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文人‘下海第一人,非盧新華莫屬。”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曾經常從一些報紙雜志上看到這種說法。我當時是從洛杉磯的中文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的,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這哪里跟哪里啊?發這樣的消息為什么不找當事人查證一下?改革開放以來,文人“下海”經商比我早的肯定多的是,怎么就能斷定我是第一人?至少,黃宗英就比我早到深圳蛇口辦公司,她的公司名稱叫作“都樂文化娛樂公司”。我到深圳后,曾多次去蛇口看她,并向她請益。她也告訴我,“都樂文化娛樂公司”的“都樂”一詞,是取自趙丹先生的“天下都樂”一語。
后來,我又看到國內的許多報刊在報道我在賭場當發牌員一事時,都想當然而且言之鑿鑿地說我是在“賭城拉斯維加斯發牌”,有些采訪我的視頻背景通常也是拉斯維加斯的地標建筑。為此,我在面對一些平面媒體和電視臺的采訪時,曾著意加以更正,并明確地告訴采訪者:我從未在賭城拉斯維加斯發過牌,我的工作單位是“洛杉磯一家撲克牌賭場”。然而,我的更正從未受到任何一家媒體的重視。許多涉及我的報道,只要議論起我曾作為賭場發牌員的這段經歷,都無一例外地仍舊將我定格于拉斯維加斯。這種像是串通好了一樣的以訛傳訛,漸漸地也讓我時常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生懷疑,甚至有時做夢也會感覺自己真是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上班了。
但有時心里忍不住又要想:也許不僅是此事,過往的許多事情,恐怕也會有相同的遭遇吧。人們想要的常常只不過是他們心目中所期待的劇情、數字和細節罷了,至于是否完全失真或有所失真,似乎倒沒有那么重要了。
從來都是這樣的,我心里想,也就一點點釋然了。
二
我大約是在“下海”去深圳創辦公司的七年前就認識黃宗英了。雖然就年紀而言,她是屬于我父母親輩的,但后來卻成為我比較親近和熟識的朋友。當然,我認識她還是通過她的丈夫——我的南通同鄉、著名電影演員趙丹。
大概是1978年的9月或10月吧,那時,我的小說《傷痕》已經于當年8月11日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于上海《文匯報》,不僅攪動了文壇,也攪動了全社會對“文革”的反思,以至于一時洛陽紙貴,不僅當天的《文匯報》破天荒地加印到一百八十萬份,各地轉載和改編《傷痕》為廣播劇以及各種地方戲劇的也很多。同時,讀者來信也像雪片一樣不住地從全國四面八方飛向《文匯報》編輯部,以及復旦大學中文系一年級7711信箱——只因小說在《文匯報》發表時,編輯曾在我的名字后面注有“復旦大學中文系一年級”字樣。
而我能夠與趙丹先生結識,則又是上海人民藝術劇院著名女演員,如今已九十一歲高齡的陳奇先生牽的線。
那是《傷痕》發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陳奇在復旦小禮堂有個講座。其間,她聲淚俱下地為師生們朗誦了《傷痕》,結果引得臺上臺下哭成一片。
講座過后,陳奇通過認識我的學生找到我,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趙丹有意拍《傷痕》,還決定任導演,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如果有,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傷痕》如果能拍成電影,當然可以進一步擴大其影響。而且,導演又是這么赫赫有名的電影界前輩,求都求不來的,我當然同意,便滿口答應了。
陳奇于是對我說:“那好。這樣,我今天回去后就跟趙丹說一下,安排你們盡快見個面。”
記得是接下來的周日的下午,兩點半左右的光景,我先是來到淮海中路上的一個弄堂口與陳奇見面,然后便由她引領著走進弄堂,來到新康花園內一處小別墅的二樓。趙丹先生大約已經知道我們要來拜訪,早在客廳里等候。客廳的門敞開著,我們上樓還沒踏進門,就見趙丹已從沙發上站起來,但一見我,卻顯然愣住了,有些驚訝地道:“啊,你是男的啊?”我只能對他笑笑:“不錯,是的,趙老師。”嗣后也告訴他,因為《傷痕》的主人公王曉華是女性,很多讀者都誤以為我就是王曉華,寫的也是自己的親身經歷和遭遇。我所收到的許多讀者來信中,很多人都直接稱我為“新華大姐”或“新華小妹”。所以,他以為我是女性,一點也不奇怪。
趙丹于是大笑起來,那是一種只有涉世未深的頑童才有的而且似乎是毫無顧忌地發出的大笑,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一個才剛剛入學一個多學期的大學生,與一個電影藝術大師間的距離。繼而,等他知道我是他的南通小老鄉后,就更不把我當外人了。自此,我經常會到新康花園趙丹家中去,除了商談有關《傷痕》的劇本改編和成立攝制組事宜之外,也會一起談天說地。有一天,趙丹很高興地告訴我,上海電影制片廠相關領導已經同意并批準成立拍攝電影《傷痕》的攝制組,由他親任導演,楊延晉任助理導演,我和黃宗英任編劇。這樣一來,我更成了趙丹家的常客,遇上吃飯的當口,黃宗英更讓我不要客氣,自己從碗籃里取碗盛飯便是。她是個熱情洋溢的人,和藹可親,和我也很談得來。這樣,我不僅和趙丹夫婦越來越熟稔,漸漸地,也認識了他們的女兒趙桔,兒子趙佐和趙勁。趙桔那時在外地讀書,很少回家。趙佐和趙勁比我年齡略小些,還在上學或上班,見得也不算多。多數時候,我都是和趙丹以及黃宗英兩位老師接觸和交談。一次,我忍不住問趙丹:“除了《傷痕》,你還計劃拍些什么影片啊?”
他聽后,略想了想,兩眼放光地看著我,興致勃勃地說起來:“我這一生中還想演的人有四個。”說著,他扳起手指,對我細說道:“其一是聞一多,其二是魯迅,其三是李白,其四是周恩來。”說得興起時,他還放了一段他演周恩來的試妝影片給我看,還真有些像。但忽然,他的情緒變得有些消沉和郁悶起來。我猜想,那大概是他也聽到了有人反對他出演周恩來的傳言吧。忽然,他從沙發上站起身,取過身旁掛在墻上的一把劍鞘,抽出鞘中的長劍,學著李太白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下方想象中長長的胡須,又摸了摸劍鋒,然后舉起長劍上下左右揮舞起來,嘴里則念念有詞:“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忽然,又斂住萬丈豪情,將劍鋒由上而下用力一按,仰天長嘆道:“唉,可惜啊,真是可惜,抽刀斬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我從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和經常童言無忌、率性而為的言行舉止中,感覺到在他樂觀、豁達的外表下,其實掩藏著一顆郁郁不得志的內心。他也常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一段時間我們在一起,他也不再談《傷痕》的話題,似乎都已經將拍電影的事遺忘了。后來有一天,他打電話到學校找我,要我盡快去他家一趟。見面時,我發現他一改以往的達觀和直率,先是欲言又止,繼而又有些憤憤不平地道:“小盧,很遺憾,不瞞你說,拍《傷痕》本來是廠里已經決定了的事,可廠長不知從哪里聽到市委里面有不同意見。這幾天他才剛剛打聽清楚,原來是市委主要領導人對《傷痕》有不同看法。所以,今天已經正式通知我,要我們下馬了……”
我聽后,一時無語。我一個學生,第一次觸“電”未果,也很正常。但回過頭想,我雖有所失,卻也有所得,至少交了趙丹和黃宗英這樣兩個忘年交,于我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尤其因為黃宗英也寫作,她的一些報告文學作品在當時已經很有影響,故我們常常也會就寫作上的一些話題進行探討。后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召開,我與他們夫婦倆再次見面,發覺趙丹穿了一件比較短的緊身夾克衫,戴一頂鴨舌帽。我于是說:“趙老師,你這身裝束看上去也只有四十出頭。”他聽了,看上去很開心。誰人不喜歡年輕呢?但很可惜,后來會議期間我再未遇到他們。原來,那時趙丹已在北京檢查出得了癌癥,后病逝于北京。
趙丹逝世后,黃宗英曾從北京給我拍過電報,讓已經回到復旦的我去北京參加趙丹的追悼會。可惜,大約學校考慮到我那時的社會活動太多,沒有準假。
我那時已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盡管我一直不知道是誰介紹我加入中國作協的。我也是第四次文代會作家代表團中最年輕的代表,還是上海市青年聯合會常委。因此,在學校里,我經常會被安排接待外賓。開始時,來訪者主要采訪我個人,有外國記者,也有精通中文的外國專家和學者,男的女的都有。我后來曾見到過相關的采訪被刊載在日本的《讀賣新聞》上,也有被摘錄在《參考消息》上的。其中一位來自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的林教授,還熱情邀請我去他們學校留學。他沒有食言,此后幾乎每年都會給我寄入學申請表。可我一次也沒有填寫過,主要是我從個別渠道了解到,像我這樣得過國家級“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人,有關部門基本上是不會放的。但想要通過留學去好好地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卻也由此萌生。尤其,有一次在復旦大禮堂看美國阿波羅宇宙飛船載著宇航員登陸月球的影片,讓我對美國科技水平的高度發達印象極深,又想到蘇東坡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更在心中將留學美國作為我人生的目標之一了。
接待外賓多了,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能說,我基本上已有所了解,通常回答得都比較得體。但這一來,也引得管外事的校領導經常安排我接待一些并非專為訪問我,而是來學校參加交流和學習的外賓,基本上一周不少于兩次,接待地點均為物理系二樓。這樣一來,我大量的學習時間被占用。于是,我通過系領導向學校提出,希望能減少或取消我的外賓接待任務。此事后來得到當時的校黨委書記夏征農的同意。
北京電影制片廠因聽說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傷痕》的計劃流產了,遂派出他們的文學編輯張翠蘭到上海找到我,說他們廠里已將《傷痕》列入拍攝計劃,并決定要我親自改編劇本。為此,他們通過正規途徑,由北京電影制片廠向復旦大學發了一封公函,替我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創作假。
《傷痕》搬上銀幕又指日可待了,我心里當然也很開心,也就不再計較會耽誤學業了。
張翠蘭老師于是協助我從大量的讀者來信中選出那些比較典型的,逐一登門進行家訪。為節約時間和精力,十幾個讀者中我們有一半以上都選擇了屬于上海地區的讀者,但最遠也去過福建三明市和安徽某地。然而,很遺憾的是,雖然得益于這些采訪和我們之間一次次地交換意見,我拿出了電影劇本改編的第一稿,卻又聽聞《傷痕》和“傷痕文學”被視為“缺德文學”,北京電影制片廠于是馬上偃旗息鼓,刀槍入庫,不再提拍攝《傷痕》一事。
后來,形勢又開始好一些的時候,長春電影制片廠也來找過我,提出拍《傷痕》。但他們的計劃還沒出來,就再一次胎死腹中。
中國最大的也是實力最雄厚的三家電影制片廠,三次計劃拍攝《傷痕》,三次流產,讓我在失望之余也清醒地認識到,盡管《傷痕》和“傷痕文學”有社會大眾和文學界的大力支持,但現實生活中,我也不能不承認,圍繞“傷痕”所引發的各種爭論,其實也依舊是《傷痕》的“傷痕”,即便整個社會都在為《傷痕》叫好,但細細觀察便可得知,大多數人的身上依然戴著“傷痕”的鐐銬,只不過輕重不一而已。
三
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我算得上是早的了。
有些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如“一鳴驚人”“洛陽紙貴”等,幾乎都可以用到我身上。但也許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傷痕》總拍不成電影外,我后續所寫的一些作品,也常常會被退稿或腰斬,或砍頭去腳。因此,雖然我浪得大名,心里其實充滿挫折感。
我就有些灰心。于是,當我看到報紙上有不少政界、學界的人士“下海”經商的報道后,忽然受到啟發,也萌發了“下海”經商的念頭。
大約是1984年底或1985年初吧,有一次在上海文藝會堂開會,中場休息時,我們幾個年輕作家、記者和編輯走出會議室,坐到綠茵茵的草地上閑聊,我于是提出由上海文藝界同人共同發起,成立一個“上海文化服務公司”(暫定名稱),跳出體制,自己掙錢養活自己的構想,馬上得到不少人的響應。
見大家積極性挺高,于是,我便對寫話劇的Z道:“你年齡大一些,做事也比較沉穩,你來牽頭好不好?”
馬上就有人鼓掌,表示這個提議很好,但Z卻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連連說:“不行,我不行。我身體沒你們好,做生意很累人的,吃不消。”
于是便有人說:“新華,這事兒是你先提出來的,還是你來牽頭做吧。”
就這樣,在文藝會堂外綠茵茵的草坪上,一共有十三個人參與組建“上海文化服務公司”,其中包括作家P、X以及C等。
后來,為能盡快注冊公司,我以記者身份來到靜安區工商局了解具體的申辦條件和流程。工作人員告訴我:首先,辦公司必須有公司法人,且明確說明,在國家企事業單位擔任公職的人員不能擔任法人,其次還需要有注冊資金等。
這第一條一下子就將我們難倒了,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有公職和單位的。
“除非我們當中有人辭職來當這個法人,否則這事就黃了。”有人氣餒地說,并將期待的目光投向我。
我明白,考驗我的時候到了,事情因我而起,如果我這時不迎難而上,也打退堂鼓,不僅對不起大家對我的信任,也會涼了大家的心。于是,我心里暗下決心,要辭去《文匯報》記者的公職,不再抱著“鐵飯碗”不放,而要去好好地闖蕩一番江湖。同時,我也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當過兵,在工廠做過工,也下鄉插隊落戶當過農民,并且曾是一個大學生,但在“工農兵學商”這五行或五種經歷中,唯獨缺“商”。因此,為豐富我的人生閱歷,積累創作素材,“下海”經商對于我來說也是很有必要的。
知行合一,我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遂向報社領導遞上辭呈。
大約那個時候,全國從上到下都在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報紙上也不斷地在宣傳“發家致富”光榮,而我的辭職要求也是符合中央精神的,故很快就批下來了。與此同時,報社還給我發了一張紅皮的“《文匯報》特約記者證”,歡迎我在經商之余隨時給報社寫稿,一經刊用,會按相關規定發給稿費。
本來這之前,我已經單位同意,請了一年創作假,由上海作協發工資,潛心寫出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森林之夢》。不用上班的日子是很愜意的,但時間長了,人也變得有些懶散,早上常常會睡懶覺。
但籌辦公司又讓我的生活找到一個新的著力點。我每天除了修改自己的《森林之夢》,所思所想都是和籌辦公司相關。我也讀了不少商業方面的書籍,研究市場,研究管理,希望自己能夠很快地由外行轉變成內行。在一次籌備會議上,我被十二名作家、記者和編輯公推為董事長兼總經理。我當即表態:囿于自己在經商方面還沒有經驗,是個外行,我只當董事長,總經理可以先兼著,將來若有合適的總經理人選,我會馬上讓出來。
很快,公司注冊地點也被提上議事日程。
還好,不知是通過誰的關系,我們了解到靠近南京西路石門一路附近的南匯路上,有一戶人家剛剛落實政策,退賠了一間約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我們便找上門去,提出和他們合作辦公司。這家人好像只有母女兩人,吃過不少苦,聽說我是《傷痕》的作者,馬上就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房子需要裝修,我們當中許多人都利用工作之余主動跑過來幫忙。尤其C,干活最賣力,他穿一身雨衣刷油漆的場景多少年后還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浮現。
有一次我們開會討論公司的人事安排,X為副董事長,C為廣告部經理,P好像是人事部經理。會上,C激情澎湃地談了他有關在公共汽車上甚至是直升機上做廣告的大膽構想,其想象力之豐富,出乎許多人意料,一時弄得大家都很興奮和激動,摩拳擦掌,大有“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和在商海鏖戰中“舍我其誰”的豪情壯志和沖天干勁。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完全亮,我的房門上忽然響起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我被敲醒后,心里很奇怪:“誰呀,這么早亂敲門。”揉著眼睛走到外間去開了門,才發現是C。他那時家住浦東,很遠,要坐渡船擺渡才能到浦西來。我將他讓進里間,在沙發坐下,忍不住問:“有什么急事啊?這么早!”
他兩眼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后,才一臉嚴肅且鄭重地說:“我昨晚一夜沒睡。我想好了,我要當副總經理。”
“昨天會上不是討論過,你當廣告部經理嗎?”
“廣告部經理我可以兼著,但我還要當副總經理。”他大約屬牛的,上了牛脾氣,堅決地說。
我一時無語,也不知他內心究竟怎么想的,就委婉地說:“你當副總經理也不是我個人就能決定的,需要再開會討論。不過,我倒是要提醒你,根據你的特長和志趣,做廣告部經理其實很適合。當然,你的要求我會在董事會上提出來,可你想過沒有,別人對這件事會有什么看法?大家會怎么看你?”
他就不吱聲了,稍稍坐了一會兒,便悻悻地走了。
而我這時心里最著急的事,還是迫切希望能早一些找到一個合適的總經理,同時抓緊完成公司的注冊手續,否則,一切都還是紙上談兵。
有一天,X告訴我,他認識一個人叫CP,是上海社會科學院的研究員。又說,他還是某智囊團最年輕的成員呢。我聽了很高興,就讓X約CP一起見個面。
見面地點就約在CP家中。
見面后,CP又向我們介紹了另一位來自深圳云興公司的朋友L,是退伍軍官,轉業前在部隊當連長,現任深圳云興公司總經理。CP又介紹說他對《孫子兵法》特別有研究,并出版過《孫子兵法與企業管理》一書。當然,他也向L介紹我是“傷痕文學”的“鼻祖”。于是,大家一時都有相見恨晚之感,遂達成口頭協議,CP辭職,加入尚未注冊的“上海文化服務公司”,任董事兼總經理。同時,CP作為總經理的頭等大事便是促成“上海文化服務公司”與深圳云興公司在各方面的緊密合作。L則承諾,我們擬成立的公司的開辦費用和注冊資本將由他們公司墊付,待公司開張營業盈利后再行償還,并表示當晚回賓館后,他就會打電話給財務部門,讓他們先期匯款十萬元到CP名下。他后來聽說我預備辭職,但尚未辦手續,遂建議我將工資和人事關系暫時掛靠到他們公司。他們公司是國企,是云南省農場局在深圳設立的一個窗口,這樣可以無后顧之憂。我同意了。同時大家也商定,L第二天回深圳后,第一件事便是讓辦公室主任發函,由云興公司出面邀請我和CP以及X到深圳考察訪問,進一步洽談合作事宜。
那時的深圳已很亮麗,晚上燈紅酒綠,一切看上去都很光鮮,幾乎已是一個不夜城,和從飛機上俯瞰黑乎乎的夜上海大異其趣。大家于是都很興奮,感覺著時代正在向我們招手,而我們也將成為歷史的幸運兒和弄潮兒。但對于CP和X來說,令他們更感到興奮和激動的是在深圳晚上還可以通過衛星天線收看香港電視臺的節目,兩人勁頭十足,常常要看到凌晨兩三點才肯入睡。我雖不反對,有時也會和他們一起看看,但多少也有些擔心他們會沉湎于此,影響工作。
在深圳云興公司的支持和資助下,最終我們決定在深圳蛇口注冊了一家“新亞洲實業有限公司”。但公司甫開業,內部就發生矛盾和分歧。主要是有一些董事看不慣CP的做派,覺得他手上有錢后,幾步路的距離也喜歡喊出租車。更有人覺得他的做派像個花花公子,這樣的人當總經理,將來很可能會“豁邊”。于是,就有人要求我行使董事長的權力召開董事會,將CP和相關人等清除出去,這給了我很大的壓力。盡管我對CP的一些做派也有看法,但又覺得他能說會道,談吐不凡,有高屋建瓴之勢,心里很矛盾。思考再三,公司好不容易注冊成功,內部馬上就鬧分裂,這肯定不好,不但會損害我和幾個作家以及記者、編輯之間的友誼,而且我雖初涉商海,也已發現,要在這個道上混,即便我不騙人,也保證不了哪一天不會被別人騙。這樣,在一次董事會上,我鄭重提出離開剛成立不久的“新亞洲實業有限公司”,同時一并辭去我的公司法人身份以及公司董事長職務,并表示,自己是“凈身出戶”,自此不再拿公司一分錢的薪水。
因此,算起來,1985年年底,是我不到兩年多時間里第二次從單位辭職。第一次是《文匯報》,這一次則是“新亞洲實業有限公司”。我曾經想過重新回到《文匯報》工作,并且也和原文藝部負責人史中興談過,后來也得到報社總編輯馬達的同意。但我后來還是沒有回去。
四
盡管離開新亞洲實業有限公司后,我失去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但通過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汪逸芳的幫助,我預領了一筆一千元的稿費,又通過一個朋友的關系報名參加了上海外國語學院(那時還不是大學)的“出國培訓班”,開始一門心思攻讀英語,以期能夠在半年多的時間內通過托福考試,實現好些年前心中就已經萌生出的出國留學夢。此后,常常有人看到我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著扶手,一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可以隨身攜帶的袖珍小本本,專心致志地背英語單詞。《文匯報》文藝部有一位當年一同分配進單位的畢業于北大的同事X,其時正負責“文藝百家”的評論版,他見我經濟上頗為拮據,便約我每周為他的版面寫一篇一千多字的書評,至于寫哪本書則由他選擇,我可以不署真名。我當然愿意,但都寫了些什么,一篇能拿多少稿費,已記不清了。
現在想想,那時留學之于我,其實已不再是一個夢,而是一種逃避。
混跡商海一年左右后,我最大的收獲便是身心獲得一種少有的釋放,可以自由地思考,可以每天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去生活,不再有一個上司隨心所欲地差遣我,我也再不需要跟著許多人一起去時時刻刻揣摩其他人的意圖。同時,我也討厭自己雖然從控制下解放出來,卻又不得不為賺錢養家而苦惱。
所以,回顧往事,盡管“中國文人‘下海第一人,非盧新華莫屬”的說法不準確,但在“下海”后嗆了幾口水,急急忙忙爬上岸,馬上就轉身投入“留學”大潮的文人第一人,恐怕還是非我莫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