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小麗
20 世紀七八十時代,隨著改革開放和經濟的快速發展,沿海城市經濟利益高、勞動力市場廣,眾多中西部青壯年勞動力奔向沿海市場,希望借南下抓住賺錢的關鍵時期,獲取更高收益。懷揣著對城市和新生活的向往,剛進入沿海城市的勞動力卻遭到了來自現實的無情打壓。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內容和高強度的工作時間逐漸消磨他們的耐心,也抹去他們對大城市向往的最初熱情,身處城市卻因身份無法融入城市的困境讓這群勞動力找不到精神發泄的出口,其中一部分選擇通過文字發泄不滿,由此拉開了打工文學的序幕。
最早拉開打工文學序幕的,目前接受度最高的是林堅1984 年的短篇小說《深夜,海邊有一個人》在《特區文學》的刊登,小說主要講述作者到深圳打工的生活和感受,文字真實,感染力強,喚起了無數深圳打工者創作的熱情。1985 年,評論家楊宏海提出“打工文學”的概念:由底層打工者自己創作的以打工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因而,他的研究側重于底層打工者自己創作的文學作品。從廣義上來講,打工文學是一切描寫打工者的文學,包括文人作家對打工者生活遭際的文學創作。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交通的便利,打工文學的創作者不局限于深圳等沿海城市,創作題材也逐漸多樣化,從單純展示打工生活到借文字排遣內心孤獨、抒發特定環境下個人情感,打工文學的創作者在年齡范圍和地理跨度上都呈現出發散趨勢,越來越多的異鄉勞動者投入打工文學的創作中來。
打工文學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隨著沿海地區經濟的發展,沿海城市出現勞動力缺口,對勞動力的需求推動打工者的出現,離開家鄉的打工者以游子的身份開始異鄉工作之旅,遠離熟悉的故鄉和親人使打工者在心理上漂泊無依,無法找到歸屬感,方言的失效導致的溝通難題讓打工者缺少傾訴對象,打工者內心的郁結和孤獨急需一個發泄的方式。“一方面, 資本為了追求最大利潤從各方面實行對工人最大限度的剝削:惡劣的工作與住宿條件、嚴格的工時制度與層級制度等,無處不體現著資本權力對打工者身體進行的規訓;另一方面, 國家長期以來實行的城鄉二元制度限制了外來打工者進入城市再生產, 將他們的根捆綁在農村, 使他們成為游離于城鄉之間的漂泊者,作者往往使用第一人稱對其所經歷的城市生活進行描述, 反映其生活現狀與底層訴求。”①陳家熙、翁時秀、彭華:《打工文學中的城市空間書寫——基于索亞“第三空間”的分析》,《熱帶地理》2018 年第5 期,第629-640 頁。就創作條件而言,打工者多為內陸的青壯年勞動力,受教育程度不高,對知識的渴求使他們對文學仍抱有一定的期待和警惕,同時打工者工作的廠房多為群體活動的公共空間,打工者希望借文字獲得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在精神上不流于大眾,同時高強度的工作時長讓他們無法擁有長期集中的創作時間,因此相較于打工小說和打工散文,打工詩歌在打工文學中占據主流,發展勢頭也最好。就創作環境而言,打工文學誕生于工廠機器旁、工人食堂里,打工者生活上日復一日地守在機器旁重復機械勞動,精神上往往受到工廠廠房內領導者的欺壓或同行的嘲笑欺辱,加之異鄉生活給予他們距離上背負的重擔,在重重打壓下,打工者的創作環境往往是黑暗、陰郁、污濁的,打工者視線所及、所思所想也往往集中在對重復機械式勞作的描述中。就創作意圖而言,打工文學的產生從最初簡單記錄打工生活到抒發工作環境中的郁結和精神上的苦痛,同時也逐漸發展為對家鄉的懷念、對故鄉親人的依戀和對愛情的向往,打工者借打工文學抒發個人意愿,發泄委屈、痛苦,在疏解個人精神世界的同時,表達對人生和社會的個人見解。“三十多年來,打工文學由青澀成長到逐漸成熟,生命發展軌跡日漸清晰。它真實地再現了打工群體的人生境遇,反映了他們思想情感的起伏變化,表達了打工者的精神需求和渴望,成為當代中國社會發展變遷和打工者心靈歷程的一個見證。”①劉渝霞:《打工文學,從青澀到成熟的蛻變——評〈打工文學縱橫談〉》,《新聞愛好者》2020 年第11 期,第115-116 頁。
打工文學的起始《深夜,海邊有一個人》作為短篇小說,表明打工文學自發端起便選擇了小說這一體裁。當時盛行的打工文學刊物有《大鵬灣》和《佛山文藝》,《大鵬灣》單期發行量在10 萬份以上。第一代打工文學作家群通過自己的創作,寫出勞動者的真切體悟,在打工青年群中獲得廣泛認同和追捧。在聲勢浩大的追捧下,打工文學的“五個火槍手”嶄露頭角,安子、周崇賢、張偉明、林堅、黎志揚五人呈現出對打工文學創作內容和情感表達的初步探索。在“系列叢書”中,1991 年,安子的紀實作品《青春驛站》引起廣泛關注,安子也借此被人稱為“打工皇后”。《青春驛站》主要講述16 個打工妹的生活,在大城市生活的底層工人們性格各異、親切可愛,最終走向不同的生活路徑,有的在職場上穩扎穩打,最后升職加薪;有的逐漸淪落,放棄對個人精神的執著,沉湎于單純的精神放縱中。透過安子的《青春驛站》,底層生活尤其是底層女性的生活在讀者眼前展開,揭露出被社會重壓的不同女性的選擇,最終引導她們走向不同的未來。
進入21 世紀以來,打工小說獲得了新的活力,逐漸走向成熟,出現了王十月、歐陽一葉、周崇賢等作家,注重打工文學向純文化的轉化。歐陽一葉的長篇小說《浪子飄》作為打工文學號召下的產物,充分展示了作者做出的嘗試與努力。王十月也以小說見長,他的小說《出租屋里的磨刀聲》借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表現出異鄉打工者的生存焦慮,在普通的文學敘事之外加入社會性考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打工者的困境。他的作品“全方位多角度展現了打工群體在心理和觀念上的變化,也引發了社會對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環境的關注和關心”②劉渝霞:《打工文學,從青澀到成熟的蛻變——評〈打工文學縱橫談〉》,《新聞愛好者》2020 年第11 期,第115-116 頁。。打工散文的發展從作家層面上看,與打工小說作家有諸多重合,也展現出這部分打工作家的敘事能力和文字運用能力強。其中,王十月的散文榮獲了冰心散文獎,塞壬獲得了人民文學獎、散文獎等獎項,眾多獎項被打工作家捕獲的背后,展現出相關作家已經開始將打工文學純文學化。文學評論家賀紹俊說:“在王十月這里,打工文學發生了一次蛻變。蛻變之前,打工大于文學,打工統領著文學;蛻變之后,文學大于打工,文學溶解了打工。”③劉渝霞:《打工文學,從青澀到成熟的蛻變——評〈打工文學縱橫談〉》,《新聞愛好者》2020 年第11 期,第115-116 頁。如塞壬就抗拒打工作家的標簽,王十月也證實“她寫作,不是只在寫打工人,她是借由寫打工者,觀察到更廣闊的人性、更復雜的社會,她覺得‘打工文學’這幾個字會遮蔽她,是對她的一種誤讀。她以前是比較抗拒的”。打工文學出身的作家開始注意對人性和社會普遍共性的探查,不再拘泥于工廠和機房,在更廣闊的視野下,他們帶領打工文學從散文開始轉向純文學。“因此‘打工散文’文本自覺摒棄了情感與文字的剝離現象, 既有生活在場, 也有心靈在場, 呈現出獨特的個體精神和強烈的底層情懷, 在經驗和技藝的雙重維度上擴展了散文寫作的視閾。”④柳冬嫵:《“打工散文”:來自底層內部的身份敘述》,《揚子江評論》2009 年第3 期,第47-53 頁。“打工散文”的發展也為“打工文學”作家帶來了身份的焦慮,不被純文學認可的打工文學缺乏相應的理論批評,也缺失未來動向,除了對社會不公的控訴外,打工散文還能表達什么對當下的打工作家來說仍是一個困境,當他們轉向純文學寫作,缺失打工文學的在場證明,實際上也就成為打工者的代言人,實際上便脫離了打工文學對創作主體的要求。雙方的矛盾使打工者一方面要通過城市想象來建構一個都市人的身份,但另一方面都市卻以其巨大的壓迫形成反向的重壓,所以打工散文的發展是為打工文學向純文學的轉化做的準備。
相較打工小說和打工散文,打工詩歌自誕生伊始便著力為打工詩人而歌,成為打工詩人抒發個人精神的圣地。在詩歌領域,因詩歌篇幅較短,創作成果豐富,主要書寫自然災害,中心仍圍繞打工詩人的個體感受展開。從謝湘南進入大眾視野,再到互聯網上鄭小瓊、范雨素等打工詩人的流行,打工詩歌也在不斷更新其內涵。謝湘南的詩作流露出一個鄉村青年來到現代城市的心路歷程,詩作清新自然,意象簡單自由。相比之下,鄭小瓊的詩歌展現出女性細致的觀察力和感知力,以女性視角懷抱母性光輝,如組詩《在電子廠》。打工詩人許立志在一定時間內成為一種現象級寫作,他的詩作中竭力表現男性底層工人的苦痛與堅韌,“斷指”意向一時間在網上受到格外關注,他筆下的打工生活沉重乏味。嘶啞是他詩作中常出現的表達,他用鮮血和筆對抗不公,控訴流水上的麻木與苦痛生活。值得注意的是,打工詩人群在地域內帶來的影響,如建立皮村工友之家,讓對文學感興趣的打工者接受創作培訓和作業,通過這種形式也如實培養出一部分打工詩人,皮村工友之家就像是一個媒介,將文學帶到打工者眼前,讓他們以“打工寫作者”的身份完成對底層社會的觀察,對人性和人生的體悟。著名詩人楊牧給予打工詩歌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打工詩歌擁有詩歌最重要的元素——真,他們的詩歌來自平民、來自底層、來自生活,他們不是坐在屋子里面寫生活,而是本身就泡在生活里。打工詩歌是純天然的文學形態,沒有任何添加劑”。打工詩人阿微在看到一對工友父子的斷指后,也嘗試用更大體量的小說完成敘事,因為“他覺得他有這個責任。他就是代表這個基層,他是在這個里邊的。如果是別人來寫的話,他不在這里邊,在主觀上可能和他看到的不一樣”。對打工生活的直觀經歷和切身體驗在詩歌里得到釋放,讓人們看到“打工寫作者”不僅有表達的意愿,而且在不斷嘗試去表達。構成了底層群體表達自我意識、呈現主體性的重要渠道,甚至是一種“弱者的武器”的展現。在阿微的作品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他為群體而書寫的責任感。
打工文學的創作者具有相當高的重合性,如鄭小瓊和王十月既寫作小說,又從事散文創作,鄭小瓊還寫詩,打工寫作者身份的重疊性和從事行業的相對單一性逐漸限制了打工文學內容的豐富性,打工寫作者在寫作廣度和深度上還有待提高,單純圍繞打工生活的實際描寫無法為打工文學注入新的活力,亟須新的打工寫作者的加入。如2017 年北京育兒嫂范雨素的出現就為打工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句“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是對命運的叩問,也是對社會階層固化敲響的警鐘。 還有“用4000 首詩愛著這個世界”的54 歲外賣員王計兵,借文字和詩歌證明打工寫作者在當下仍不缺乏,但對新的表達內容、新的書寫對象仍待挖掘。范雨素一夜成名的經歷難以被其他打工寫作者所復制,反映出底層女性在文學寫作與表達上的缺失。
在打工文學中, 文學寫作者著力描繪打工生活,在創作內容上還可以做出更多嘗試,如關照打工文學與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的相處模式,也可以回望家鄉發展,繼承延伸“后鄉土小說”的敘事風貌。同時注重打工文學的縱向發展,探索打工文學的敘述深度,將打工文學的內容作為表象深入社會病癥。在文學批評方面,打工文學仍需建立系統的批評理論,在向純文學的靠近中,注意對本思潮特色的保留,打工文學應植根于現實社會,敢于直面社會轉型期間的各種矛盾和現實,真實還原并充分呈現社會風貌,真情實感地抒發個人情思,以飽滿的熱情投身文學創作,為打工文學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