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鐘聲
與過去兩年完成的兩大任務一樣,濱湖市市委常委何猛志再一次在休假中接受了書記關濤交給的特別任務——主持濱湖市的長江十年禁漁工作。
這一回,事情一開始似乎就透出一股子戾氣,讓人感覺到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憋悶;也感覺到一場醞釀了很長時間的大對決,在無聲中一下子拉開了最后的帷幕。
2019年初夏的一個黃昏,殷紅的夕陽,馱著鑲了金邊的灰黑云團,朝湖水里沉落,整個洞庭湖面變得波光粼粼,呈現出一種曠達而冷艷的美。
關濤把何猛志夫婦從老家六門閘接到武警指揮船“501”號上,打算巡完湖后,按老套路,在船上邊喝著酒,邊把擔子悄悄壓到這一對年輕人身上。
501號緩緩游弋在湖面上,比何猛志小十四歲的現任、電視臺美女記者吳雁,跟在男人們的身后,在甲板和天棚上走動,朝各個方向遠眺、拍攝。黝黑的皮膚,在夕陽下閃耀著青春的光澤。
夏汛將臨而未至,四個月的地方禁漁期還沒結束,上千條漁船都泊在各自的港灣。經過幾年的綜合整治后,清澈得像透明的玻璃、青綠之色交織的湖水之上,略顯寂寥,只有少量的砂石船和貨船在忙碌。
“江豚!快看,江豚。”吳雁突然伸手指著附近船只密集的一片湖面喊起來。
兩條深灰色的小江豚,正在前方的湖水里快樂地嬉戲。暢游、跳躍、互噴、笑臉、飚歌,水亮亮的流線型身體充滿美感。
當過警察援過藏而顯得少年老成的何猛志,立即沉下臉來:“不好,這是江豚灣走失的江豚。快,快,帶它們回家。”說著他朝陪同他們下湖的武警夏參謀長做了個手勢。
501轟鳴起來,離開主航道,開向長江出湖口的江豚灣。螺旋槳犁起的長長波浪,引導兩只小江豚追著船逆水而上。它們依然歡快無比,時而一前一后繞著輪船轉圈,時而游得像兩支脫弦的箭,射到遠遠的船前方。
吳雁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追著江豚拍攝。哈爾濱姑娘來濱湖好幾年,早已見過江豚,可如此近距離觀賞,看得如此真切、如此過癮,還是第一次。
船進江豚灣口,水面變得狹窄。突然,她發現兩個小家伙消失了一會。再看見它們時,發現它們在湖水里劇烈掙扎,一浮一沉,乳白的肚皮朝了天,湖水上一抹鮮紅。“不好,出事了!”
輪船開過去停下來。有人用網把兩頭江豚撈到船上。正在滲血的小江豚身上,各有一只比男子漢的手掌還大的錨鉤——一種外觀像船錨一樣的漁具,連著的長繩一直通向岸邊的柳林子。幾只帶倒須的鋼爪,深深扎入江豚的身體。呃呃,呃呃……江豚聲音像小孩子的啼哭。夏參謀長趕快叫隊醫給江豚止血,處理傷口。
“這是犯罪,嚴重的犯罪!”當過好幾年環保局局長的何猛志對著吳雁的鏡頭說,“錨鉤這種惡性的漁具,讓江湖里的大魚絕跡,國家早就明令禁止使用。今天竟然還有這種事存在,可惡!”
關濤擺擺手不讓吳雁錄他的像,說:“不是說江豚沒啥可吃的嗎?如今也沒人當燙傷藥用了,怎么還會有人惦記?”
何猛志小聲說:“江豚是無辜躺槍哩,書記。”
“嗯。”
大家忙活了好一陣,天都要黑了才忙完。對江豚做完治療,放回湖水的時候,看著兩頭小江豚在湖中艱難地擺動身軀依依離去的樣子,吳雁的眼睛濕潤了。
“得馬上采取措施,否則江豚灣就完了……”何猛志掏出手機,開始給濱湖市漁管會打電話。
吳雁說:“關書記您看,老何真是遇事過不得夜的急性子哈。不能先吃飯嗎?餓死了。”
“對對對,先吃飯。”夏參謀長接過話頭。他是本地人,即將轉業,特別熱情:“關書記,何常委,現在不準請客,今天是我私人招待。在三江口打了二十斤熱谷酒,你們先嘗嘗,都說這是我們濱湖的五糧液。”
“知道知道,嘿嘿,這么多啊?”這位北京空降來的市委書記,除了做事拼得命,唯獨對酒情有獨鐘。
“喝不完打包。”
說起打包吳雁就來勁:“對呀,喝不完打包,關書記。我估計您今天喝不完,帶回去存到食堂里,獨自慢慢享用。”
“哈哈哈哈,小吳你說話跟我閨女真是一模一樣!”吳雁的話逗得關濤大笑。
上桌后,關濤習慣性地含笑舉起酒杯。何猛志剛抬起手,被吳雁啪地打下來:“你給我忍住!書記可以多喝,你沾都不能沾!你看是要快活,還是要長命?”
何猛志訕訕地笑道:“在老屋里休養了一個月,天天享用著干凈的湖水湖風、媽媽的土雞蛋黃芽白,夜夜睡到自然醒。這幾天連倍他拉克都不用吃了,估計喝幾口問題不蠻大,哈哈。”
“想都別想!”吳雁一臉嚴肅。
關濤自己干了一杯,笑道:“小吳你這樣護著小何,我本來想對他說的事情,都不便開口啦。哈哈哈,怎么辦?”
“沒事哩,只要不讓他喝酒,什么都可以說。”
“可是有時候說事是需要酒來助興的知道不?”何猛志還是想陪書記干一杯,悻悻道。
吳雁說:“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你以為我不想喝?我也想得很哩。你硬是要喝,那我就跟你的崽一塊兒陪你喝。怎么樣?”
關濤大笑:“將了一軍!”
“本來就是嘛,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那就多吃飯、多吃菜,像我一樣,暫時戒酒,做個純吃貨。”
何猛志撇撇嘴:“我又不是馱肚婆。”
“馱肚婆?馱肚婆怎么哪,未必不是你的崽?”
盡管有夏參謀長舍命陪君子,氣氛還是受了影響。當然,主要原因是關濤心里有事,有大事!
放下碗筷,關濤把何猛志單獨拉到甲板上。憋了好一陣的話,才在黑暗中說出來:“北京下大決心了!對長江的禁漁,這回要一口氣連禁十年!這又成了濱湖的頭等大事,不得不讓你再次出山。無可替代啊,猛子,真是抱歉。”
“書記您想多了。我身體已經不是問題,畢竟四十歲還沒滿,有事您只管吩咐。只不過,顧不上我兒子了,嘿嘿。”
“就是哩,又得叫你作犧牲了。也是沒辦法呀,有人告訴我說,漁民比市民和農民難辦多了。他們的船,就跟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似的。何況,高考的流毒還沒完全肅清。”
說到這里,兩個人都頓了一下。高考,是何猛志前兩場戲里的大反派。他們都知道,只要高考人還在,就能發出哥斯拉的能量,厲害得很。
“書記放心,我有個叔爺爺,世代的漁民,我看也還好嘛,脾氣溫和得像濠河里的水。至于高考,再厲害,我們不也完勝了兩場嗎?”
何猛志的前兩場戲是:一、完成了濱湖一百多家紙廠的關停;二、把紛亂的采沙行業整治下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猛子啊,預祝你再打一個禁捕退捕的漂亮仗。”
……
天已經完全黑了,湖上的風浪在變大,船開始返航。剛剛駛離江豚灣,星光下,一條開足了馬力的沖鋒舟,像進攻中的眼鏡蛇一樣翹著船頭,從江豚灣疾馳而來,從501側面倏地掠過。像炸街的摩托一樣,嗚嗚地射向深濃的夜色。
“這會是那個在湖水里下錨鉤的家伙嗎?”何猛志正想著,又一條船亮著燈緊追上來。那是水警的巡邏快艇,船上一邊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是自己的小兄弟們——云夢區公安分局副局長楊波和護漁隊長萬仞。
兩條船迅速接近,并行。突然,501探照燈的強光下,只見個子瘦小的萬仞從自己的船舷上,唰地凌空跳向沖鋒舟。豈料沖鋒舟怪叫一聲,船頭猛地翹得更高,萬仞掉進了湖水。
“嗬——”湖上響起一片驚呼。
吳雁說:“沒事,萬隊是游泳高手。”
楊波緊接著也跳向沖鋒舟,他成功了!跟開船的人攪到了一起。沖鋒舟在原地打起轉來。萬仞像江豚一樣躍出水面,翻身上船,開船的人立刻被制服。
“好!”501上觀戰的人高叫起來。他們都估摸到,這兩個身手不凡的年輕人,正在追捕開沖鋒舟的偷漁賊。
何猛志向關濤報告說:“這兩個小兄弟在完成采沙整頓后,已經轉入了云夢護漁工作,萬仞還解決了協警……”
“強將手下無弱兵,也是兩個英雄,哈哈,跟你們兩口子一樣樣的!”
翌日,吳雁的電視新聞《洞庭湖江豚在流血,長江禁漁刻不容緩》一上線就登上了各大平臺的熱搜。
……
柳葉河上游,藕池口河灣,大風大雨,視野朦朧。云夢1號采沙船的甲板上,高考知道何猛志為救臥底暴露的妻子吳雁,握著槍在身后緊追不舍,便轉頭吼道:“何猛志,你給老子站住。警告你噢,再追,我就要開槍了……”
砰,砰,砰,槍響了。是何猛志的槍在開火。吱——感覺子彈從背后穿透皮肉,打進自己的胯骨,劇痛!“可我的槍怎么就打不響呢,啊?”
正在氣喘如牛地糾結著,一聲斷喝,把病床上的高考從夢魘中驚醒:“二十八床,換藥!”
高考睜開眼睛。穿警服戴大口罩的護士小姐,正把紗布繃帶藥物放到床頭柜上,惡聲惡氣:“翻過身,屁股朝上,把褲子拉下來。”
翻身的時候,高考發現剛剛從夢魘中醒來的自己,躺在洞庭監獄醫院里,滿頭是汗。在拘捕中被何猛志擊傷的屁股,仍然火辣辣地痛。雖然不再被“追”,心里卻煩得不行。
“哎喲——姑兒你輕點啦,痛死我了。”
“我都蠻輕了呀,是你痛點低好吧。見過怕痛的,沒見過你這么怕痛的,切!”
換了平時,高考早發作了!“這么多年來,無論是在自己的新洲集團,還是在濱湖坊間,誰敢這樣跟我高老板說話?我這幾年走得一不順,就都把我當病貓了吧?”他想。
他記起胯骨手術麻藥醒后自己痛得叫,就是這個一臉煞氣的警花,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給我忍住,再叫,把你丟號子里去。”他不得不緊緊咬住下嘴唇,因為他清楚號子的滋味,害怕這個蠢婆娘真把自己丟進去。
護士又招手讓門口那個重手重腳的獄警過來打下手。高考在心里抱怨:“這算怎么回事嘛,簡直了!換了平時,這種破醫院我望都不會望一眼啊……”
他不得不按自己的老辦法,從床頭柜上取過剛剛送來的《濱湖日報》讀,以此分散注意力。突然,頭版一條新聞還真的讓他忘記了一切:《市委常委調整分工:何猛志主管我市長江十年禁漁,不再兼任云夢區書記》
看到這個名字,他就恨得牙癢。“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發小,竟然會給我一槍,讓我幾個月了還躺在醫院里出不得門。這一槍我一定打回來,當然,不一定就是開槍!比如阻斷或擾亂其仕途。這個人的仕途太順,給他上點眼藥,比打他一槍更讓他難受……”
想著想著,他又有些發怵。“這兩口子,真他媽太狠、太厲害了!前年,我都把他送進了紀監委,卻被他的黑皮小女人舍命救了出來,關了我的紙廠,斷了我的財源,讓我無路可走!”
“去年,動用上面的關系,都跟砂石公司簽了約,一年能分一個億,卻被這兩口子連人帶公司一鍋給端了。甚至順藤摸瓜追查到省里,把我的常委哥們都給擼了下來。自己還挨了他一槍,被關到了這里!”
“側一下屁股,側一下。”獄警說。
他沒理睬,繼續著自己的思緒——
“都是一樣的湖里漢子,智商不存在誰高誰低。他踩著我爬上高位,難道我就只能咽下這口惡氣?怎么可能?已經落到這一步了,就是死,也要拼他個魚死網破!”
“據報道,今年濱湖的四個月禁漁期滿后,不會再開放江湖了,直接進入長江十年禁漁的大行動。想想,這件事的難度,那可是一天大呀!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哈哈何猛志,我這幾年是沒搞贏你,可是好運氣不會總在你們那邊吧……”
這樣天馬行空地冥思苦想,倒是減輕了換藥的大部分痛苦。警花護士說:“好了,拉好褲子,翻過身來吧。”
“這么快?”
“我不是跟你講了啦,要你忍著點,你就是喜歡鬼叫鬼叫。”
“嘿嘿,也沒那么痛了。謝謝哦,我給你發紅包,發大紅包。”
警花微笑著離開,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發完紅包,接著打電話。他已經想好了:事已至此,有些草蛇灰線的棋子,可以動用了。還要早出手,搶在自己完全失去自由之前完成計劃。
從書記那里領受了任務,翌日,何猛志一家開著車,從老家六門閘回到濱湖市金盾小區的家里。一路上,感覺夏天的氣息越來越濃郁。公路兩旁的溝港湖汊里,一只只玉盤似的荷葉上,有晶瑩的露珠在滾動。半大的青蛙,在葉子間蹦過來蹦過去。遠方,藜蒿落了,翠嫩的新葦綿亙天際。洞庭湖區最美麗的季節,正撲面而來。
走進市委機關四層的常委樓,一塵不染的樓道和地板,讓久違了的何猛志感覺一陣爽朗,忍不住低聲哼起歌來。可是當他喘著粗氣登上他辦公室所在的頂樓時,他清楚這樣的美好將是極其短暫的,一場新的博弈即將開始。“何猛志你真是不作不死的賤命啊!”長吁一口氣后,他在心里笑著對自己說。
中午他也沒有休息,在辦公室打電話讓人把一樓一個大辦公室的牌子由原來的“整頓采沙領導小組”,改為“禁捕退捕領導小組”,又親自打電話把501號武警指揮船調來,暫時作為領導小組的工作用船。還從漁政、公安、海事等部門調了一些人和船,算是把新的竿子豎了起來。
底氣足,在用人上他也絲毫不避嫌,抽調的成員中有楊波、萬仞和吳雁。開完第一個全體人員會后,幾個人坐在食堂里聊,何猛志對楊波和萬仞說:“你們首先把那個殘害江豚的案子給我破了,我要嚴懲兇手!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要向上頭專門作交代的。”
被何猛志宣布為濱湖市護漁總隊長的萬仞說:“江豚案就交給我吧,我就不相信咱百十號人抓不住一伙偷漁賊,何況還抓了幾個人。楊哥還是跟猛哥跑吧,現在的情況還是復雜。”
何猛志豎了一下拳頭說:“我一個老警察,有什么可怕的?莫以為當個小官就不能打了!楊波不用跟我,分工負責退捕上岸的事。”
吳雁有點急:“我跟萬隊一個組吧,江豚案是我最早報道的。”
“老婆,嘿嘿,你還是負責面上的宣傳吧。”
“我……”
他伸手攔住了吳雁的話。他心里老惦記著吳雁肚子里的孩子。
夜里,他見吳雁還噘著嘴,便伸手將她身體攬了過來。忽然發現她的肚子開始微微隆起,不像從前那么柔軟了。早兩天還以為是這個吃貨吃太多了。
他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這怎么得了,不但自己照顧不了吳雁,而工作一啟動,吳雁無疑又要像前兩個戰役一樣,被緊密牽扯進來。
別人家的孕婦,都是當大神一樣供著的啊!可任務已經接受,步子已經邁開,只能祈求何家的第三代福大命大,但愿愛游泳的吳雁像她常自詡的那樣,“打得牛死”。這樣想著,他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久久地輕撫、親吻,他清楚自己漂亮的小妻子最服這個。
一上來,何猛志就感覺到了工作的巨大壓力。聽說他接手了禁捕退捕工作,專門負責辦理科級干部案子的市紀監委二室的丁主任,九點不到就進了門:“接到了大量的舉報:三年前,掛靠在政府那邊的市漁管辦,先后動員一千多戶上岸漁民,向一個名叫水榭華庭的樓盤全款團購房子,結果時至今日,房子沒交,款也沒退。”
“知道。漁民們在市委、市政府靜坐了七八次,網上早已刷屏。”
“是的。”
“誰負責這個項目呀?”
“現在主持禁捕辦工作的是漁管辦副主任屈岸。主任程江,去年落水殉職了。”
“嗯嗯。副主任是正科級吧?這么大一副擔子,怎么就落到屈岸的肩上啊?”何猛志的腦子里,浮現起見過一面的屈岸形象——一個努力讓自己更像一個規矩干部的紅臉漢子!
“這個說起來可就復雜了,一個不起眼的機構,長期沒有理順過。屈岸事實上干了副處的事,而此前他不過是漁政站的一個船長,跳起腳也就一副科。邪門吧?”
“那你們打算怎么辦?”
“我們聽您的意見,何常委。從前分管領導說,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接替程江,只能扶著屈岸當好維持會長。否則,禁捕辦這個越來越重要的機構,就會癱瘓。而水榭華庭這一個案子,就涉及十多個億的資金。”
“這么大的數字哈?”何猛志微微一怔,說:“那我就先了解一下情況吧。明天答復你,行嗎?”
丁主任說:“明天?您是說,明天?何常委,您這已經是雷厲風行了,到底是年輕領導、英雄人物啊。”
“丁主任快莫這樣說……”
屈岸參加了禁捕退捕辦第一次全體人員會,一張讓人捉摸不透表情的臉,定格在何猛志腦海里。他找到屈岸的號碼,轉身就給他打電話,對方響了鈴,沒人接。他急不可耐,拿起桌上的座機打,對方立即接了:“您好哪位?”對方聲音匆忙,聽上去像是說的“鳥哪位”。
“我何猛志呀,屈主任。”
“何常委?您好您好,請您指示。”
“你能來我辦公室一趟嗎,馬上?”
“對不起,何常委,我在工地,這邊實在脫不開身哩。”
何猛志心里隱隱不快,可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哪個工地?”
“長江路的水榭華庭。幾百個漁民圍在這里,頭都要爆了。”
“那我馬上過來。”
“你就不過來了吧,何常委,這里不太安全哪。”他的聲音真誠而關切。
“那天開會我不是講了嗎,我老警察了,抓過毒販,在可可西里當過政法委書記,安全的事嚇不倒我。我馬上過來。”
十五分鐘后,楊波的警車風馳電掣地把何猛志送到了水榭華庭。
屈岸站在小區的門口,衣裳齊整,頭發抹得一絲不亂,笑容可掬地迎接何猛志的到來。一見面,就彎下腰,自然地接過何猛志手里的提包,連聲道:“何常委好。何常委這邊請。”
走進售樓大廳,響起一片呼喚聲:“何大。”“何局長。”“何書記。”“何常委。”緝毒大隊長、生態環境局長、云夢區委書記、市委常委……這些年一路走來,媒體已經把何猛志宣傳得家喻戶曉了。他微笑著跟大家揮揮手,坐下。
屈岸清清嗓子,繼續主持這天跟漁民的對話:“漁民老鄉們,市委對大家的問題高度重視,分管禁漁工作的何常委親自到現場來辦公,聽取大家的意見。今天這可是個好機會啊,大家可以把自己的要求都說出來……”
“你這不是說鬼話嗎,我們的要求都重復一百遍了。”屈岸話音沒落,有人就開炮了。
有個五十多歲的女漁民沖到何猛志面前,掀起自己的衣服,讓大家看她肚子上一道尺多長的疤痕說:“我打了三十多年漁,現在有病做不起傲人,承蒙政府的關心上岸落戶。我把全部積蓄交給開發商,結果呢,快三年了,房子的毛都沒看到一根。今天領導來了正好,你們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交代。”
“你的問題,沒領導什么事哈。”屈岸示意保安把她拉開,“我怎么沒給你答復?早跟你說了,程主任在時,一言堂。就算有問題,也沒我啥事好吧……”
“今天不說責任,屈主任。”何猛志突然厲聲打斷他,“你現在給漁民兄弟們一個說明或答復吧。”
屈岸說“好好好”,可是口里像含了蘿卜一樣,啰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出來。
一位中年漁民紅著臉說:“我是很小就從巢湖過來的,對,安徽的巢湖。在二洲子這一帶打了二十年漁,跟屈主任的老家一個隊。去年我就是聽了他的話,上了個牛XX大的當。他自己家里倒是起了大樓房。”
如此尖銳的批評,令何猛志越來越吃驚。他把犀利的眼神投到屈岸的臉上。
“你怎么說話的!這不是亂扯嗎?”屈岸朝中年漁民露出理直氣壯的強硬,“我……我表哥是高考,新洲集團的老總,曉得吧?他出了事沒錯,我老婆跟著他做棉紗出口,可是賺了錢的。你不清楚就莫亂說好吧!”
巢湖人說:“明明錯了還嘴硬,還不快點想辦法擦屁股,哼,房子再這么拖下去,小心把你屈大主任砌到墻里面去!”
大家被逗笑。
屈岸的表哥是高考?何猛志更驚訝了。他在心里說:“這個高考的表弟,可真是敢說啊。高考都坐牢了,他還把高考掛在嘴上,有蠻猛噢!”
又扯了一陣,漁民們沒有要散去的意思,相反,火氣越來越大。何猛志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大家熄熄火,要是信得過我,就好好商量,莫吵。”
“何常委,我們信得過您。抓毒販,關停紙廠,整頓采沙,我們都知道英雄何猛志,我們聽你的。”
“那何常委你說怎么辦吧這事?”
“大家先回去吧,今天,應該說你們所希望的效果已經達到了,我會把你們的意見好好消化上報的,三天之內,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果。”
“這還差不多。”
“何猛志心里裝著百姓,是個好官。”
“那確實,換個人,老子還真不信!”
人們終于漸漸散去。
屈岸弓著背送何猛志上車,何猛志看了屈岸一眼,一句話都不再說,上了自己的車。
何猛志剛離開,屈岸就開著一輛特斯拉,經過洞庭湖大橋,直奔高考住院的洞庭監獄。路上,因為分了神,撞到了公路邊一棵行道樹上,幸好走的老公路,車速不快,車又好,無大礙。
屈岸成為公務員之前,三十歲的他開了十年船,有一張漁政學院的函授文憑。當時如日中天的高考,花大價錢把他搞到市漁管辦副主任的位置上。一身的魚腥氣,出門卻愛打領帶,可他的領帶從來沒打標準過。
汽車緩緩行駛在日影斑駁的公路上,屈岸被磕破的前額鉆心地痛,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忑得很。“這次怕是真的沒戲了,本來就不該把我安排到這個崗位上嘛。”他想,“我天生就是一個駕船的,上了岸,干什么都不行啊。頂多也就能幫表哥找找女人,進賭場時給他提提籌碼籃子。唉,這一回,還是得讓表哥保我過關,最好給我挪一個痛快位子。他是有這個能耐的。”
車到監獄,卻被告知:高考正在接受第二次手術,不能見。屈岸急得像動物園里的狼,在病房的走廊上兩頭竄。
“等到把我查處完了再找表哥,黃花菜都涼了啊。不行,得等,等到他手術做完。刻不容緩。”他那思考能力很差的腦袋,竟然憋出了一個正確決定。
只是他運氣不太好,干等了兩個小時后,病房門口的值班干警告訴他:“屈主任你不用等了,高總說手術反應大,暫時誰都不見。”
何猛志回到機關,馬上給紀監委打電話,丁主任回復說案子的事須見面聊,約了第二天碰頭。翌日,何猛志九點準時走進了紀監二室。
丁主任說:“何常委您辦事確實是雷厲風行。我們都跟不上您的節奏哩。”
何猛志說:“不是都說‘八〇’后懶散嗎?沒錯,我以前也是有些拖拉的。現在我得適應主要領導的節奏,你看關書記,比我大了十多歲,走路腳步生風,快得我們都跟不上。”
“那確實,那確實。”
跟丁主任很快敲定:先對原禁捕辦的工作開展調查,屈岸暫時繼續工作。
……
何猛志剛上車,又接到丁主任的電話:“何常委,抱歉啊。您前腳走,后腳分管領導就到了我辦公室,說接到滿嗲的電話,讓我們暫時不要動屈岸,說屈岸只是能力問題,沒有貪污腐敗,水榭華庭的瀆職事件,不能算到他頭上,頂多給個誡勉談話。還說人家一個駕船的,能混到那個位置不容易。”
何猛志心一沉,他知道,滿嗲告老還鄉后,大小事情,都很關心。前不久,一名抓捕過高考的云夢刑警火氣很大地來訴苦,說分局已經定了他當六門閘派出所所長,卻被滿嗲一個招呼給打掉了……
何猛志問:“那屈岸當時作為副職,究竟有沒有瀆職或貪腐問題呢?”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還真不太好說。據我所知,已故的前主任確實很強勢,而屈岸就是一個沒卵用的家伙,一條草莽漢子。”
“沒卵用,這倒是有同感。”
“據水榭華庭的人講,團購的那塊地掛牌出讓的關鍵時刻,具體經辦人屈岸關手機玩失蹤,后來據說他陪領導在拉斯維加斯和歐洲待了將近一個月,錯失良機。最后不得不每畝加價一百萬才拿到……”
“亂七八糟!”放下電話,何猛志不禁在心里嘆道:“看來禁捕退捕的事,不得比前面的那兩仗輕松啊,難怪年年禁漁,年年沒效果,守著大江大湖沒魚吃!”
太陽沉落到江豚灣西面的湖水里,天色黯淡下來,四野驟然變得寧靜。只有幾只不知疲倦的白鷺,沿著湖岸邊的柳浪飛翔,不時在夜空中發出一兩聲啼鳴:嘎——嘎嘎。
“檳榔帶了沒有啊?一夜蠻難熬的啦。”吳雁問萬仞。
萬仞摸摸迷彩服口袋,“哎呀,動身急了點,忘了。”
“不是提醒過你嗎?吃我的口香糖吧。給。”
……
楊波手下的水警小分隊和萬仞的漁民護漁隊,在這里撒下了一張暗網。由兩條巡邏快艇和一條機帆船外加一條武警沖鋒舟組成的“聯合艦隊”,天黑后悄然埋伏在了江豚灣邊邊上的柳浪里。煙不能抽,牌不能打,連說話都不能高聲。隊員們嚼著檳榔和口香糖度過長夜。這是他們接受何猛志的任務以后,第一個不眠的夜晚。這撥人里面還有一個吳雁——反正何猛志已經忙得不著家了,她也趁著自己還能自如行動,跟著大家一塊下湖。
夜色不斷加深,老柳棵子上的蟬,呼應地唱著,偶爾會被湖水中的江豚或者魚兒潑喇一聲打斷。子夜時分,露水下來了,冷颼颼的。窩在船艙里的人們不再汗流浹背,開始輪流睡覺。吳雁在機帆船的主艙里發出響亮的鼾聲:“哧——呼,哧——呼。”打雷一樣。
在隔壁機艙里睡覺的船老板,被吵得不斷地埋怨。值班的萬仞只好咚咚咚敲響板壁。吳雁翻了個身,鼾聲更響亮。萬仞把嘴巴湊到艙窗邊叫:“吳記者,吳記者。”
“唔……”
“你鼾聲太大了,偷漁賊要被你嚇跑的。”
“嗯,嗯。”平靜了幾分鐘,又照樣。還頻繁地起夜,隔著薄薄的板壁,弄出一些聲響。
萬仞想:“切,真不曉得何猛志夜里是怎么跟她睡的!”
東方天際露出一絲亮白的時候,剛剛睡著的萬仞被尿脹醒了,打開艙門,站到甲板上撒尿,水花嘩嘩地飄落到平靜的水面上。忽然聽見“嘎”的一聲啾鳴,只見不遠處的湖岸邊,不知從哪里冒出一條小巧玲瓏的鷺鷥船,一個老頭蕩著雙槳,正向這邊駛來。鷺鷥們還沒開工,縮著脖子,整齊地棲息在船兩旁的架子上。
看看船漸漸靠近,萬仞大喊了一聲:“嗲兒!”云夢人稱老爹為嗲兒。
老頭嚇得一噤,半晌才回過神來:“搞么子呀,嚇死我了。”
“莫怕,嗲兒,我們是護漁隊的。不正在禁漁嗎,您老人家怎么又出來噠呢?您這可是要被抓的呀。”
“我曉得禁漁哩,堅決擁護。不禁就快沒得魚吃噠。不過我一不用電打魚,二不下錨鉤,三不布迷魂陣,我只用祖傳的鷺鷥,這也不行么?”
“一不行就都不行啊,嗲兒,文件上寫得清清楚楚。”
“好吧好吧,我是虧噠理,我就走。等開禁后再來。反正魚是打不完的,遲打早打總有得打。”
這時候吳雁也聞聲走出自己的船艙來,站在甲板上,學著萬仞的口吻問:“嗲兒,您是哪個村的?”
“就是那邊風網大隊的。”
“哦,我想問一下老人家,隊里有人偷漁嗎?”
萬仞插話說:“隊里有人偷漁,人家還會告訴你?”
沒料到老頭竟然說:“有哇,經常有人在江豚灣偷漁,要不我也不敢看樣放鷺鷥了。”
“您認識他們吧?”
“認識我也不敢說啊,我還想多活幾年。”
“是些什么樣的偷漁賊這么狠呢?”
“我只能跟你們說到這里,姑兒呀,我是真的怕。如果你們想捉人,多守幾個晚上,保管能捉到他們。”
……
天亮了,淡淡的晨霧像潮潤的輕紗一樣,讓人感覺到戰栗的寒意。湖對岸的水警在對講機里問萬仞:“情況如何,萬隊?”
“沒事。”
“那我們收工,今晚再來。”
“當然,我們已經有了線索,今晚說不定就能抓到人。”萬仞聲音亢奮。
吳雁說:“今晚還叫我。”
“累死人,還睡不好,夜夜來,你一個孕媽吃得消?”
“老何不是總說我打得牛死嗎?”
設伏通宵的“聯合艦隊”披著晨霧悄然散去。萬仞突然接到采蓮湖護漁隊長的電話:“萬隊,不好了,有人在采蓮湖用藥鬧魚,死了一湖的魚。”
萬仞看看身邊正在打瞌睡的吳雁,趕快走到艙外,小聲說:“你們守護好現場,我盡快趕過來。”然后給在分局值夜班的楊波打了一個電話:“楊哥,采蓮湖鬧死了蠻多魚,我們剛從江豚灣值守回來,我要先送嫂子回家,要不你趕過去看看吧。我隨后趕來。”
“行,我馬上去。”
從市里到采蓮湖有二十多公里,楊波的水警快艇開足了馬力,船兒飚得要起飛,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采蓮湖跟江豚灣一樣,也是洞庭湖的一個湖汊。果然死了好多的魚,胖頭、草魚、雜魚。廣闊的湖面上,白花花地飄得到處都是,有的魚還仰面朝天,嘴巴一張一合,拼命地呼吸。全是半斤左右的小魚,偷漁賊可能把少量的大魚撈跑了。一對夫婦在湖邊大哭:“叫我們一家人怎么活啊,老本全砸湖里了!”“禁漁禁漁,禁么子卵漁呀,都是禁漁惹的禍……”
楊波身上一陣寒噤,也只能安慰他們:“案子沒破之前,你們就莫亂說啰。”
采蓮湖護漁分隊長說:“是魚藤精(農藥)那味兒。”
楊波說:“做好記錄,估算一下損失。然后把死魚都撈起來,看是埋掉還是燒掉。”
“楊局長,那這個案子怎么辦呢?這家人要破產了。”
“問得稀奇,當然破啊!等到案子破了,所有的經濟損失都由偷漁的賊子負責,讓他們傾家蕩產。”他雖然口氣挺硬,望著滿湖死魚,內心還是崩潰的,感覺自己面對浩浩江湖回天乏力……
他把自己拍的照片和視頻發給何猛志,正在開常委會的何猛志回了一個字:“抓!”
萬仞剛把吳雁送到濱湖碼頭上,電話響了,是新洲子那邊的護漁隊打過來的,說又發現了“迷魂陣”。具體地點是柳葉河與長江交會的藕池口。
二十歲的萬仞在一個通宵沒睡好之后,也感到了心力交瘁。他生怕電話內容被吳雁聽見,她卻偏偏耳朵尖聽見了,堅決要跟萬仞一塊去:“傳說中的迷魂陣,我還沒見過哩,得開開眼界。”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
“你非說不行,我就租個旅游快艇自己去,萬仞你見我怕過啥嗎?”
“那確實,我沒見你怕過啥。前年落雪下凌,你跳到六門閘的黑水凼里找證據,那時你還是個小姑兒;去年你上采沙船當臥底,差點把命丟在高考的手里,那時你才結婚;可是現在真的不行哦吳記者……”
“現在怎么啦,我吳雁不還是吳記者?”
他指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現在我要對猛哥的后代負責。”
吳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羞澀:“莫提他好不好,他比我還拼,你又不是不曉得。萬仞你讓我去吧,不過不要讓他曉得了。”
萬仞知道自己該如何拒絕了:“你非要堅持,我就告猛哥。”
“你去告你去告,我最討厭打小報告的人了。別忘了哦,你從前可是我吳記者的線人,當了總隊長就不認得人了?”
“呵呵,嫂子,你都這樣說了,我投降。”
就在何猛志他們忙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屈岸正坐在他表哥高考的病床前,眼睛和臉龐一樣紅了。看著屈岸那副凄切的樣子,高考兩道霸氣的濃眉皺得緊緊的。
屈岸無疑有問題。不過有一條他講得像真話:沒敢撈錢!是高考不讓他撈錢。但瀆職,不作為,沒有抓住最后一輪地價和房價利好的機會,把退捕的漁民們害苦了。真要論,問題也比貪污腐敗輕不了多少。
本來,身體的自由,人格的尊嚴,高考都沒有了,活了快四十年何曾受過這種憋?想著屈岸的低能、不靠譜,便忍不住埋怨了幾句:“要你好好干,怎么就蓋個房子都干砸呢?你那個正科和實際的副處,我至少花了百把萬,你真讓我不省心啊兄弟。”
“表哥你也不能這樣說啊,土地招標那陣,我正陪你在國外,這不就耽擱了嘛?拿了高價地以后,你又說要我把拿地損失的錢,從建筑成本里摳出來,做死地壓開發商的價,這不就徹底耽擱了嗎?”
“這么說都成了我的責任啰,咹?”高考氣得只哼哼,用手把鐵床沿捶得嗡嗡有聲。
而屈岸只是埋頭抽煙,不時擦擦眼睛。
“你哭啥子哩,一個大男人!”高考瞪著自己這個不爭氣的表弟,狠狠地道,“老子多少個億的家當,估計都要打水漂了,照你這樣,那不只死得贏?現在又沒把你怎么樣,就這副鬼樣子。唉,我現在后悔當初不該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上。”
“那我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我都這樣了,你自己想吧。”
“我想不出。”
“唉……何猛志這邊,你自己擺平。你現在最重要的,是爭取到他的絕對信任,這樣就好辦了。其他方面我來想辦法。哦,對了,要盡快聯絡上我們集團漁業那幫老兄弟,他們應該都沒離開濱湖。”
“我明白了,表哥,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你和何猛志之間……”他彎著兩只大拇指比畫了一下。
“曉得就行了,少說多做。”
在高考的“根據地”新洲子與湖北的接壤處,有一個超過十萬畝的龍港蘆葦場。初夏,蘆葦正在嗞嗞拔節,夾雜其間的柳林子早已蓊郁成蔭。一條撈螺螄的小漁船在柳蔭下的壕溝里緩緩行駛,屈岸神情有些亢奮地坐在船上。蘆葦越來越密集。“靠!靠!”他突然高聲喊道。
“老板確實行家里手,連我們的俗話都曉得。”漁民笑道。
“哈哈,天生的船老板,卻駕不到船。”屈岸跟著接棧人一路哈哈走進柳林深處……
很快,云夢區的溝港灣汊里多出了一些船和人,打的旗號叫“護漁志愿者”,設備比水警和正宗的護漁隊還好。
夏日的湖上,徐徐的清風輕輕吹送,氣溫比岸上低一兩度。接到來自藕池口的“迷魂陣”的報告后,萬仞的機帆船在柳葉河開足了馬力逆水而上。一夜睡得并不踏實的孕媽吳雁,舉著機子一路拍了過去,第一次見識了“迷魂陣”的面目。
偷漁者將連著小眼漁網的竹篙插入淺水的湖灘,圍住一片水域,只留一個入口,圍內安放數個網兜來捕魚。這東西名聲很大,其實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令她掃興。
萬仞給她科普:“別看它簡陋,魚兒進去了就別想再出來,要不怎么叫迷魂陣?這東西九十年代從沿海傳過來的,跟電打魚一樣,也是大小魚兒通殺。因為產量大,成本又低,這邊一直禁不下來。”
萬仞的船繞著這片迷魂陣轉了幾圈,柳葉河護漁隊的人說:“一定是下半夜布下的,要是沒被發現,今夜他們就可以歡慶豐收了。”
吳雁變得亢奮:“這回我可以寫一篇偷漁賊折戟藕池口,哈哈……”
這時已是半下午,萬仞說:“那我們先上岸吃晚飯吧。”
吳雁說:“就到船上吃吧,上什么岸啰。”
萬仞說:“那不行,你一個孕媽,船上伙食太差。吃完飯我們就下湖,也去布迷魂陣,啥都不耽誤。”
“好好好。”
萬仞又給楊波打電話:“有重大線索,楊哥。對,這回百分之一多半的可能性會抓住偷漁賊,真的!你就在江豚灣等好消息吧。哈哈。有空過來看看我也熱烈歡迎。”
楊波說:“太好了,猛哥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高興。總算踩住了那幫家伙的狐貍尾巴。剛才還打電話問那個開沖鋒舟鉤江豚的家伙招了沒有哩。”
“招了沒有呢?”
“招個屁。一問三不知。給他加了點壓力,他就在廁所里上吊,差點搞出人命來。”
……
和藕池口護漁隊的人一道,在河邊假裝布了一夜迷魂陣,一直到天亮,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收偷漁賊迷魂陣的魚。吳雁憤憤道:“難道泄了密,偷漁賊不進我們的迷魂陣?”
“難說!”萬仞又困又乏,火冒冒地命令護漁隊的人,“打電話叫幾個人過來,把迷魂陣給拆了,運到岸上來燒掉。把魚都放了。”
楊波帶人在江豚灣那邊設伏,也一無所獲。
兩路人馬怏怏地回到濱湖,何猛志說要碰碰頭。
上岸以后,吳雁的感覺,何猛志一定會罵自己一頓,因為自己在湖上待了兩個晚上的事,是瞞他不住的,不如主動去找他,便直奔樓上何猛志的辦公室。
一見面,她吃了一驚。只見何猛志的絡腮胡子長得過分,臉色跟前兩年的兩場惡戰時差不多。她急了,趕緊問:“身體沒事吧?樣子有點嚇人哈。”
他卻笑道:“有啥事,不就是工作壓頭一點嗎,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這樣?”
看他強裝笑臉的樣子,她相信他又遇到難以逾越的坎了,而并非責怪她兩個晚上沒回家。壓力山大,他已經顧不上她了!她轉身把房門關上,鎖緊,在他辦公桌對面坐下,問:“遇到什么麻煩了,猛哥?快說給我聽聽。”
過去的兩年,他已經從她這里得到巨大幫助了,而且主要是“腦洞”方面的幫助,于是他把水榭華庭的情況一股腦倒給了她——
“我已經束手無策了!”確實,查不查屈岸另說,問題是漁民們團購便宜房子的機會已經永遠失去了。可以從退捕專項經費里補貼一點錢,但缺口還是太大,又沒有別的來路……
吳雁頓時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急遽下沉。
“要命啊,雁仔,真是要命。我敢在關書記那里接單,就是聽說過屈岸這邊有一千多套房子啊。現在的問題是,離年底只有幾個月了,時間很緊,可是加起來還有一兩千套房子沒有著落,這會讓禁捕退捕行動遇阻。我們怎么向關書記交差?”
“這確實蠻傷腦筋……”吳雁沉吟道。
何猛志起身去上洗手間。她的眼光無意地瞥向窗外。窗外,大湖之畔剛剛建成的小區高樓上,懸掛著巨大的售樓標語:湖景生態墅區……
何猛志重新坐到吳雁的對面,吳雁美麗的眉毛揚了起來,“猛哥,有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不,不完全是我想的,是何常委的起意,何常委的思維模式……”
“快莫跟我抒情了好啵?照直說!”
“放棄水榭華庭的團購,請你同學江浪牽頭,在六門閘建一個小區,洞庭生態漁村。一舉幾得,多好?”
他沒有出聲。
她又補充道,“與水榭華庭也就一湖之隔,而濱湖都有三座洞庭湖大橋了,還準備建湖底隧道。用三年前的錢,買一套現在的住房,我相信漁民們是會接受的。”
“呃,得承認你是一個天才,親愛的……只不過,好是好,可鬼曉得江浪跟不跟我玩,不是小數目啊,會把他的小公司背垮的。”
“我覺得可以試試,總比這樣耗著要好吧?我昨天在云夢碰到江浪,他還問我能不能幫他找些政策支持,轉型房地產開發。他說他做了調查,云夢區的房地產市場潛力巨大。”
何猛志再一次陷入了深思,足足有兩分鐘,埋著頭一聲不吭,也不看吳雁一眼,雙目微閉。他的樣子令吳雁忐忑,她就拼命喝水……
然后他從座椅上一躍而起,來到吳雁面前,一下把她抱了起來。他知道房門已經被她鎖緊了,他把嘴唇壓到她的耳根上,說:“親愛的,你又一次救了我。我一急腦子就糊涂了,這么好的辦法都想不到。”
“你老婆是誰呀……”
“那確實,親愛的,你就是我的貴人。”他的手在她肉肉的身體上四處游走,齊整的衣服被他給弄亂了。
她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她也受到了強烈誘惑。遺憾的是,地點不對,時間受限,得用力掙脫感情的旋渦。
他的聲音無比溫柔:“雁仔,你回家睡一覺吧,碰頭會先不開了。你起床后,我們一塊去云夢。”
吳雁走后,何猛志立刻打電話,讓楊波在云夢區的白鰭豚大酒店訂了個大包廂,備了兩件五糧液,像去年整頓采沙一樣,又把“鴻門宴”給擺上了。
楊波咂咂嘴說:“這么多好酒呀?”
何猛志滿臉是笑:“大事,拉一卡車都值。”
第一個走進包廂的是老同學江浪,那個在整頓采沙時帶頭把自己的砂石碼頭廢除、復綠的洞庭漢子。讓所有的知情人都驚爆眼球的是,北京來的巡視官,恰好就把船泊在江浪退出的碼頭附近,在這一帶登岸,細看,遠眺,傾聽,沉思,并留下“守護好一江碧水”的歷史性名句。
何猛志相信,今天再找江浪辦事,根本不用費那么多口舌了。確實,區政府邀請的一幫開發商和建筑商,今天到得特別齊整。
何猛志舉杯笑道:“浪子是曉得的,我在可可西里待了兩年,回來以后心臟不好,不能多喝酒。平常,關書記要我陪他喝酒,我都是讓姑娘(云夢方言‘老婆’)幫忙。今天,跟家鄉的父老兄弟們在一起,我不能不喝,豁出去也得喝。”
掌聲落,有個二愣子快言快語道:“那何常委你一定是有事求我們吧?”
“先不說事,先喝酒。”
“何常委你身體不好就莫霸蠻。”
“沒事。”他笑道,“我跟你們說,把采沙的事搞定以后,我扎扎實實休息了一個月,身體恢復得不錯,醫生說可以適當喝點酒,促進血液循環。”
于是大家干了第一杯,然后又一塊干了兩杯。不過后兩杯楊波遵吳雁之囑,奪下了何猛志的杯子,讓云夢書記羅捷代替何猛志。
其實人都來了事情就有了八成。何猛志,還有何猛志今天只讓攝像不讓端杯的吳雁,在今天這些老板的心目中,因為過去兩年的豐功偉績,其形象早已是神一般存在。
酒過三巡,氣氛熱烈,何猛志趁熱打鐵:“各位父老兄弟,大家都清楚,明年一月一日,長江十年禁漁開始,這事市里交給我在抓。我今天請大家來,是想請大家鼎力相助,由江浪牽頭,在六門閘建一個洞庭湖生態漁村,一兩千套房子,按成本價銷售給全市連家漁民,讓他們徹底上岸。”
羅捷說:“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愿意搬啊,說是要搬就搬到市里去,要么死也死在船上。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本區的成功人士,所以我和何常委拜托各位為禁漁大業作貢獻。不勉強哦,主要靠大家的愛心和義氣!”
餐廳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羅捷老拿眼睛望何猛志。
何猛志微笑著再次舉起滿滿的酒杯說:“大家可以醞釀一下,不急著表態。來,我們喝酒。喝!”
坐在他左手邊的江浪趕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奪過了他的酒杯,說:“別,別,酒你就別喝了,我來代你敬大家。”江浪仰脖一飲而盡,等著大家喝,可是大家都眼睛瞪瞪地望著他。
“那我就先表個態吧。”江浪說,“為了一江碧水,去年我把砂石場獻給了政府,一年減少幾十萬的收入,何常委的面子,我認了。這一回,還是何常委的面子,一江碧水的話,我再豁出去一次吧。成本價,無非也就是做個年把時間的無用工,反正我們都還年輕。跟十年禁漁比,跟一江碧水比,這又算個么子呢?”
何猛志發現,這位中學沒畢業的江同學,已經把一江碧水四個字當作口頭禪了。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心中狂喜的何猛志拼命鼓掌,大家也跟著他鼓掌。
羅捷說:“我們區常委會也討論了,大家作了犧牲,我們會努力補償的。這些年,房地產起落大,大家如果不想另外拿地入行,轉產干別的,想要政府怎么支持,我們都會盡力。如果砂石管理局賣砂石有多的錢,也會拿來給大家作補償。”
有人說:“本來我就打算響應何常委的號召,羅書記您這樣說,就更貼心了。還說那么多空話搞么哩呢?干就一個字!”
然后這天來的十多個老板就全認了。江浪領頭唱起了《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廳堂里蕩漾起一股英雄氣。
飯后,滿面紅光的何猛志帶著這幫人驅車來到六門閘,在柳葉河注入洞庭湖的遼闊江灘邊上,選中了一塊臺地,將其確定為未來的洞庭湖生態漁村。緊接著,何猛志親自帶著羅捷和江浪,馬不停蹄跑了一個月,辦齊了全部手續,三通一平也迅速完成,所有的建筑隊開進了工地。
何猛志又不回家了,每天戴頂安全帽,和工作班子的人泡在工地上,曬得漆黑的臉上總是掛著兩片酡紅。看著吳雁日益豐滿的體形,他指指瓦藍的天空,又指指青綠的湖水,笑道:“在六門閘懷孕生孩子,也許比在城里更好啊。這里的空氣質量要比城里好一百倍哩。”
“那確實。”
“可可西里,雁仔你不知道,可可西里就是這樣的……”
吳雁分明看見,他迷蒙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縷柔情,那是深深的眷戀和滿足。
盛夏,蘆葦長得遮天蔽日。夏汛下來了,“漲水的魚,退水的蝦。”加上洞庭湖里的魚已經禁捕了四個月,此刻,湖里的魚多得起跳,常撞到船上的人身上。地方禁漁期滿后,不再發放捕撈證,漁船不能下湖,一些人就利用采沙船和運輸船干,也有使用快艇和沖鋒舟的,偷漁的手段大升級。
忙得團團轉的何猛志隱隱感覺到:隨著十年禁漁啟動期限迫近,犯罪分子一下子變得格外囂張,個別的甚至窮兇極惡,好像故意跟自己作對一樣,其出手的力度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他不得不白天以工地為主,夜里親自下湖,可還是一天到晚腳手搞不贏。持續的高溫下,他感覺到心臟又有些不適,不得不將半粒倍他拉克加大到整粒。
這天江豚灣又發現了一頭死江豚,巡視途中,楊波說:“猛哥,告訴您一個信息。說是現在有的碼頭像電影里一樣,都有漁霸了,怪吧?”
何猛志一下子像喝了杯濃咖啡一樣:“竟然有漁霸,這還得了!這里離哪個碼頭最近?去看看。”
萬仞說:“猛哥我們的正經事還搞不贏哩,漁霸就暫時不去管它了吧?”
“要管。”何猛志說,“正是野生魚和偷漁賊的存在,才滋生魚霸,而且總是禁不了漁,越禁氣焰越囂張!我想,湖里一定存在著看不見的捕撈、銷售鏈。”
萬仞一拍腦袋:“猛哥你說得對呀,護漁護漁,我們老在蘆蕩里蹲守、追蹤,還沒查過賣魚的,忽略了一個重要環節。猛哥,我是不是有點笨?”
“點撥一下就能醒悟,還不算特別笨。”
在鴨欄咀大碼頭,老遠就把快艇靠岸停了。一行四人走上熙熙攘攘的碼頭。這里靠近湖北了,離濱湖有近百公里,有那么一點三不管的味道,何猛志幾個人都不太熟悉。街口,看見一個穿灰制服的大塊頭,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向送貨的漁民收管理費。每條船一百元到兩百元不等。
有個青年漁民打趣:“老板,這樣收錢不賺死去?”
灰制服也不搭話,抬腿就是一腳。青年嗷地大叫一聲,捂著襠部,原地蹲了下去。
何猛志忍不住大喝一聲:“你怎么動手就打人,下手還這樣狠?”
灰制服掃了何猛志一眼,說:“不怕老子捏死你!”
楊波說:“他是市領導,你嘴巴放干凈點。”
“市領導?好啊!那我告訴你們聽,老子就是被你們強行趕上岸的漁民。現在飯都沒得吃了,收幾個小錢,有錯嗎?”
“你有意見可以反映,但不能再收這個錢了,更不能打人。”何猛志說。
“那你要看它肯啵?”灰制服舉起擂缽大的拳頭。
楊波見那家伙比何猛志高了一個頭,趕緊扯扯何猛志的衣角。何猛志沒理睬楊波,脖子上的青筋爆了起來,臉也變得通紅:“那咱們就單挑一個?誰贏了聽誰的!”
萬仞說:“我來。”被何猛志扒拉到旁邊。
“還誰贏了聽誰的,哼,我怕你是找死噢!”灰制服揮拳砸過來。這家伙也真是個莽撞人,換個人,這一拳能把人砸趴下。
何猛志瞬間讓自己鼓鼓墩墩的身體微屈、下沉,站穩樁。當拳頭來襲時,迅即伸出右手,準確地格住對方粗大的胳膊,同時一記左勾拳,擊在對方的下巴頦上。只聽咵地一聲,那家伙仰面倒了下去。另外兩個家伙沖了上來。
“停!”楊波指著他們的鼻子說,“我告訴你們聽,我這位老兄在可可西里一拳頭打倒過千斤牦牛,你們才幾兩?他是真心不想傷害你們,想找死,就上,莫說我沒提醒你們。”說著故意側側身體,露出腰里的手槍。
兩個家伙見了槍,轉身護著灰制服退去。
何猛志朝楊波小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那家伙的下巴有麻煩了。你讓派出所盯緊他們,也許這就是追蹤偷漁賊的一條線索。”
轉過身來,那個被灰制服踢了的年輕人,仍蹲在那里咧著嘴抽涼氣。萬仞把他扶到路邊涼粉攤坐下,何猛志說:“歇口氣,不行我們就送你去醫院。”
“謝謝領導。你們是警察吧?你們可得管管這幫漁霸,太欺負人了。”
“我們就是來做調查的,肯定要整治。關鍵是,你能不能給我提供一點偷漁的情況呢?”
“也就是他們在弄這事啊。跟警察叔叔明不打假說,到鴨欄咀來送魚的船,沒有幾條不夾帶野生魚的。野生魚價格好,桂花魚,人工的不超過二十塊,野生的翻一倍。跟人工魚混著賣,飯店喜歡得很。其實我這樣的守法漁民是看不慣的,有啥辦法!”
“你能不能帶我們抓個把兩個大的偷漁賊,把這股歪風邪氣煞下來?”
“我自己可以保證不再偷漁了,可是要舉證別人,我不敢,那可是要命的。”
“有這么嚴重?”
“還真有。”望著何猛志期望和關切的神情,他降低聲調道,“這一向,一伙有前科的人,以護漁的名義糾集到一塊偷漁,說要代表漁民阻止十年禁漁,保住漁民祖祖輩輩的飯碗。還放風說誰壞他們的事就整誰。”
……
歸途中,何猛志說:“以護漁的名義偷漁,高招!萬仞你聽說過沒有?”
“沒有。”
“馬上組織聯合大排查,就從這個線索入手。不要再光是守株待兔了。”
屈岸又坐在了高考的病床前。兩個人聊了好久好久,完全不受探視制度的限制。高考的大臉盤看上去油亮亮的,屈岸有些大湖里的好消息帶給他,他對屈岸也客氣了好多。
屈岸便有了些信心,笑道:“我不是早就跟表哥講了嗎?當官我不行,給您打理生意更不行。我就是一駕船的,你讓我做些日野XX白的事,保證集團第一名。”
“本來我們兄弟能過上皇帝般的日子,一切都被何猛志攪得稀巴爛。現在,我們也要讓他什么都搞不成,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分手時,高考遞給屈岸一張銀行卡,拍拍他的手說:“什么都不說了,加油。事成之后,我在集團的股份,由你來管。”
屈岸開著特斯拉,把銀行卡送進柜員機,卡里的數額讓他心頭一緊。
翌日,屈岸來到六門閘,在洞庭湖生態漁村建設工地找到何猛志,說要向他匯報思想。在工地的板房里,屈岸的神情虔誠得像是要哭:“何常委,這段時間紀監委跟我談了幾次,我也深刻反省了自己。水榭華庭的事情,我確實有責任,不能全部推到死人身上。我今天向何常委表個態,組織上怎么處理我都接受,我只希望能夠繼續在何常委麾下好好工作,將功抵過。”
何猛志口氣和善:“你的認識有了提高,是好事。事實上并沒有查出你有貪污腐敗。即便有瀆職,濱湖的干部多了去了。我要丁主任早點給你一個結論,然后加入禁捕退捕工作吧,這邊任務壓力山大。”
屈岸眼睛濕潤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到何猛志面前,小聲道:“何常委,恭喜您要做爸爸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何猛志好奇地看看,見是一張銀行卡,當即把信封摔在屈岸胸前:“屈岸啦屈岸,這就是你反省的結果嗎?你給我立刻從這里消失!”
……
可是因為缺大量的人,屈岸還是被融進了何猛志的團隊,安排在生態漁村建設工地,給何猛志當助理。吳雁問:“猛哥,你說這個屈岸是高考的親戚,看上去也不像善良之輩,怎么還能安排在身邊?這不好吧?”
“這個我心里有數,雁仔,不是還有江浪嗎?”
過了幾天,在六門閘開全市反偷漁預備會,屈岸被指派負責會務。說到反復設伏、蹲守卻一直抓不住大的偷漁賊可能有內鬼時,楊波說:“為什么不能到移動公司查一查單子呢?排查一下設伏人員的通話記錄。注意,是內容記錄,不是時長數據。”
何猛志說:“這個想到過,有難度,程序復雜,時間也比較久。”
“這個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加快進度。”屈岸說,“我一個兄弟北廣畢業后,在濱湖移動公司當總工程師。”
“太好了!”何猛志說。
“好的,吃過午飯我們立刻進城。”
屈岸笑道:“現在都在說儀式感。求人家辦事,又是那么大的事,還是先請人家吃個飯吧。”
移動的總工姓牛,人也牛。楊波點了一瓶四百多的酒鬼酒,牛總工笑道:“我只喝一種酒。我車上有,要不到我車上去拿?”
一搞清楚,他只喝十五年以上的茅臺陳釀。楊波只好咬咬牙點上一對。喝完酒去“唱歌”,唱完歌又消夜,又喝了一瓶茅臺酒。凌晨才請代駕把牛總工送走。楊波說:“費用這么大,不太好處理呀。”
屈岸說:“兄弟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給我吧,小事。”
楊波眉頭舒展了一點。
這天,何猛志正在跟楊波一起巡湖,忽然接到萬仞打來的電話:“猛哥,有個事我不得不向你說了。就是……嫂……嫂子,她又要跟我們下湖,這可不行啊。我勸她又不聽……”
“嗬……我來勸吧。”
放下手機,一股怒火在何猛志心里升騰起來:“這妹子也太野了點吧,這哪里像一個三四個月的孕婦?這是對生命和健康的不負責啊,我得管管她了。”
可是前幾天才吵過的一架,立即浮現在眼前。那天他告訴吳雁:“我們可能還是要搬回六門閘住,禁捕退捕,生態漁村,重心主要在云夢,住在市里沒那么方便。”
“你不是說過就隔了一個湖嗎?你還說往返也就半個小時不到。何常委您這不是雙標嗎?”
他努力賠著笑臉:“你爸媽給的那筆錢,你去換一臺好車吧雁仔。特斯拉,對,都想要特斯拉,咱們也買一個。”
“我不。那錢得給我兒子留著,你別想忽悠……”
他一下子沒忍住:“吳雁你又不是不曉得形勢有多么嚴峻,為什么就不能再回六門閘呢?簡直愚不可及,臥槽。”
吳雁不高興,但沒有正面硬剛,沉默了片刻,只是冷冷地蹦了句:“爆粗口了哈,可見你的智商不夠用。”
“你不去,我一個人去!”
“那你一個人去吧,反正我是不去的。”
“去我老家老屋住一住,會死啊?”
“不會死,我只是覺得蒼蠅和蚊子太多!”
何猛志沉默了,再懟下去,都很累,對下一代也不好。這事便拖下來,所謂“擱置爭端”。
此刻,忙里添亂,讓他血朝上涌,卻又有些發怵:“管得了她嗎?怕未必!結婚五個月,已經吵過兩次架了。一個馱肚婆,不能再吵了呀。對了,得用用心計,反正她是一個沒肝沒肺的人,單純得就像環保達標的湖水。嘿嘿。”
冷戰進行中。他讓楊波給吳雁打了個電話:“嫂子啊,猛哥要下湖做調研,很重要,問你有時間參加沒?”
“白天有時間,晚上沒時間。”
“那可不行啊嫂子,要全陪。哈哈……”
“那,我就跟著跑一兩天吧,我們不是商量好了的嗎?我負責禁漁,他負責上岸。”
“用得著你負責什么呀我的小嫂子,你就暫時負責老何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吧,嘿嘿嘿嘿。”
“討厭。”
這天夜里,吳雁就沒有再下湖,楊波也趕緊把何猛志送回了家。
都有火,又累,兩個人都失去了親熱的欲望。
早晨醒來,腦海里的不快,都變得遙遠。溫潤的肌膚貼一貼,都釋然了。急急地親熱一通后,他把臉貼在她側臥的大肚子上說:“親愛的,今天我們跑遠一點,坐船到江洲,那一片有好多連家漁民。”
“那我不是可以做一部長江禁漁專題片了嗎?在湖區跑了兩年,路都跑爛了,就是沒有跑過這條線。”吳雁滿臉的笑容,“只是,這邊還沒抓到一個大一點的偷漁賊哩。”
“去去就回嘛,哈哈。到時候你讓楊波他們多拍點手機視頻給你,一樣的。”
吳雁發現一大早何猛志哈哈直滾,便生了一些疑心,卻已落入“圈套”。
按照萬仞的建議,何猛志一行乘坐的501號武警指揮船,逆著長江,一口氣跑到離濱湖最遠的一個大漁村江洲。這里與湖北隔江相望,盛夏正午的太陽曬得泥巴都在冒煙。
萬仞的外公家在這里,聽萬仞說老人家基本上棄漁靠岸了,只是沒有完全上岸,在船上開“漁家樂”,做湖北人的生意。接到市里禁捕退捕的公告后,正處于極度的猶豫之中。
船靠碼頭,萬仞說:“猛哥我們中午就在我外公的船上吃飯吧,嘗嘗我外婆的手藝。我外公排行老二,鎮上人都喊他做二大嗲。”
一行人鉆進二大嗲的船艙,立刻就感覺到了里面的逼仄。倒是還干凈得好,用手摸摸磨成了紫紅的艙板,一塵不染。
看見外婆在船頭上收拾魚蝦,吳雁說:“葷菜吃膩了,今天我特別想吃那個燕鴨須(一種洞庭湖區特有的水生野菜),萬仞你先問問二大嗲有沒有?”
二大嗲快七十了,還壯實得像一頭江豚,非要親自陪何猛志喝酒,說:“我在漁業大隊當了二十年支書,夠長的了吧?省市縣領導都是我陪的,何常委來了我當然也得陪。”
說話間二奶奶的菜也上齊了,色香味,簡直可以跟濱湖城里有名的洞庭全魚席媲美,吳雁想要的燕鴨須也有,一下子就把大伙吃得再度汗如雨下。
吳雁尤其吃得痛快,她讓二奶奶把冰箱里存的燕鴨須全給炒上了,一大盆,她的筷子在盆里一把把攪。“好吃,真好吃。”
“哈哈,這個餓巢里放出來的大吃貨……”何猛志笑道,“還不想跟我出來哩。”
“切,要不是碰上燕鴨須……”
二奶奶笑著說:“放肆吃,放肆吃,馱肚婆就怕不能吃!”
“二大嗲,二奶奶,那我就不講客氣了哈。”吳雁說著又攪了一把燕鴨須到口里,歪著嘴巴嚼得有滋有味。
怕影響吳雁進食,何猛志不再接話,夾了一大塊雪白的回頭魚放到吳雁碗里。
這里的魚跟湖區不同,都是長江里的名貴魚:回頭魚、黃板刁、胭脂魚……鮮嫩而細膩。席間何猛志笑著打趣老人:“二大嗲,這像是野生魚呀?”
“怎么可能?政府禁漁,二大嗲我一輩子不搞陽奉陰違的事。這都是上岸漁民養的生態魚,口味與野生魚特別接近,現在的人工生態水平高得很啊。要不我打了一世的漁,也不敢轉產做漁家樂。”
“您老人家真英明。”何猛志向他豎起大拇指。“愿不愿意進城,到濱湖去做生意啊,把江洲生態魚和餐飲手藝都帶到城里去?”
“那當然巴不得。我一個老表在濱湖賣龍蝦,一年收入一百多萬,羨煞我噠。只是呢,一家人進城,房子問題不太好解決,咱家就兩條船的家當。”
“政府會千方百計支持的,只要您老人家和其他連家漁戶愿意進城,熱烈歡迎。再說,您曉得的,長江十年禁漁,快了。”
“當然曉得。進城,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要是真能成,我可以號召江洲幾百戶漁民都跟我進城。”
萬仞說:“我外公現在是江洲漁業協會的會長。”
何猛志正色道:“二大嗲,我說認真的,您老人家盡快準備吧,我今天來,正是為了這事。年內,漁民要全部上岸,安排集中居住。我在濱湖等候您老人家的佳音。”
二大嗲緊緊握著何猛志的手說:“何常委你放心,沖著你,我多半會來找你報到。”
歸途,何猛志說:“真沒想到,一頓飯就解決了這么大一個問題。江洲帶了個好頭,其他鄉鎮就好辦了。萬仞,你功勞不小哇。”
吳雁摸著飽脹得鼓鼓的肚子說:“還有我哩。”
“本來有你,可是有人說你一個馱肚婆,還一心要抓偷漁賊,不是真心要來江洲。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能記功?”
吳雁做了個舉拳欲打的架勢,大家都笑。
時光飛逝。秋風把茁壯的蘆葦吹枯了,波濤里開始有半黃的柳葉。楊波乘著巡邏艇,來云夢區六門閘老何家匯報最近的案情。兩個人在小飯桌前打對面坐著,吃著何媽媽與吳雁合作做的黃芽白煮胖頭鰱,愜意得很。
從江洲調研回來,吳雁情緒不錯,何猛志干脆就湯下面,不回濱湖了,住在六門閘的老屋里。把剛回城沒幾天的母親又接過來,給他夫妻倆做飯。
每天拉著吳雁到生態漁村工地看看,只有開常委會的時候,才獨自去一趟市里,去去就回,連關濤都留他不住。“書記啊,為了下一代,我得管住吳雁。等她卸下肚里的貨,我再來陪書記喝酒。”
這天何猛志與楊波剛吃完飯,就接到萬仞的電話:“猛哥,昨天晚上二洲子那邊發生兩起電打魚案件。咱們恐怕要搞個大行動,打一打這些頂風作案的家伙?”
本來心情不錯的何猛志,火冒冒地說:“那確實,那些人越來越囂張。我們立刻下湖,轉一轉,看能不能抓到個把人。這么長時間了楊波你們咋就一個人都沒抓到呢?我真的要急死去!”
楊波無言以對,租了一條私人跑運輸的機帆船,化裝下湖。吳雁聞訊后,非要跟他們一塊去。
何猛志故意說:“那我就不去了,楊波,還是你們自己去。”
吳雁挺挺大肚子說:“你不去我也要去,這幾天沒把我給憋死。”
楊波說:“嫂子你真的不能去,別看湖里風平浪靜,其實還是有危險的,現在形勢復雜哩。”
吳雁說:“你們不怕我還怕?我也是洞庭湖里老麻雀了唦。”
何猛志真的有點來火了,他特別擔心自己尚存于她肚子里的兒子,可是又阻止不了她。他感覺兩人的感情出現了裂紋,需要警惕。
他一聲不吭遲疑了好一會,才向楊波使了個眼色說:“多加小心吧。有什么辦法?”
吳雁笑道:“這就對了嘛猛哥,哈哈,我保證給你們何家生個胖大小子出來就是。”
楊波明白何猛志的想法,打電話調來兩條配置了武器的公安快艇,他自己親自上艇,遠距離、全方位護航,保持熱線聯絡。
秋汛下來了,湖水像夏天一樣,重新變得渾沌。到處可以看到湍急的旋渦,讓人心驚。今年,盡管何猛志一直板著不肯禁漁期滿后再開湖,盡管江湖之中并無特別多的魚可打,可是偷漁的現象仍在加重。
開足了馬力巡湖一日,沒有什么收獲。查了幾個釣魚、下扳罾的老漁民,教育一番后放了。各地報告的毒魚、電魚、錨鉤和“迷魂陣”事件,沒有抓到現場。
太陽西沉時,他們的位置正好在蘆絮灣,離六門閘只有二十分鐘水路。何猛志說:“老媽打電話問我們回不回去吃飯,我說回。雁仔,我們回家吧,跑一天了。”
吳雁說:“來也來了,我們就在船上吃飯吧,晚上再在湖上轉一轉,我的直覺,偷漁賊不可能在白天行動。不信你看前面報告的幾起案子,全是夜間作案。”
“你們不是也在夜間設過伏嗎?”
“那又怎樣?偷漁賊要是也跟魚一樣,只有七秒的記憶,早被我們抓獲了。”
“有道理,雁仔,你說得有道理。還是那個老問題,我們在江豚灣設伏,他們就在新洲子、采蓮湖開工,隔那么遠!”三十九歲的何猛志有一個特殊的能力,就是總能在旁人的引導下,發現問題的規律并據此作出判斷。他又低頭思考起來,也不提回家的事了。“對我們的設伏,對方掌握得特別精確,還是要把這作為重點……”
吳雁說:“也有一個保密問題,我們好多條船在行動哩,很打眼的。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武功秘籍。我們當記者的,有時候不也做暗訪嗎?”
“對!禁漁行動變得跟緝毒行動差不多了,就像諜戰一樣。有內鬼,有內鬼呀!”
“所以你這個當年的緝毒英雄,要重振雄風嘍,不能天天守著老婆兒子嘮叨,哈哈哈哈。”
“唉,又被你給懟到了。可是,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我愛我的老婆兒子有錯嗎?咹?”
……
何猛志打通了楊波的手機:“內鬼的問題,要繼續抓緊查。我們到東,他們就到西,精準得很哪。都成團伙了,我們還摸他們的風不到,豈不是笑話?”
楊波說:“這些日子我沒干別的,全力在做這件事哩。猛哥你這一說我更清晰了,壓力山大啊。我會盡快落實的。”
何猛志沒有再提回家吃飯的事。
夜里,湖天一片寂寥,一鉤秋月投下凄冷的清輝。機帆船把馬力開到最小,在湖汊港灣壕溝葦蕩里緩緩游弋。枯熟期的蘆葦高達兩三米,密不透風,給巡湖帶來了極大的難度。
船老板按何猛志的要求,將船上的窗戶全部關得不透光,然后把其他人叫到他的駕駛艙喝酒、值班,讓何猛志夫婦倆待在主艙里。
吳雁側著頭依偎在木沙發的左邊,把何猛志的右手拉到自己的衣服下面渾圓的肚子上,手心貼著柔韌的肌膚,靜靜地感受兒子伸胳膊蹬腿。兩個人的臉上不時浮起會心的笑容。久久地,兩個人沒有話語,也沒有沖動,讓自己的身心沐浴在溫馨的氛圍里。直到兒子玩累了,漸漸睡去,他才將她攬緊,讓溫暖的手在她的身體各處游走。
“猛哥,能夠跟你在一起,又能做我喜歡的工作,是我最大的幸福。”亢奮了的她,眼睛里閃爍著小星星,神情如夢似幻,聲音呢喃。
他說:“我也是。只是為了工作,我們不得不犧牲許多個人的東西。我們肩上的擔子太重太重了。”
……
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是船老板將他們喊醒的。看看手機,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又一個一無所獲的夜晚。
回到家里,吳雁一上床就睡著了,鼾聲如雷。一覺醒來,只見何猛志還大睜著眼睛盯著床對面靜音的電視機,便問他:“你怎么還不睡?”
何猛志說:“我們一下湖,湖上就風平浪靜,偷漁賊一個都不出來了,這樣周密精準到血位的安排,吳雁你說像哪個的做派?”
“高考?”
“對的,看來是時候我得再去會會他了。”
“虎死不倒威。”說著她又睡著了。
他忽然感覺又“早搏”了,起來吃了半片倍他拉克,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他想恐怕得休息一兩天了,這一向搞得太猛了!
一個星期以后“早搏”才消失。上午,何猛志正在六門閘參加洞庭湖生態漁村的奠基儀式,忽然接到萬仞外公二大嗲的電話:“何常委好,哈哈,向你報告,我們江洲漁協決定帶領愿意進城的263戶連家漁民投奔您。我先舉家開著船過來打前站,現在已經到了云夢,一忽兒就要到濱湖了……”
何猛志一下子急得背心里淌汗,他捂住手機,朝站在身后的萬仞說:“這怎么得了的,你外公一家都過來了?”
萬仞笑道:“猛哥您別緊張。我外公就是中國的吉卜賽,岸上沒房子,舉家開著船到處漂泊是常態。無非就是把船從江洲灣到六門閘而已。”
何猛志這才釋然,對著電話大聲道:“好啊二大嗲,歡迎您老人家呀,我正好在云夢,我們就在云夢見面吧。”
在云夢大碼頭見到二大嗲時,只見老人蹬一雙應該是出遠門才會穿的皮鞋,從船上邁下來,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到何猛志面前。
“何常委,您看,這是先人傳給我的鎮船之寶,一百多年了,煮飯自己吃,也給客人煨菜。鍋不離我,我不離鍋,決心大吧?哈哈哈。”
何猛志順著他的指頭看,船尾的甲板上,擺著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砂鍋,看上去是真的有年頭了。何猛志感覺眼淚一漫。
中餐,何猛志把二大嗲一家接到六門閘奠基禮的筵席上,陪著二大嗲坐了上席。席間,他把洞庭湖生態漁村的情況跟二大嗲細說了。二大嗲一聽這里房子價格只有城里的一半,立馬表態愿意在這里落戶,不考慮進城了。
可是他的兒子水保說:“江洲是鄉里,六門閘不也是鄉里嗎?”
二大嗲說:“那你們進城吧,我和你娘就買個房子住在這里。想回江洲了,走長江河一船開回去,不用渡洞庭湖。”
水保板著臉不出聲了,兒媳婦也贊成丈夫的意見。
何猛志說:“咱們先不爭,吃完飯我帶你們看看,看過后再商量嘛。”
飯后,何猛志一車把他們拉到自己家里,說:“你們看,這就是我的家。我爹不在了,老娘就住在這里。我姑娘(老婆)住在這里懷崽哩。”
聽者都很驚訝。水保媳婦說:“只曉得六門閘的黃芽白好,別的沒聽到說過。”
何媽媽笑道:“那你就莫小瞧了黃芽白啦。黃芽白種得好,比打魚還賺錢哩,販子們要起貨來搞手腳不贏。”
在生態漁村看了一通,因為才奠基,一片湖灘,看不出什么名堂。然后何猛志拉著二大嗲的手,興致勃勃地步入了湖堤上漫著魚腥氣的魚市。
當地人在一段大堤的兩邊建起了商鋪,形成了一個有名的魚市,招牌一個比一個堂皇、響亮。很多人在這里殺魚、腌魚、曬魚、裝卸。
因為魚多,那些用篾籃盤攤著的腌魚,被漁民擺出了詩意的幾何畫面,看上去就像江南的“曬秋”一樣色彩斑斕。在長長的大堤上排得老遠,十分壯觀。二大嗲贊嘆不已,可是水保夫婦遠沒他這么感興趣。
直到被帶進氣派的六門閘電商中心,夫婦倆才開始帶感。一個漂亮女主播的機架上掛了五六部手機,正在飛快地介紹手中的產品,告訴粉絲們如何使用購物車下單購買……
直播結束,女主播奉命到休息角與何猛志一行見面。她笑容甜甜的,說她去年年底和男友從北京回到家鄉做網購,在六門閘與退捕上岸的父母一起賣風干魚。
水保急切地問:“收入還好吧?”
“還行。今年是頭一年,預計純收入能到二三十萬。生態漁村還沒下腳,我家就預交了兩套首付。只是挺辛苦哈……”
告別女主播,二大嗲轉頭就朝水保夫婦道:“崽也,這下你們滿意了吧?結了半天的筋,不就是想讓你們的姑兒電子中專畢業后,有個對口的工作嗎?”
“是的吶。”
二大嗲說:“何常委,那就這樣定了吧,我們一家打頭,帶領江洲連家漁民在這里定居,這肯定比進市里更適合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何猛志握著二大嗲的手說:“你們一家為濱湖作了重大貢獻呀,對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的支持。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二大嗲說:“難得大兄弟這么看得起老哥,今后你的話,在我這里就是天服帖。”
一直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跑的萬仞說:“外公你不要亂了輩分,我喊何常委猛哥,你怎么也喊他兄弟,還老哥?”
外公降低了音量:“你曉得個屁呀!我要訂兩套房子,不是想請何常委給個好樓層,再給個優惠價嗎?哈哈……”
晚飯后,情緒輕松了許多的何猛志拉著吳雁散步,同時也是步行巡湖。今天走的是通往新洲子的大堤,一段被高考打理得像濱湖大馬路一樣的硬化堤面。
吳雁被何猛志限制在六門閘后,依然是心猿意馬,匆匆地想要下湖,天天的電話打得昏天黑地。要是有案子,那就會跟楊波、萬仞他們煲起電話粥,不理何猛志。
而懷孕的情況就相當樂觀了,才二十四歲的吳雁貌似發了一點福。在抖音上發視頻,閨密私信說:“吳雁你得減點肥了,看來勢你會長成一頭pig。”
吳雁就喊何猛志:“何常委你看看人家怎么罵你老婆,你還是讓我下湖吧,不為工作,為減肥。”
何猛志:“減肥呀,聽我的就好。”這個晚上,他拉著她的手,在通往云夢區街的大堤上往返走了三公里。然后逐日加大運動量,四公里,五公里,最終保持在每日五公里。
深秋的大堤上寒氣襲人,吳雁穿上了中厚的羽絨服,脖子上還圍著圍巾。他總是側摟著她,動不動在她耳根上親上一大口。因為是在野外,兩個人都有異樣的感覺,跟屋子里不同。這樣吳雁野馬似的心才暫時安定下來。
忽然接到關濤打來的電話:“怎么樣,都還好吧?天冷了,可得注意別感冒了,尤其是吳雁。”
何猛志說:“您聽聽吳大記者的聲音吧,哈哈,打得牛死。”
吳雁大聲道:“關書記您好。禁捕退捕,還有十年禁漁,那么大的事,您怎么就不問一問呢?我都急死了,您不急嗎?”
“你們倆好好的,我就不用問。有你們在急,我還急什么?”
掛斷電話,何猛志說:“雁仔你二呀,這個時候給咱打電話,他怎么可能不急?”
這個夜晚夫妻倆都沒怎么睡好。
早晨,各大網絡平臺繼江豚流血報道不久之后,又刊出一條濱湖新聞:一條在鴨欄咀收購野生魚的機帆船,被當地的水警快艇追趕時,與一條高速行駛的大客輪靠得太近,被吸沉,死了三個人。中午的視頻連線顯示,連市委書記關濤都被輿情弄尬了……
這天吃午飯時,見何猛志板著臉,吳雁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都忙乎幾個月了,一個大一點的偷漁賊都沒抓到,還惹了一身騷,這不,關書記打電話來批評我們了。楊波萬仞他們太不專業了吧。”
吳雁說:“這怎么能怪他們呢?有他們這樣忠心耿耿的部下,你該捂到后腦殼喜啊。猛哥你警察出身,專業方面,他們主要靠你帶哩。”
“我又不能老是守在湖里抓偷漁賊!再說你和我,還有我兒子,都下了不少時間的湖啊。”
“腦洞,猛哥,別忘了腦洞這個詞。”
“沒辦法!”
“那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在案子的問題上,就不信你比我還狠!”
“說的話怎么和南極在赤道一樣可笑?”
何媽媽趕忙打圓場:“別打嘴巴官司啦,菜都涼了。”
等到兩個人都吃了飯,吳雁才慢吞吞地道:“猛哥,不就是查找相關的人和船的蹤跡、包括內鬼嗎?沒必要吊在移動一棵樹上啊。別的部門,門檻低,為什么不能試試,例如漁政、漁管……”
何猛志瞪著的眼珠開始轉動。
“現在政府有錢,這些部門的設備都是一流的了。”
何猛志打斷她:“你說漁管?”
“是的,我拍過這些單位的監控機房。還有海事、海關。要不要我從電腦上找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曉得怎么搞了。”何猛志唰地站起來,在吳雁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出了門。
他與楊波來到濱湖市漁管辦。現在這是他分管的單位,只是還沒有來過,太忙了。屈岸抽走了,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妹子值班,她說她叫高艷。何猛志想:“她會不會也是高考的人?”
高艷要給屈岸打電話,何猛志說:“不用了!”
立刻進入了船舶監控室。從這里的北斗定位屏幕群上,只要你愿意,可以看到全濱湖的每一條船及其編號。何猛志在楊波耳邊小聲說:“我他媽這個警察白當了……”
觀察了一下,何猛志見這里收拾得很干凈。便問:“常有人到這里來嗎?”
高艷說:“就我和屈主任來得多點,省里每周要求上報安全情況。”
“屈主任抽走了,還常來?”
“來,監控是他分管的。他有鑰匙,可以自由進出。”
“Oh my god!”何猛志大腦里頓時云遮霧罩,“都是高考的人,這里完全有可能成為某種信息中心啊。”
再查查電腦上的過往記錄,幾個反偷漁小分隊的船,包括武警501和水警快艇,竟然都有專門的條目,但內容被刪除了。何猛志立即意識到了怎么回事,不禁在心里萬分感謝妻子的聰明勁。他出門就給丁主任打電話,要求立即對屈岸個人展開調查。
然后與楊波風馳電掣趕到洞庭監獄醫院,要監獄長親自陪同他去見高考。在高考的病房門口,發生了令人費解的一幕——值班干警堅決不讓何猛志一行進病房。
那人說:“監獄長,不好意思,主治醫師有交代,任何人都不準進去,除非他親自來。”
監獄長說:“你知道我是監獄長?”
“知道,可是那也不行……”
何猛志當即頓悟,聲音冷得像鐵:“兄弟,你讓我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可惜啊,你年紀輕輕,就被高考的金錢打倒了。你剛才的這些堅持都不再有用。我都后悔我來遲了。監獄長,請您把這個人帶出去。”
那人竟然鼓起眼睛,擺了個攔截的架勢。楊波上去就將他反扭住,推著他向外走。何猛志告訴監獄長:“不用見高考了,把他們都帶走。檢察院的手續、人和車子馬上就到。”
三天以后,何猛志帶著吳雁來到六門閘的大湖灘,看所有上交的漁船集中在這里銷毀。這些日子,何猛志多管齊下,宣傳、動員、走訪、審核、放款……僅云夢區就有四百多戶連家漁民上了岸,其他縣市區也都不錯。
看看時間和觀眾都差不多了,云夢區委書記羅捷一聲令下,四臺挖掘機一齊怒吼,砸向擺在湖灘上的漁船,發出嘣嘣的巨響。半個小時,幾百條漁船全部被砸碎,同時被鏟到渣土車上運走。
何猛志看見叔爺爺何濤坐在大堤的水泥護坡上,哭得挺傷心,手里捏一把從挖掘機下搶來的船槳。何猛志說:“叔爺,您老交船上岸的時候,不是還跟我講是心甘情愿的嗎?”
老人說:“我是堅決不肯上岸的,沒辦法。看到這些住了一輩子的船轉眼沒得了,猛子你說我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以后不禁漁了,再下湖打魚,對不對?”
“不對,我想死咧!”
“您老人家千萬莫這樣講。現在的生活多么幸福,誰不愿意自己長命百歲呢?”
“我是真想死。你曉得我家里沒什么人了,只有一個我帶大的曾孫姑兒,馬上要嫁到湖北去。她一走,又不準打魚,我就沒有生活來源了。交了船,棲身之所都沒得。名義上有人贍養,又不符合住敬老院,猛子你說怎么辦?”
何猛志沉默一陣后表態說:“叔爺,您是全區唯一的百歲老人。我做主,江浪他們開發的生態漁村,區里拿錢,免費送給你一個小戶型。要不您住敬老院也行,費用全免,我跟他們說說。這樣好不好?”
“這還說么子呢?”老人淚如泉涌。
有人在本地微信群里發帖子質疑此事,吳雁發現后,代何猛志回復說:“尊老是國人的優良傳統,錯不到哪里去。這位朋友你能證明自己是百歲人瑞,也可以享受何濤老人的同等待遇。”
對方噤聲了。至此,濱湖最后一個連家漁民上了岸。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來了一場雨夾雪,一夜之間氣溫陡降了十多度。楊波和萬仞各自帶著自己的小分隊,行駛在波翻浪涌的湖面上,個個一臉的焦慮,因為偷漁賊還沒被剿滅,線索再一次斷了,因為屈岸失聯了。那天丁主任約談他,怎么都找不到。各種手段查屈岸的手機,竟然顯示他在緬北,不接電話,讓何猛志干瞪眼。
傍晚照例在大堤上散步,何猛志告訴吳雁:“真想揍他,砣子(拳頭)都捏酸了。”
“攻心為上。揍他,你就輸了。”
何猛志說:“不過,孫猴子再狠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切!有那么狠就莫急得像螞蟻一樣啦。”
“我才不急。”說著他走到堤坡邊,哼著歌,朝著一湖白浪嘩啦啦撒了一泡尿。
吳雁知道他有一高興就愛朝湖里撒尿的習慣,說:“你不能這樣拉了,你就不怕污染大湖嗎?虧你還是大河長。哼。”
……
此刻,離預產期不到三個月的吳雁坐在萬仞的機帆船上,她把機帆船的主艙,完全變成了自己的工作間。霸蠻上船之前,她告訴何猛志:“你老說我像只鴨婆子,坐在船上,就不給你何常委賣丑了。”
除了晚上回六門閘下船睡覺,白天都在船上。她還說醫生講了,多在波浪里起伏,對胎兒和生產都好。
這是謬論!
萬仞說:“打掉偷漁賊的耳目以后,他們成了瞎子,估計暫時不會出來了,我們不如下船休息幾天。”
“你說得不對。”吳雁自信地說,“萬隊你想想,我們都相信,高考早已不想賺錢的事了,只是想臭猛哥的牌子,讓我們啥都干不成。而現在離長江十年禁漁正式實施,只有一個月了,這幫瘋狂的家伙,會鋌而走險的,要特別警覺哦。”
“嗯嗯,嫂子您分析得有道理,我馬上把您的意見發給何常委和楊波他們。”
收到萬仞發來的提醒后,何猛志對楊波說:“可以考慮把所有能調動的船只都調動起來,還有直升機、無人機,對蘆葦蕩進行拉網式大搜索。”
楊波說:“偷漁賊團伙也可能離開了湖區,暫時蟄伏在外省避風頭。”
何猛志說:“外省不也在打擊偷漁嗎?他們能往哪里跑,除非像屈岸那樣玩失蹤。”
于是大大小小近百條船,把云夢為核心的洞庭湖面,耖田一樣耖了個遍,溝溝岔岔里都查到了。唯一進不去的,是遍布于水網間的蘆葦蕩。這些歷史上湖匪的藏身之所,這幾年造紙不愛用蘆葦了,蘆葦比北方的青紗帳還綿密,動輒幾萬幾十萬畝。
夜里,吳雁對何猛志說:“我感覺,那伙人一定藏在蘆葦蕩里。這么天然的青紗帳,在我們的大搜捕下,他們不到里面藏身,傻呀?換我我首選蘆葦蕩。”
“放心,有安排。我在可可西里的凍土區抓過盜獵者。”
屈岸確實躲進了新洲子的龍港蘆葦場。他把“護漁志愿者”的船只全部藏到蘆蕩里,人員上岸,在新州集團一幢偏僻的別墅里喝酒打牌玩女人。他干這些的感覺,確實比當官強太多。
立冬這天,屈岸在跟大家喝餃子酒時,傳達了“高考的口信”:“今年沒多少天了,這個時候一定要弄出一些響動來。干完最后一票今年就收手,統統到外地的分公司去上班。”這個口信其實是屈岸的原創。他想反正自己沒希望了,便杜撰了高考口信并給團伙成員準備了一筆錢,要來個破罐子破摔!
翌日,隱藏在蘆蕩里的船只重現江湖。江豚灣、六門閘、采蓮湖、藕池口,全線出擊,架勢是要與水警和護漁隊硬剛了!寒冬的洞庭湖,除了少量的采沙船,比秋天更冷清。屈岸的“旗艦”葦葉號在江豚灣乘風破浪。憋久了的屈岸,舉起一支英式雙管獵槍,拍著嘴打起了哦嗬:“哦……嗬嗬嗬嗬,哦……嗬嗬嗬嗬……”
這幾天,他把一條高速小拖輪改裝成了葦葉號,主要用來電魚。它不是其他偷漁人那樣用電瓶電魚,它用的發電機,電流可以深入到三十多米深的湖底,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面積。遇到漲水魚多的季節,在湖水里放一次電,一網幾百斤,撿魚似的,是江湖里魚類滅絕的主要殺手。屈岸的紅臉膛呈現出紫醬色,今夜他要大干一場!
有清醒的人告誡他:“老大,我覺得我們這是頂風作案,雞蛋碰石頭。”
屈岸裝作沒聽見。出發之前,在葦葉號的大艙里開會,屈岸給十多名“護漁志愿者”每人發了一張銀行卡,告訴他們卡里有八萬元年終獎。然后牛氣沖天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家就一門子心思賺錢。高老板坐牢怎么著,不照樣是硬邦邦的金主,又不差哪個的錢,屁話那么多干啥?”
江豚灣,彤云密布,夜寒如冰。葦葉號大艙里,瘋張了一陣的屈岸,與兩個女子喝開了。幾個漁民在后甲板上作業,一會兒船艙里就堆滿了電暈的魚。風大,天黑得像鍋底,也沒有看到警察和護漁隊的影子。屈岸噴著酒氣,在女子們身上亂摸亂拱。
忽然大副進來報告說:“老板,好像有船朝我們這邊來了。”
屈岸提起獵槍奔向艙外。借著湖水的微弱反光,果然看見遠處有船在波濤里起伏,好像還不止一條:“情況不太妙,快把魚和電棒都作好處理,然后上沖鋒舟,隨時準備跑人。”
確定駛來的是幾條執法船以后,大副在電腦上點了點,裝魚的船艙艙底自動打開,撈上來的魚全部沉入湖水……“全速向壕溝轉移,進入蘆葦蕩。”
葦葉號加速向壕溝開去,卻被率先到達的萬仞緊緊盯上了。兩條船的動力和速度差不多。眼看進入了江豚灣的腹地二洲子蘆葦場。萬仞牙關緊咬:“這回看你們朝哪里逃!”
等到他回頭看到吳雁的時候,他心里又涼了半截。她那羽絨服下挺得高高的大肚子,讓他不禁擔憂萬分。繼續追下去,無疑會要跟偷漁賊們發生沖突。怎么辦?掉頭吧,不追了吧?他剛剛向吳雁投過征詢的眼神,吳雁就厲聲道:“都追蹤幾個月了,決不放棄!”說著就給何猛志他們發微信位置,請求增援。
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把駕駛艙的玻璃打碎了,是屈岸開的槍。擴音器傳來喊話聲:“跟著我們的船走,否則我就把你們打沉。”
面對著對方的槍,萬仞不敢再加速。突然,后面跟來的偷漁快艇一掠而過,船被猛撞了一下,船身晃蕩得厲害。船艙里的吳雁早就張了勢,盡管即將臨盆的肚子出奇地大,以年輕人的自我平衡能力,她自信沒有問題。無奈這一下突然的撞擊實在太重,她側身倒地,肚子重重地磕在椅角上。她感覺肚里的兒子差點被擠壓出來,小腹的刺痛讓她發出一聲尖叫。
萬仞穩住船回頭看吳雁,只見吳雁的褲子上有血滲出,嚇得他心臟跳到口里來了。他趕快用對講機喊話:“緊急報告,緊急報告,吳記者受傷了,火速營救。”喊罷,他發現自己的船被屈岸的船用纜繩拖進了蘆葦蕩。屈岸跳到船上,手電筒亂晃。
“哈哈,吳記者,萬隊長,你們也有今天?我還以為就我屈岸倒了血霉哩。我告訴你……”他忽然看見了吳雁身下有一攤血,就沒接著說了。
接到警報,501上的何猛志晃蕩了一下。他聲音顫抖,朝隨行的夏參謀長說:“全速追擊!”
楊波的水警快艇離葦葉號最近,第一個到達。他不斷向屈岸喊話:“出來投降吧,你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屈岸表現出罕見的牛氣:“無非同歸于盡,女記者在我的手上,我還怕噠你們?”說著還朝著楊波的船開了一槍。
楊波說:“屈岸,你才三十出頭,屋里上有老、下有小,何必給高考殉葬呢?出來吧,乖乖出來,會有優待。”
沉默了好幾分鐘,屈岸把葦葉號開出了蘆葦蕩,順著壕溝朝楊波這邊駛來。“好吧好吧,我投降,我出來。”
楊波跳到葦葉號的甲板上,問屈岸:“我的人呢?”
“不都在他們自己的船上嗎?女記者受了傷,我沒把他們怎樣。楊局你放我走吧。”
“放你走是不可能的,老實點可以讓你保命。”
“你騙我!”屈岸吼道,突然砰地關上艙門,反鎖。嘟嘟,葦葉號鳴了兩聲笛,重新加速。
楊波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駕駛艙,藏在葦葉號右舷的一條沖鋒舟,嗷的一聲,箭一樣射了出去。燈影里,只見船上擠了五六個人。
與此同時,葦葉號引擎轟鳴,向高速駛來的501迎面駛去,貌似要逼退對方,掩護沖鋒舟逃跑。楊波拼命拉艙門、拍板壁,還從正面撲到窗玻璃上,用身體遮擋開船人的視線,對方根本不予理睬。
看著高速駛來的葦葉號,站在501號駕駛窗前的何猛志一下子緊張起來。他不擔心自己怎樣,他擔心救不了吳雁。今夜的行動,他一直瞞著吳雁的,可以說對臨近產期的她作了特別嚴密的封鎖。可還是被她“雞賊”到了行動的信息,死活要來,還要求待在楊波或萬仞的船上,讓他一直忐忑不已。
站在何猛志身邊的夏參謀長說:“何常委,您站穩噢。我有數的!”
何猛志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開槍!給我打掉它,快開槍!”
“好嘞!”這時葦葉號離501號只有幾十米了,不采取措施的話,最多一分鐘后就會相撞。夏參謀長掏出锃亮的九二手槍,瞄都不瞄,就朝葦葉號的擋風玻璃開了一槍。
不愧是職業軍人。何猛志清晰地看見,槍響后,駕船人晃了晃,倒下了。失控的葦葉號一個急轉彎,沖向湖中的小沙洲,然后擱淺在那里。隨行的武警快艇開了過去。被擊中的是大副,武警戰士將其救上501號,接受隨船的醫生急救。
何猛志跳到萬仞的船上,把吳雁攬在懷里,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咬牙切齒道:“說了不來不來非要來,叫我怎么說你……”
“沒事嘞,體重太大重心不穩,嘿嘿。看來馱肚婆還真霸不得蠻。”
何猛志的眼淚下來了。
501號燈火全開,引擎轟鳴,離開壕溝,全速駛向濱湖。
這時候的何猛志,眼睛里有火苗在跳動,聲音像湖上凜洌的北風。他一手摟著吳雁,一只手舉著對講機,怒吼道:“全體出擊,給我一!網!打!盡!”
不到十分鐘,無人機傳來視頻。偌大的洞庭湖上,天上地下都成了燈火的世界,煞是壯觀。屈岸團伙的十多條大小船只,被分別包圍在江豚灣等處……
忽然大副報告說:“前方發現翻船和多名落水者。”何猛志來到窗前,明亮的燈光下,只見湖面上倒扣著一條沖鋒舟,幾個人在水面上撲騰。正是從葦葉號上逃逸的那幾個人。探照燈下,可以看見屈岸那張熟悉的臉。那一刻,何猛志真想讓這幫家伙淹死在湖里,可是說出來的卻是:“馬上停船救人,耽誤幾分鐘。”
夏參謀長說:“不行,我們得先救吳記者,還有您何常委的兒子。讓其他人去救落水者吧,反正離得不遠。”
“不行!停船,救人,這是命令。”
夏參謀長給部下做了個救人的手勢,然后朝何猛志斜起眼睛道:“你還說吳記者任性,我看你也差不多。”
用繩子拉了兩個人上來后,楊波的快艇也趕到了,立即參與救人。何猛志這才讓501號離開現場。燈光里,屈岸的紅臉膛變得慘白。萬仞狠狠地說:“臥槽,跟我們打,小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一小時后,在濱湖市中心醫院的婦產科手術室,傳來何媽媽撕心裂肺的慟哭:“我的個孫子啊……”伴之以何猛志男子漢的長嗥。何家的第三代沒有保住。
不過事后吳雁輕描淡寫地告訴何家母子:“我才二十四歲,再懷一個就是了,我還想要二胎哩……”
2019年的最后一天,陽光明媚的下午,一支二百號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聚集到江豚灣的湖水邊。
“明天,長江十年禁漁將要拉開帷幕。”市委書記關濤邊走邊想,“何猛志真的準備好了嗎?”他在心里回顧了一下:從何猛志初夏接受任務算起,時間過去了半年。半年里,他們遇到的艱難險阻,絲毫不比紙廠關停和整頓采沙那兩個戰役輕,可是這幫年輕人再一次打贏了……嗯哼,濱湖人將從容自若地迎接長江十年禁漁!
高考的判決下來了,死緩。幾樁殺人和傷害案與他相關,被送往遙遠的湘西某重刑監獄。
紀監委將水榭華庭的老板隔離審查后,發現屈岸長期參與各種賭博。賭掉的錢多達千萬,大部分是老板提供的,連高考都不知道。吳雁在電視評論里說:“一只蒼蠅變異成了大老虎。”
對偷漁團伙是這樣處理的:萬仞根據那一伙人的交代,估算出他們對魚類造成的損害,折合成魚苗放流江湖。今天就是以這個活動迎接十年禁漁。
裝在帆布水箱里的魚苗放流湖水時,忽有巨大的江豚,在遠處的水面上騰空躍起。覆蓋在灰黑色皮膚上的湖水,在陽光的映射下閃閃發光。它瞬間仿佛凝固在藍天白云之下,引發一片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