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樹林去（組詩）

□文／龐培

到樹林去

我要到樹林里去

我的墓碑是一座早春的樹林

死亡杳無人跡

矗立在憂傷盡頭

林木蔥郁。小路稀疏

夕陽染紅了凍土帶的夜色

空地上深深的草叢

對人的到訪驚恐滿懷

這寒冷大地的驚恐

浸沉春意漸醒

在那兒我佇立低首

走動腳步的料峭

我的墓碑是一場春雪

我的墓碑是大地驚雷

我的墓碑是林中樹根虬結

終年積雪的飛鳥

走的時候像小偷一樣

我要到樹林里去

我的墓碑是一場春夢

我的墓碑是一縷斜陽

初讀濟慈

多年以前

在一間工人圖書館的閱覽室

塵封的書架上第一次

讀到《濟慈詩集》

許許多多名字（驕傲的名字）

從書中紛紛醒來

起身去凝視窗前陽

其中包括山澗奔突的溪流

宏 村

大清早，我們走近靜悄悄的遺忘

看一間鄉村小學堂

黑板寫滿了字

樟樹和楊樹相互致敬，樹蔭

搖曳。老宅靜止

游人走在水的祠堂邊

門前的老人以肅穆的表情

凝視不可知的記憶

煙熏火燎的高墻弄壁

有遠古的戰火倏忽不見。一名

騎著青牛的牧童曾從這里走過

石板弄堂因此濕漉漉，各種柴火

煤爐

貯存山里人氣息

當他們和藹地笑著，樣子謙讓

整個上午都顯得忠厚、古樸

雖然空氣殘留月夜的清香

月亮就像一把叉草的杈子，被扔在草垛上

舊 年

在弄堂口

一代代人，迸發出萬道光芒

黑夜如同井水般清甜

老人正走過河邊

弄堂，聆聽河水送別

進入舊年頭的睡夢鄉

秋冬，把春天的紅馬桶收進院子的厚雪

一陣風吹過桶箍上的薄雪

死者在用一截弄堂吸煙

做過苦力的肺，也活過浸泡的腳踏糕

馬桶比平常日腳重！唉

回憶，結著一層寒冰

雨夾雪

我常常回到十二月的一天

回到午后的弄堂人家

一扇窗戶后面有一雙眼睛

對著天井望一望

那里沒有人。至今沒人

只有默不作聲相廝混的戀人知曉

世界多么空寂，暮歸的行人

孤單如路上的雨夾雪

落下來的雨慢慢凍成雪

正如陌不相識的男女變成戀人

熾烈的戀情慢慢疏遠

分手。見面……再分手

命運酷似這縣城的市井河道

蜿蜒似雨中的街巷，布局

一年中的最后幾天

雨雪泥濘。不舍晝夜

小屋里的煤球爐，發出嗆人的煙氣

倆人一見傾心，停留在貧寒中

前途無望。未來，被吻后的她的臉

已一貧如洗

懷抱中的雨夾雪

溫暖。難忘

苦難多么鎮定，漸黑的天色

又是多么深遠！

斗山道中

當他開車經過斗山

他想起這地方幾百年前的樣子

好像很久以前他曾另外活過一遭

在附近的農田干過活

娶妻生子，春耕秋收

他的頭腦和眼睛里出現了

另一個他

依稀看得到荒涼、更加平坦的村落，四周蘆葦

茂密。山頂光禿禿的，植被和樹林

要比現在少很多

車頭的視線，慢慢靠近山麓

這會兒平原像是一個溫暖的軀體

他出神地凝視車窗一側的風景

他為什么這么熟悉？

為什么這座蘇南平原上不知名的小山

對他具有如此的吸引力？

也許路上遇見的另一個人，也是他？

那個山麓盡頭，公路拐角處開了一家小副食

店的——那名傍晚走出村子的村民——

那邊那位背著手的男子

吃飽了沒事，在附近溜達？

太陽在他顛簸的車頂上，慢慢地落山

——哦，另一重坎坷人生

在山的不同側面，隨著公路里數、山村、

田野的變化，出現了更多的朝代，世代

人事、生活的印記

一座山愈僻靜，人的印記愈古老、鮮明

打開的車窗里的松針味道

露珠、苔蘚、山巖的濕重幽咽

無名死者的光榮與夢想

風中也愈加迫切

第一個夜的黑影降臨了

揚子江的秋天

秋天是靜靜的航行

船艙里堆滿新米

和農家的仿佛來自上天的炊煙

霜很快降下，像明凈的水域

遠方在大地的船舷

喃喃低語

有人在濃霧的夢中，拋下纜繩——清晨

日出散發著稻穗清香

這江面該是已逝的稻浪吧；這流水

在江南屋檐下淙淙流響……

收獲之后，月亮已經從一彎新月漲成滿月

月亮的鐮刀形，從射陽、南通

彎向無錫

在我們鄉下，揚子江仿佛一個谷倉

秋天沿古運河

到達庫房的空地——太湖！

這里的田野被蓮藕菱角填塞

這里的黑夜像一個神秘的午后

星空的船體，碩大，寧靜

轉彎時幾乎靜止

汽笛長鳴，田野里泥鰍成精

而在閃爍的崇明島上方，孩子們捉住了露水

望天山

某一天，我是不是成了那個人

騎馬佇立在山間

在天山深處我看不見我自己

一陣風讓我勒住草原的韁繩

代表著人的肖像

在熠熠雪峰之下

群山的陰影覆蓋了整個白晝

騎在馬上

我是年輕的哈薩克牧民

琴 童

我在黑暗中上著

我永遠未能去上的鋼琴課

我缺乏這樣的窗明幾亮

我沒有這樣的童年

舒曼、格什溫……

一張街邊打口碟

摸索著C小調的愿望

在新疆大學

黃昏的校工宿舍

一名退休的音樂系

女教師，會講俄語

她背過身去彈琴

我突然覺得面熟

突然覺得自己年輕

甚至，是名琴童……

一連串晶瑩的和聲中

我被輕輕抱上琴凳

另一個我，正從雅那切克

秋天的旋律，步向落英繽紛的遠方

……夕陽西落

我這里仍舊是清晨

吹拂的晨風在我心底

反復溫習昨晚的練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