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
筆者近日在查閱1946年9月10日重慶《商務日報》第四版《茶座》副刊時,見到了一篇《云彬來信》,原文內容如下:
××:在桂林曾接到你的信。那時候,封狼猰狗日眈視于我旁,連寫信都沒有興趣,而事實上我如列名為《野草》編輯,那時候于我是不相宜的。現在我已離開桂林,如政局不好轉,決不再回去了。前天看到上海寄來的舊報紙,才知道你的太太所遭遇的事情。現在已回家沒有?我不知道應該用什么話來詛咒這可恨的時代。希望你能給我一次回信。昨天接到秦似信,知道《野草》在港復刊。我已回他信,愿列名為編輯人。我想將盡我的力量,替《野草》寫文章。我因為妻病轉重,才到這里來的。她的病雖重,如能靜養,還有好起來的希望。我預備在這里住一個時期,再談。祝你好!
弟? 云彬? 九月二日
根據內容推斷,寫信人應是浙籍著名學者、作家、出版家宋云彬。聶紺弩在《編第一個日報副刊》一文中明確提到自己曾編輯1946年重慶《商務日報》的《茶座》。因此,宋云彬這封書信的抬頭稱謂雖被抹去了,但收信人無疑正是《茶座》的時任主編聶紺弩。
信中屢次寫及的《野草》,是追溯宋云彬、聶紺弩的交往史時不可繞過去的一份雜志。1940年3月30日《抗戰文藝》第六卷第一期刊有一則《文藝簡報》:“聶紺弩已抵桂林,擔任《力報》副刊編輯。”由此可見,聶紺弩1940年3月已抵達桂林。他負責主編的是《力報》的《新墾地》副刊。此時,宋云彬已在桂林。宋云彬寫于桂林期間的《桂林日記》1940年5月19日記有:“偕林山進城,去開明,訪孫陵于文協會,六時應《力報》聶紺弩之邀,去美麗川菜館,來客甚多,與夏衍等暢談。”這一次聚餐顯然是聶紺弩做東的,來客包括夏衍等人。估計是初辦《新墾地》的聶紺弩希望各位作家朋友支持該刊,加強桂林文藝界人士的團結與合作。第二天(5月20日)的《桂林日記》曰:“午后五時進城,應夏衍之邀也。在東坡酒家小飲,商談出一專載雜文之期刊,座有王石城、秦似及聶紺弩。”可知,這次晚宴是夏衍出面邀請的,商談的內容是出版一份“專載雜文之期刊”。《桂林日記》8月1日這天記載:“這半月收到不少朋友的來信,替秦似解決了《野草》月刊的出版問題。”《野草》月刊于1940年8月20日創刊,編輯人包括宋云彬、夏衍、聶紺弩、秦似、孟超,發行人為陸鳳祥,該刊以發表短小精悍的雜文為特色,延續了魯迅雜文的傳統,在抗戰文壇上影響甚大。秦似在《憶〈野草〉》中曾回憶:“云彬參與看稿最多,幾乎每期每篇都看過,并常常給文稿做一些潤色工作。紺弩和孟超供稿最多,用了好些筆名,紺弩的《韓康的藥店》等文章,引起讀者很大的興趣。”1943年6月1日出版第五卷第五期后,因當局壓迫而不得不休刊。
“昨天接到秦似信,知道《野草》在港復刊。我已回他信,愿列名為編輯人。我想將盡我的力量,替《野草》寫文章。”這里談論的是秦似擬在香港復辦《野草》。秦似于1946年夏只身來到香港。在7月5日給聶紺弩的書信(以《秦似來信》為題刊7月13日《茶座》)中,他提及自己復刊《野草》的想法:“現在還僅有一條小小的生路,或者可度日的,就是把《野草》復刊,不過香港無法找著老板;要不就只好靠稿費度日了,自己或餓不壞吧,但那還留在虎口的妻女,就只好還留著……”不久,秦似認識了出版人張子燮。經過兩人的積極合作與奔走籌劃,同年10月《野草》終于在港復刊。為了適應香港的出版政策,后來改成書本的形式,以《野草叢刊》《野草文叢》《野草新集》的名義印行多期,直至1949年停刊。正如宋云彬信中所言,宋云彬不僅擔任復刊后的《野草》系列刊物的編輯人,而且撰寫了《溫故知新——民初宋教仁被刺案》《止酒篇》等文章。
“前天看到上海寄來的舊報紙,才知道你的太太所遭遇的事情。”這一句指的是聶紺弩妻子周穎被捕的遭遇。1946年8月6日清晨,時任中國勞動協會重慶工人福利社主任的周穎與幾十位同志被國民黨軍警拘捕,史稱“八六事件”。聶紺弩于20日寫下了《記周穎》一文,發表于重慶《現代婦女》第七卷第五/六期合刊,以示對周穎的聲援。重慶報紙首先報道了這一事件,上海等地的報刊對事件發展極為關注,如上海《文匯報》《時事新報》《神州日報》等均有跟蹤報道。在輿論的壓力下,周穎等人最終被釋放。
在這封信中,宋云彬還向聶紺弩介紹了自己的近況。由信文可知,因為妻子生病,他在寫此信時已離開桂林,如果政局沒有好轉,決定不再回去。信中,宋云彬沒有透露目前所在地。經查,1946年11月20日出版的《野草》復刊第二號刊有一篇《在石灰窯》的短文,當是節錄自宋云彬給秦似的私信,現收入海寧市檔案局(館)編、中華書局2015年出版的《宋云彬文集》第二卷。不妨轉錄如下:
我已經離開桂林了,現在湖北的石灰窯小住。這里本是一個工廠區,在漢口到武穴的中途。因為我的女婿在這里的鐵廠里做事,我的女兒外孫等等都來了,妻因有病在身,不能坐車,所以在我離開重慶到桂林之先,她已坐輪船到漢口,轉石灰窯來了。這次我因為接到女兒兒子發來的急電(我的兒子已畢業大學,在這里的電廠里實習),說母親病轉劇,要我立刻動身來,我就到這里來了。妻病確比以前重了,但如能安心靜養,還有好起來的希望。我來此已二十多天(我是八月八日到這里的),正在編寫一部《中國近百年史》,已寫到戊戌政變,年內定可完成。這里環境甚好,住的房子也漂亮,寫作最為適宜,只是沒有參考書,更沒有可以談談的人(除了和兒女們可以談談之外,沒有第三個人了),未免覺得寂寞。不過我還要住下去,桂林一時不想回去。時局如不好轉,出版業亦少希望,故我想做一個時期“隱士”,你以為何如?……
文中交代得十分清楚,宋云彬于1946年8月8日來到湖北石灰窯。此地雖然有點寂寞,但是環境甚好,適合寫作。他目前正在編寫一部《中國近百年史》,預期年內可完成。宋云彬之子宋劍行在《深深的懷念——紀念父親百歲華誕》一文中回憶道:“不久,昆明發生了國民黨特務暗殺李公樸、聞一多血案,全國一片白色恐怖,父親遂到了湖北大冶(那時姐夫和我都在大冶工作,母親也在那里養病),在家編寫《中國近百年史》。”《中國近百年史》最終于1948年10月由新知書店出版。寫于同年6月的《序》云:“這本書的編寫,開始于一九四六年夏天,寫寫停停,到一九四八年夏天才完成。”后來,宋云彬又以本書為基礎,改編成了一部《高中本國近代史》(上冊),由三聯書店于1949年8月出版。
據“我來此已二十多天”推測,宋云彬給秦似的這封信作于1946年8月28日至9月7日之間。結合《云彬來信》中“昨天接到秦似信”“我已回他信,愿列名為編輯人”兩句可知,宋云彬于同年9月1日接到秦似自香港寄來的一封書信,當天或翌日即寫了回信。《在石灰窯》一文很可能正是這封回信的主體部分,只不過“愿列名為編輯人”等內容被略去了。
《在石灰窯》與《云彬來信》若干信息表述相近,也表明它們的寫作日期非常接近。
綜上,《云彬來信》是宋云彬1946年9月2日自湖北石灰窯寄給老友聶紺弩的書信,既體現了宋云彬對聶紺弩、周穎夫婦的關心,也表達了他對《野草》在港復刊的支持。需要說明的是,五卷本《宋云彬文集》收錄了《宋云彬來函》《自北平寄給尚在香港的兒子宋劍行的信》《致柳亞子》等書信,但這篇《云彬來信》卻被遺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