,做染發劑,做藥材。河兩邊的地,也被幾家大戶承包了種指甲花。附近村子里的很多人,雇給他們做日工掙錢。

指甲花的根莖葉花和籽都可以賣錢。指甲花籽有個名字,叫“急性子”,上午還剛好適合采摘,過一個中午,就會蜷著身子,彈出了里面的籽。所以到采摘指甲花籽的時候,都是急活。

神經就是雇給人采摘指甲花籽的時候,一頭栽倒在指甲花地里,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死去了。醫生說可能是心肌缺血,這種病突發猝死的人很多。不過要想知道是不是這種原因,還需要法醫解剖后做結論。

送他去醫院的是他的雇主,就是檎哥。他現在不放羊了,指甲花河兩旁的花地,有一半都是他的。檎哥認為我考上大學,又留在大城市,是他一生都無法實現的目標。我也清楚地知道,檎哥每年的收入,是我的十倍都不止。

他見神經就這樣死了,坐在醫院門口痛哭。他知道解剖了得出結論他得賠錢,沒有結論仍然是賠錢。還是堅持將神經解剖了,拿到了心肌缺血死亡的鑒定證明。

我和我爸見到他的時候,他仍然在抱怨,不怕花錢埋神經,就怕他的家人日后會跟自己糾纏不清。

我爸說,這都多少年了,沒有人來找過他。

檎哥說,活著的時候沒人找,不見得死了以后沒人找。

幫忙埋葬神經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了。大家都清楚,很多孤寡的人,活著的時候沒人管沒人問,要是死了能分到些錢,能冒出一堆親戚來。

神經的小屋子里已經有一股濃烈的尸臭了,再不埋,就該爛得沒法埋了。

檎哥下定了決心,說,不等了,說不定不會有人找來,也說不定就等著埋了后再找來,總不能看著爛到屋子里,動手吧。

屋子里進了幾個人,把神經用被子卷了卷,塞進一口薄皮棺材里,放進他屋子后一個挖好的深坑里。幾把鐵锨一陣飛舞,坑填滿,稍微隆起了些,就是神經的墓地了。

我回來的時候,是想給他磕幾個頭,感謝他救了我。可是這一陣匆忙,我連手都沒插上。直到埋完了神經,才有人想起我,問,水生怎么也回來了?

我爸說,他這幾天休假,回來看看。

檎哥拿出幾條煙,感謝幫忙的人。我爸收了煙,我不想收,檎哥不高興,使勁往我手里塞,我爸就替我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指著指甲花河說,以后再不會有人問這條河是向東流還是向西流了。

我說,方向也是人規定的,太陽是東升西落。如果當時規定的那個人說太陽西升東落,那神經就沒有錯,錯的就是我們。

我爸嚇了一跳,說,水生,在外面遇到事要跟爸說,不要自己堵在心里。

我說,爸,我就是隨口說說。

不知道你檎哥為什么要雇神經做工?沒有人敢用他的。

他能聽懂他說的話?

他又不神經,怎么能聽懂神經說的話呢?

我爸的話讓我如釋重負,是啊,我聽不懂神經說的話,我怎么能是神經呢?

指甲花河用它的無情和包容陪神經走完了他的一生,對于他的離去,發生改變的只有檎哥。他給我打電話說他一直忐忑不安,約我過去聊聊。

我在家的半個月除了吃喝睡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早就想問檎哥,問問他在老家該怎么發展。我們都是在這里長大的人,因為我的半路離開,我對家的熟悉,遠不如他。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都送到了縣城讀書,他又離不開他的指甲花地,就每天城里村里跑來跑去。

我去河邊找他。他在那里,一見我就是一句話,回來了也不來找他。

我說,我都沒有看到你閑過。

檎哥笑了,說,我是怕你忙。

早都不忙了,我辭職了,準備回家里發展,檎哥幫我想想,在家里能干點啥?

在外面雖然不自由些,每個月能按時領到工資,不比在家里強?

我不能告訴檎哥我的無奈,只能說,我想回來,在家也得有事干。

檎哥說,回來也好,人吧,只要過得高興,在哪都行。

我說,嗯,我就是這么想的。

檎哥就給我出了一個主意,在指甲花河邊建一個養羊場。羊肉的價格穩定,能保證利潤。河邊還很多地空著,建場方便。糞便可以倒入指甲花地做肥料,在環保上也好達標。檎哥說的很多我都沒有考慮過,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已經是一個技術活了,不再是我們小時候趕幾只羊的事了。

我跟我爸商量養羊的事,我爸一臉震驚,用打量神經的眼神看了我好久,說,不行。我試著說了幾次,都被我爸我媽堅決阻止,甚至邀請了一幫親戚勸我。這讓我心里揣了石頭一樣,總覺得硌得慌。

檎哥忐忑不安的是,神經的家人還沒有出現。

我說,也許他沒有家人呢。

檎哥說,都是娘生爹養的,不一定誰跟誰連著,一定會有家人的。早來了,事情剛發生,大家都還記著,能說清楚,越晚越說不清楚。

我說,你怎么想起雇他呢?他神經,也干不了多少活。

檎哥說,我覺得我是懂他的,覺得他可以跟正常人一樣干活。

我說,你真能聽懂他的話?

檎哥說,我聽不懂,小時候那是騙你的。不過我也不認為河是自西向東流的,我只知道南北,不分東西,小的時候別人說東邊西邊,我都是順著人家說的。后來我發現這樣挺好的,到一個新的地方,只管左右不用管東西,就不會迷方向。你說神經可憐嗎?為了一個“東西”,迷了一輩子。

我想了想,我到一個新的地方,也和檎哥一樣沒有分過東西。要想找出東西方向,也是憑借著路牌,太陽,或者用手機指南強行辨認的。

神經去世一個多月后,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干凈樸素的衣服,來到神經的墳前放鞭炮,燒紙錢,痛哭。指甲花依舊紅彤彤一片,神經墳上的土,已經長滿了青草。

附近很多人都知道神經埋在那里,這個中年人能輕易找到,很正常。

他做完這些后,就來到我們村里,直奔檎哥家。一切都是打聽清楚的,從沒有人見他來過我們村。而他,也不需要打聽,就直接找到了住在村子最南邊檎哥的家。檎哥后來說,這一定有內鬼。他不知道是誰,使勁想也想不透,是誰能夠聯系到神經的家人,卻又這么多年對他不管不問。

我們坐在一起分析了很久,想了想,可能自始至終,神經的家人,都知道他在這里,只是沒有人來找他而已。一個合不了群的人,被人群拋棄的時候,也包括他的親人。

檎哥沒有跟他在家里談,喊上我,把來人領到神經的小屋前。神經住過的小房子還在,房頂有個大窟窿,房門上也沒上鎖。我走近了,遠遠就聞到一股糞便的味道。

這才幾天,他的小屋子就被來干活的人當作了廁所。據說,他的屋子里還有很多書,都被上廁所的人拿來擦屁股了。我在河邊為養羊尋找場地的時候,想去小屋里看看是什么書,終究是嫌臭,沒有過去。

檎哥在小屋前開始訓斥那個自稱神經侄子的人,說你這么多年都沒有照顧過他。這個時候來要錢,不知道心里虧不虧?這是檎哥準備了很久的話。而那個自稱神經侄子的人,也準備了很多東西。他先拿出了自己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指著戶口本上的人名,張耀慶,說這個人就是他的叔叔,看,跟他是在一個戶口本上。然后拿出了張耀慶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穿著白色的襯衣,理著板寸,雙手叉腰。我和檎哥瞪大眼睛看了很久,才從五官上看出來是神經。

檎哥說,他年輕時候很帥氣啊。

那個中年人給我們講了張耀慶的故事。說他少年時候失去了父母,和哥哥相依為命,還好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考上大學后,去了好幾個親戚家也沒有借夠錢,他最親的舅舅家,竟然沒有借到一分錢。為學費發愁,愁到了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雞腦袋剁了,說是砍了舅舅。從那就有些神經了。最后他哥,也就是這個中年人的父親,還是把弟弟的學費湊夠了。他去上了一年學,卻再也找不到他了。沒想到在這里,最后還死在了這里。

中年人想要二十萬,檎哥答應了賠償,但是提了一個條件,要中年人帶著他們的村干部帶著公章來,做個見證。中年人將賠償額降到了十萬。檎哥仍然堅持自己的條件,并說,我也會讓我們這派出所的人帶著公章來做個見證。

中年人想跟我們兩個吵鬧,看著檎哥一臉兇惡的樣子,就走了。

我看著他走遠后,和檎哥一起去看他的指甲花,忽然發現,這么大片的花地,居然沒有花香,我開始不相信自己的嗅覺,我湊近了去聞,依然是沒有香味。

我當然不會問檎哥為什么會這樣,這在他那,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我只是剛剛發現了而已。

檎哥說,你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說,不知道。

檎哥說,我也不知道。你決定在家養羊了嗎?

我說,不了,我明天就回城里。

檎哥點了點頭。我們這才想起,我們剛才沒有問那個中年人的名字。這似乎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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