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 七月
小依今年十四歲,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在上初二,但是與別人不同的是,她總是很沉默。每個課間她都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忙碌于老師新布置的作業,走廊上嘈雜的鬧聲、笑聲似乎都與她無關。其實她一直在仔細聽著。她羨慕別人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但又害怕有人來與她搭話,她總是不知道該怎么接別人的話,只能傻傻地盯著別人。直到預備鈴響起,小依才能松一口氣。
周五的教室里總是有種愉快又躁動的氣氛。為了教學質量,老師一般把不太重要的內容放到這天來講。今天數學課的內容是學習使用計算器。其實這根本沒有什么好學的,誰還不會用計算器啊?不就是按上幾個數字然后加減乘除嗎?大家嘻嘻哈哈地拿出計算器擺弄著,等待老師開始上課。小依偷偷地觀察著別人的計算器,各種牌子,都是嶄新的,大概是為了上數學課專程去買的,畢竟現在大家都用手機里的計算器,很少會有人單獨買一個計算器備在家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計算器,灰藍色的機身滿是劃痕和污漬,它是什么牌子已經不得而知,因為商標早已磨沒了,連按鍵上的字符也幾乎看不清了。
“好了,開始上課了,今天我們學習計算器的用法,請同學們把計算器和數學書拿出來,我檢查一下誰沒有帶。”
數學老師走下講臺,在座位間巡視,檢查同學們有沒有帶課本和道具。小依小心翼翼地拿出計算器,輕輕地放在桌面上,生怕這破舊寒磣的計算器引起別人的注意。萬幸,同學們都專注于研究自己的計算器說明書,或是在與前后桌小聲討論放學去哪里玩,沒有人多看小依一眼。
這堂數學課本應該就這樣平靜地結束,小依也可以安心地把計算器收進書包,當作它從來沒有出現在課桌上過。可是事與愿違。數學老師在讓大家進行了一連串的計算之后,說:“現在我們來按清零鍵,在有些計算器上是字母C,有些計算器上是中文字符。”
一聲洪亮的“歸零”從小依的計算器里爆發出來。這聲音來自一個20 世紀生產的發聲元件,它已經沉默了許多年,當它再度響起的時候,原本清亮的音色變得渾濁又厚重。這個古老的計算器發出了只有男低音歌唱家才能發出的低沉卻洪亮的聲音。教室里原本就愉快躁動的氛圍一下被點燃了,幾個男生笑得前仰后合,許多女生也哧哧地笑著。同學們不停地互相問著“是誰的計算器啊”。雖然大家并不知道這聲音是從誰的計算器里發出來的,可小依還是感到坐立難安,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摔了個大馬趴。
昨晚與母親的爭吵在小依的腦海里不斷回放著。昨天放學后,小依走遍了家附近的超市,終于找到一款符合老師要求且價格不貴的計算器。小依自己沒有零花錢,只能回到家,硬著頭皮跟媽媽要錢。她知道家里經濟很困難,可是她別無選擇,沒有計算器該怎么上明天的課呢?媽媽當然拒絕了她,同時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個年代久遠的計算器。小依不想帶這個破舊的計算器去學校,只能找借口說:“這個計算器太老了,肯定沒有老師要的功能。”媽媽卻說:“這個計算器是以前家里開店時候用的,功能很齊全。”小依想要一個嶄新的、至少能讓自己不丟面子的計算器,可她卻不敢直接地表達這個愿望。母親看不透女兒的心思,一直糾結于這個計算器功能夠不夠用。最后,母親的耐心也被磨沒了,大聲質問小依到底什么意思,這個計算器怎么就不能用了。小依也生氣了,她氣家中的貧窮。在她模糊的記憶里,家里曾經是開店的,條件很不錯,自己總是穿新衣服、吃各種零食,引得同學十分羨慕。可是突然有一天,什么都沒有了。店沒了,曾經寬敞明亮的家也沒了,所有與享受和快樂沾邊的東西全沒了。小依也憤怒了,大聲地吼道:“家里的錢都哪兒去了?你們開店能不能好好開店?我現在天天被同學瞧不起你們很滿意是吧?”吼完了,小依無助地啜泣起來,母親局促不安地站在她身邊。最終,母親沒有掏錢給小依買新的計算器,小依也一言不發地將舊計算器塞進了書包。
小依眼里噙著淚,盯著計算器上那一道道劃痕沉默著。

東良《飛船》
數學課之后是體育課。同學們都拿著運動器材嘰嘰喳喳地下樓了,又只剩小依一個人在教室里。小依努力從數學課上的意外里走出來,可是回憶不斷地滲透進腦海。她想起小時候總在父母開的飯店里玩,和客人們的孩子在門口的水泥平臺上做游戲。帶著辣椒味的油煙總是從門外的排風口里躥出來,嗆得自己和小伙伴直打噴嚏。每一個客人結賬的時候,媽媽就會拿出這個計算器,熟練地按下一串數字,然后用力地按下歸零鍵……隨著一聲清脆的“歸零”,這單生意就這樣完美地做完了。客人滿意地擦著嘴離去,媽媽仔細地將鈔票分門別類地放進收銀臺的抽屜里……
預備鈴響了,小依仿佛從夢中驚醒,匆匆下了樓。
體育課是另一種折磨。看著同學們結伴打球、追逐哄鬧,小依沒有辦法把自己隱藏在座位上,只能盡量把自己藏進建筑物的陰影里,生怕自己的形單影只被別人發現。一陣悅耳的歌聲傳過來,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在唱最近的流行歌。班上的女生都圍了過去,同時上體育課的外班同學也被吸引了。唱完了兩首,文藝委員不好意思地捂臉,說她準備報名當學校的廣播員,問朋友們覺得自己唱得怎么樣。朋友們當然是贊不絕口,圍觀的同學也說絕對行。圍觀的同學里有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這個身影刺痛了小依。小依什么都沒有,但她有喜歡的人,雖然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外班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小依呆呆地望著文藝委員那漂亮的臉,她涂了薄薄的口紅,原本就白凈的皮膚顯得更有紅潤的光澤了。
突然,一個同班的女生走到小依面前:“小依,一起打羽毛球好嗎?林靜怡今天生病請假了,不如我們一起打球吧?”
小依猶豫了,她本想答應,可是話到嘴邊又變了樣子:“我不會打羽毛球……”
那個女生說:“打羽毛球很容易的,一學就會了,一起玩吧。”
小依最終以自己沒有運動細胞拒絕了,看著那個女生失落地走了,她的心里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也許是后悔。
午休時,小依拿出語文周記本準備寫一寫周記,周記本里夾著的一張對折起來的稿紙喚起了小依當下的最近的記憶。小依感覺自己一下醒了。是的,今天是周五。周一時班主任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學校準備辦一個學生廣播臺,每個班都要選一位播音員,每天輪流做廣播。小依一下就心動了,她想給全校同學讀自己喜歡的文章,放自己喜歡的歌。最重要的是,也許有了這次改變,自己就可以結束隱形人的生活,有一個新的機會交到朋友……她早已抄好了自己最愛的短文,每天睡前都要讀兩遍,為了可以在今天下午的班會課走上講臺,勇敢地爭取這個機會。可是現在她又猶豫了。她悄悄地撇過頭,看著斜后方的文藝委員。文藝委員也在念念有詞地讀著什么。
“她也想當播音員……我怎么可能比過她呢?”
小依感到心痛,感到深深的無力。她默默地把稿紙夾了回去,在周記本上猛寫一氣,但是關于自己寫了什么內容,她也不知道。
班會課是放學前的最后一節課,班主任花五分鐘講完了校紀校風的注意事項,就宣布開始競選播音員。先上臺的是幾個男生,他們都是班里最皮的幾個,每當有什么展示自己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最有意思的是張宇軒和朱宇軒兩個男生,他倆因為叫一樣的名字而成了朋友,天天一起耍寶逗同學們開心。今天他們上臺表演了一個雙簧,同學們笑得把隔壁班的老師都引了過來。班主任也笑得臉都紅了,但還是把他倆趕下了講臺。
“同學們,我們這不是才藝展示啊,是要選廣播員,首先要有朗誦的能力,這個廣播臺是為了給同學們增加閱讀量的。還有誰想來競選?”
文藝委員經過小依的身旁,帶起一陣輕輕的風。與小依預想的不太一樣,文藝委員雖然唱歌十分好聽,可是普通話卻不是很標準,前鼻音和后鼻音總是分不清。一篇文章讀完,班里的熱切氣氛蒙上了一層失望。但畢竟這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正經讀文章的同學,班主任還是夸贊了幾句。
“還有想要競選的同學嗎?要趕快哦,還有十分鐘我們就要放學了。”
小依抽出了夾在周記本里的稿紙,本想勇敢地站起來走上講臺,可是自己中午卻在周記本上寫著“你做不到”。
“為什么我什么都比不過人家呢?都是因為父母做生意虧了錢,我才什么都沒有。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也不會游泳……家里從來沒有錢給我報才藝班……為什么我一直只能當一個廢人?一直被當空氣?”
為什么……小依問自己。
另一個女生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講臺,小依看著她快速劃過的身影和班主任贊許的眼神,聽著她字正腔圓又富有感情的朗誦,聽著同學們整齊的鼓掌聲和老師宣布第二個女生來當班上的廣播員……小依在心里比較著,其實那個女生的朗誦也不如自己。
小依不敢面對她心中的答案。
放學了,小依卻不想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步。時不時有穿著同樣校服的同齡人從身邊走過,小依躲躲閃閃,生怕遇見班上的同學。幾個放在角落里的大垃圾桶引起了小依的注意,它們剛剛被環衛工人傾倒過,現在空空如也,等待被人們遺棄掉的東西填滿。小依走上前,從書包里翻出那張已經沒有用了的稿紙,胡亂揉成一團扔了進去。可是她覺得還不夠,心中那壓抑的情緒仍然堵在胸口。她掏出計算器,扔進了可回收垃圾桶。
“咚”的一聲,計算器消失在小依的視野里、書包里、生活里。
什么都沒有改變,世界并沒有因為這個破計算器的消失而變好。小依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的,即使沒有這臺會亂喊亂叫的計算器,今天的一切仍然會發生。她還會怯懦地躲閃所有人的邀請和好意,她還會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本屬于自己的機會。
小依又氣又急,她想到回了家媽媽一定會問計算器哪里去了,自己卻不能合理地解釋計算器是怎么從書包里消失的……
“哎,那不是我們班的小依嗎?”
張宇軒和朱宇軒兩位好朋友騎著自行車路過這個角落,看見小依正對著垃圾桶沉默不語。
“你怎么啦,怎么站在這里?”朱宇軒剎住車,一只腳搭在路沿上。
那一秒小依想了很多,她的大腦從來沒有如此飛快地運轉過。是裝作沒事,還是什么都不說,還是面對自己?小依選擇了自己唯一沒有嘗試過的選項。
“我不小心把計算器扔進去了……”
說出這句話以后,小依反而覺得釋然了,她長舒一口氣。
兩個男同學把車拎到人行道上停好,走到垃圾桶邊看看怎么回事。
“這有什么,我來幫你。”
張宇軒把垃圾桶搬起來放倒,朱宇軒把垃圾桶的底部提起來一點,計算器便順著光滑的桶壁滑了出來。
兩個男生撿起計算器,又把垃圾桶放回了原來的位置上。
“幸好這垃圾桶剛倒過,一點沒臟。”張宇軒把計算器遞給小依。
朱宇軒卻發現新大陸似的:“小依,數學課那個會喊‘歸零’的計算器是你的這個嗎?”
小依的臉紅了,可還是承認了。
“我記得我家以前也有一個,后來就找不到了……我找了好多家店都沒買到一樣的,這可不能弄丟了,再放幾年,這可是文物了!”
張宇軒拍拍自己的朋友:“別貧了,我哥還等著我們去打球呢,快走吧。”
兩個男生跨上自行車風馳電掣地離開了。
小依還握著計算器站在原地。
“歸零!”
計算器在小依手中喊道,那聲音還是洪亮又引人注目,幾個路人都被嚇了一跳。
小依沒有在意路人的表情,徑直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