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為攀
文學對我的影響并非細水長流式,而是像一顆超新星大爆炸。這顆超新星爆炸的時候,我還在上高中,舉目望去皆是打了雞血的同學和老師,我無法跟上這種連呼吸都馬不停蹄的生活節奏,便私自決定讓我的生活慢下來。
我為自己的慢生活找到了三種方式:一是去學畫畫;二是去學唱歌;三是到校外租房。后來我回顧這段歲月的時候,才發現前兩種舉動差點讓我與文學擦肩而過。好在我并沒有繪畫天賦,我不懂造型和光影的作用,也無法理解把一個實物畫在紙上的實際意義,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歡灰撲撲的畫室,不管是紙上的素描,還是大理石雕像和滿地的鉛筆灰。
離開畫室后,我徘徊在縣城的十字路口,一時竟忘了自己該何去何從。在隨后的一節音樂課上,留著長發的音樂老師向班上一些高考無望的差生發出了招生邀請。當晚我和另一個在班上有“五中謝霆鋒”之稱的同學趕到了音樂老師的家里,向音樂老師表達了我們想學音樂的強烈渴望。音樂老師讓我倆每人唱一首歌,最后表示我們都很適合唱歌,假如稍加訓練的話,將來在樂壇一定會有我們的一席之地。說完讓我們填寫報名表,我的同學多嘴問了一句,上課要多少錢?音樂老師說每周末上一節課,一個月四節課,總共是兩百塊。我們當時囊中羞澀,又不愿找家長出這筆錢,只好遺憾地告別了樂壇。
眼看學畫和唱歌這兩條路都走不通,當時只有十七八歲的我似乎提前看到了自己將來必將被社會淘汰的慘狀,有一段時間強行振作,把心思都花在學習上,可惜我依然對數學一竅不通,那些數字就像一枚又一枚銹跡,成功讓我大腦的齒輪停止了運轉。可以說,我的高中生活簡直一敗涂地,不過好在也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寫作,當然不是寫小說,而是寫作文。我當時很擅長寫作文,不管是應試作文,還是參賽作文,我都能準確摸到出題人的脈搏,為此讓我的作文和比賽次次都能取得好成績。此時我還不認識那個在《讀者》雜志上熟睡的馬爾克斯,他也不在我每周都會去一趟的學校圖書館。我認識他是我從學校搬出去以后。我搬出學校的原因是嫌宿舍吵,當時我不擅長與同學相處。當班主任知道我要到校外租房時,表示只要我父親同意,她沒任何意見。班主任以為我的父親肯定不會同意,抱著胳膊戲謔地看我在她的辦公室撥通我父親的手機。我讓班主任過來接聽這通電話,勝券在握的班主任還開了免提:喂,你好,是林為攀家長嗎?
我是。老師有什么事?
是這樣的,你的兒子林為攀想去校外租房,我來征求你的建議。
老師,在校外租房貴嗎?
好像只比住宿貴五十塊。
既然這么便宜,那就去校外住吧。
“啪”,班主任果斷掛斷了電話,臉上滿是來不及掩飾的尷尬。可以說,我從班主任當時的表現讓我學到了珍貴的一課,即沒有人會愿意當眾跌股(客家話丟臉之意),他們會極力尋找借口找回自己的尊嚴,即便這些借口在旁人看來會增加跌股的成分。后來,當我走上寫作之路時,每次要寫一個逞強的角色時,我都會想起我的班主任。
我就這樣從校內搬到了校外,比其他有此想法的同學順利多了。其他同學要想在校外租房,找摩托車司機冒充家長去學校簽字的有之,一人分飾兩角在電話里既當爹又當兒子的有之,站在高處表示不遂他意就要往下跳的亦有之。后來我揣測我能如此順利住在校外的原因并不單單是我父親開明,而是他當時已經徹底對我的學業不抱指望了,因此才對我采取放養的姿態。我的猜測并非空穴來風,因為后來當我弟讀高中也想在校外租房時,卻被我父親強勢拒絕了。
從此我就開啟了一段家庭和學校兩不管的“飛地生活”。出租屋是一棟剛建造起來的八層樓房,我租住在七層,每天開窗都能看到不遠處的宿舍。我的同學們住在宿舍的四層,我因為住到了校外,一時之間竟比他們住得足足高了三層。我每天俯瞰在宿舍走廊忙忙碌碌的同學們,他們有的在一邊刷牙一邊在走廊上收衣服,還有的早上不愿早起,就躲在宿舍睡回籠覺,被班主任殺回馬槍抓了現行。還有的早早起來在走廊上背誦英語單詞……總之,宿舍走廊就像一個培養皿,我以此獲得了寫作的第一筆素材,就像創業之初收獲的第一桶金。
我不愿有人在我的生活中指指點點,因此“獨居”生活非常適合我。我當時留著爆炸頭,穿著人字拖和故意剪了破洞的牛仔褲。現在重看高中時代的照片,我都會覺得那時的自己雖然很幼稚,可一點都不傻。你會穿過重重迷霧,從他特立獨行的發型和衣著上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這雙左眼角有一顆痣的眼睛里,你會看到他已經找到了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那就是寫作。在此之前,他已經獨自在宿舍與文學交上了手,體驗確實非同以往,其勢能比他的老對手應試作文高了好幾個量級。在如此強大的對手面前,他必須也要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才能與之周旋。
雖然如此,我初登文學寶地卻一頭霧水,不入其門,難窺其奧。我只好等著靈感主動找上門,可是一連等了數天,靈感依舊沒來,不知道是壓根兒沒來,還是半道迷路了。我不愿再被動等待,每天在課堂上,在出租屋里,如饑似渴地閱讀。當我在出租屋里閱讀時,四周很靜,只有蚊子被蚊香熏死后掉在地上的聲音。可當我在教室里閱讀時,四周馬上就變得喧鬧起來。后桌在桌上豎起了一本數學課文,看似在讀書,實則在偷偷啃瓜子;左邊的同桌在用鏡子擠青春痘,嘶嘶聲就像在抱啃一塊滾燙的馬鈴薯。班主任在貼了報紙的窗外窺視,我這才發現報紙上的那個破洞剛好與班主任的眼睛同等高度。不過我還是在自習課后看到了殘留在走廊上的紅磚屑,也許班主任在報紙上摳的窟窿太高了,因此她只能在腳下加墊一塊磚頭才能看清教室里的眾生相。
我生性敏感,不愿放過生活和學習中的諸多細節,但我那時不懂得這些細節的可貴之處,反而還為了證明自己不食人間煙火極力遠離這些。我的文學之路極不順遂,不是因為我缺少寫作天賦,而是我還沒找到符合自己的敘述方式。那時我相信只要自己找到了合適的敘述方式,就能像能工巧匠魯班一樣在紙上建造出任何器物。好在我并沒有花費多長時間的尋找,在我搬到校外三個月后,我在一本《讀者》上無意間看到了一篇吹捧《百年孤獨》的文章。
可是學校圖書館并沒有這本《百年孤獨》,我只好騎著單車去縣城找。找了一圈,我在新華書店和博文書店都沒有找到這本書,就在我以為這本書并不存在時,最后居然在一家專賣文具的書店找到了此書。它就躺在一眾文具的最下面,封面蒙塵,內頁發黃。
這就是我初識馬爾克斯的情形,過程一點都不美好,就像網友線下見面,剛開始甚至還有點嫌棄對方。我把這本書放到書包里,書包被我背在身上,我騎著那輛買來的二手單車回到出租屋。那幾天我都沒有去上課,一直待在出租屋里翻看《百年孤獨》。后來當我在史書上看到大部分帝王出生時都會天有異象,我瞬間就相信了這種看似荒謬的說法,因為多年前當我第一次翻閱《百年孤獨》時,我的內心也突然電閃雷鳴起來,當然窗外還是和往常一樣,并沒有刮風下雨。
我看到第一句話時就被折服了,并在后來的寫作中養成了一個壞毛病:認為開頭是一篇小說最重要的地方。并不惜為了寫好開頭次次推翻要寫的故事。這個包含三個時空的開頭簡直太迷人了,讓我剎那間就窺見了小說所能達到的縱深。我從此不再一葉障目,并在每次寫作之前,都會把自己當作孫悟空那樣縮小和放大:先用縮小版回到過去檢視這篇小說的歷史脈絡,再用放大版去到將來俯瞰這篇小說最遠能抵達何處,最后再用正常版站在“當下”這個時間節點,一手捏起過去那根線條,一手抓起將來這根線條,再把這兩根線條放進嘴里抿一抿,看看我筆下的文字能否把過去與未來聯系起來,寫出一篇具有萬千氣象又不缺內心幽深的杰作。
然而我在寫作中始終缺少這種進退有序的從容與氣度,經常迷失于腦海中密集的碎片。我沒有辦法把這些碎片有效組織起來,每一塊碎片幾乎都能另立山頭,導致筆下的文字臃腫,不堪入目。每當這時,我都會重溫《百年孤獨》,看看馬爾克斯到底是如何解決繁復的素材并把它們有機統一起來的。我不再像第一次閱讀時,久久停留在開頭,而是根據開頭判斷下文究竟如何具體呈現這三個時空。當然,從人物性格入手是個好辦法,畢竟布恩迪亞家族在馬孔多繁衍了七代人之多,幾乎每一代都有兩個相同的人名,看似一頭霧水,不過好在不同的性格能讓讀者成功做出區分。
我探究文本的辦法并非從人名入手,而是從動物入手,其中的黃蝴蝶、小金魚和豬尾巴我認為是《百年孤獨》中非常重要的密碼與線索,你能通過這些動物解讀出馬孔多從建造到興盛再到被一場龍卷風覆滅的全過程。我后來的寫作之所以也寫了許多動物,譬如水牛、秋田犬和雞鴨,想必也是受該書這種風格的影響。
黃蝴蝶在《百年孤獨》中非常顯眼,因為這種彌漫死亡氣息的蝴蝶即便在梅梅的愛情遭到毀滅后,依舊若隱若現地浮現在讀者眼前。與中國一樣,拉丁美洲的蝴蝶也象征著愛情,但黃色在拉丁美洲又象征死亡,于是黃蝴蝶的出現在帶來愛情的同時,也帶來了死亡。《百年孤獨》這本書寫的是持續一百年的孤獨,但卻經常用斑斕的色彩來烘托這種孤獨,并不像其他人那樣,認為孤獨一定是冷色調。馬爾克斯偏偏用暖色來形容孤獨,這無疑讓這種孤獨更加立體,更加深入骨髓。我在后來的寫作中也照貓畫虎喜歡用黃顏色,比如金黃的稻谷,涂了黃顏色以示區分的鴨子等等。我知道所有故事終將在時間面前過時,但故事中堪比胎記的顏色卻能永遠留存在人們心中。
除了黃蝴蝶,小金魚也是《百年孤獨》中一個重要的道具。最開始,小金魚只有一條,那就是奧雷里亞諾上校送給小蕾梅黛絲的那條。后來上校把擁有的十七條小金魚分別送給了十七個兒子。最后小金魚徹底淪為上校的收藏品,他停止制造新的小金魚,而是一遍又一遍地融化掉舊的小金魚。我不想從小金魚的增多和融化等方面分析拉丁美洲所面臨的政治形勢,我更愿意從生活中來分析這些金魚的作用。我認為小金魚的出現并非政治隱喻,或別的什么,而是愛情。起初的那條小金魚代表每個人的初戀,由于稀少而變得彌足珍貴,后來的十七條金魚則代表歷經千帆后的破罐子破摔,最后不再制造新金魚而把舊金魚融化則代表初戀是每個人永遠戒不掉的癮。當然馬爾克斯為初戀找了兩個結果,一個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面,當那份持續半個世紀的初戀少了中間的柴米油鹽時,最后再次見面時依然會像最初那樣甜蜜——每個人都只想享受愛情的甜,而不愿忍受愛情的苦;另一個就是在《百年孤獨》這些融化又重新制造的小金魚身上,它象征著在日常生活中愛情的模樣:愛情在日復一日的吃喝拉撒中早已面目全非,所以要不斷地通過融化小金魚重溫最初的愛情。上校融化又重新制造金魚這個舉動,在現實中處處能找到對照,也為后來的許多影視作品找到了靈感,比如《月光寶盒》《恐怖游輪》等這種用時空重復回溯敘事的電影。
豬尾巴是一種不潔的象征,我小時候經常聽人說近親繁殖就會生出帶有豬尾巴的后代。當這種畸人越來越多時,就說明世界末日為時不晚了。《百年孤獨》以豬尾巴收尾,可見馬爾克斯對人類的命運并不樂觀,當然這些都是小說家言。真實的情形是,就像人類偶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豬尾巴出現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即便已成事實,也會被大自然強大的調解能力掰回正軌。這也是我對《百年獨孤》略有微詞的地方,我覺得馬爾克斯寫到最后也難免落入窠臼,走到了讖緯算卦的老生常談里去了。假如結尾不讓馬孔多毀于颶風,而是把前一百年的孤獨無限循環下去,我認為此書會更上一層樓,雖然現在已經足夠好了。因為死亡太簡單了,并非人類的歸宿,百年囚等于一日囚才是人類真實的寫照。
遺忘和孤獨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在這本講述孤獨的鴻篇巨制中,遺忘也是不可或缺的環節,甚至關于遺忘的篇章讓我印象更加深刻。當麗貝卡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孩開始吮吸手指、用指甲摳著墻上的石灰吃時,就給馬孔多帶來了失眠癥,而失眠癥又是遺忘的罪魁禍首。還有就是戎馬一生的上校最后也罹患上了遺忘癥,他戰勝遺忘癥的方式是在每個物品上寫上名字,就像馬孔多草創之初許多東西叫不上名字時需要用手指指點點。通過小女孩麗貝卡和老上校的遺忘癥,我突然發現遺忘并非老年人的專利,孩童或者青壯年也有可能患上這種失憶癥。我之所以對該書中的遺忘癥記憶深刻,源于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在晚年就飽受遺忘癥的折磨,她會在飯點忘了廚房的位置,即使記得廚房在哪兒,也會忘了點火的火柴。反正一到要做飯的時候,她的記憶就開始丟三落四。但只要家人提前把飯做好了,她又會準時出現在飯桌上,而且舌尖還能成功品嘗出哪個菜放了味精、哪個菜沒放味精。還有就是,她對于好聽的話耳聰目明,對于不好的話則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后來我才發現,祖母這種有選擇性的遺忘癥也有其緣由,那就是她需要靠這種方式盡力保障自己的晚年生活,假如她不裝聾作啞,那么她的晚年仍無法停歇,依然要干許多活,如果她完全老得不能動彈,又可能會徹底遭到家人的嫌棄。因此她艱難地坐到了一個蹺蹺板上,巧妙地在干活與不干活之中找到了平衡點。
不過祖母的記憶可以任由自己打扮,但她身體的各個器官卻都很誠實,當她的身體開始疼痛時,她終于承認自己敗給了歲月。在此之前,她始終不服老,以為自己還能像從前一樣徒步趕集。記憶可以杜撰或者修改,但疼痛卻騙不了人,她開始逢人就兜售自己的疼痛,見到同齡人就說自己的心臟像蜂窩煤一樣破了無數的窟窿,見到年輕人就說自己的肺管子像是損壞的扇葉,見到小孩子就說自己的眼睛看東西越來越不清楚。她的疼痛視不同的人而定,而且心臟、肺管和眼睛正是她身上三大疼痛的源頭,只不過并非同時疼,而是有個先來后到。有時是眼睛開始疼,眼睛疼的標志是愛流眼淚,她需要用手帕勤拭眼淚,她這副尊容被家人看到后,家人就會誤以為她又在別人面前數落他們,然后就會在飯桌上指桑罵槐,但祖母仍舊裝作聽不見。心臟疼的標志是呼吸困難,好像空氣里摻了沙子,每呼吸一次都像用嘴嘬斷水的水龍頭。至于肺管子疼,其外在特征就更明顯了,只要走到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你就會聽到她的肺部像堵塞的發動機,導致她再也走不了遠路。
我后來重溫《百年孤獨》時,經常會把我的祖母代替里面的老上校,然后我的故鄉就這樣在我的記憶中變成了馬孔多。這本書給我帶來的震撼并非源自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而是近在身邊的感同身受。我能在里面找到許多現實的依托,我的故鄉與拉丁美洲的直線距離足有16010公里,可是我呼吸的卻和馬爾克斯同樣的空氣。后來隨著四季嬗變,我也早已從學校步入社會,對這本書的感受將會愈發深刻。因為人生就是一座馬孔多,從選址開始就困難重重,好不容易建造成功,又要為維護它的榮譽而嘔心瀝血,可是最后仍然避免不了被紅螞蟻蛀空,導致毀于一場史無前例的颶風。
多年以前,我的足跡開始從南方漫無目的地移動,這雙暫時還沒找到心安之地的雙腳在春天曾徘徊于漫長的海岸線上,也曾困在路比房屋高的西南地區,經歷過初乘地鐵與電梯的窘迫,也在幾十米高空的餐廳掉落過刀叉。最后在北京一間潮濕的地下室里停止了漂泊,開始拿起紙筆,把自己多年來的惶恐與焦慮寫在紙上。起初我并不會處理現實與小說的關系,認為寫作應該與現實不能捅穿那層窗戶紙,哪怕在小說中出現一個真實的地名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恥辱。因為我的恩師馬爾克斯曾經利用自己的如椽大筆把整個拉丁美洲虛擬化了,然后任由在這片虛擬的陸地汲取所有用得上的元素。我要達到和他一樣的效果,即看似虛構,卻處處有現實的影子。可是我失敗了,在我筆下的文字到處透露著矯飾與浮夸,我根本沒有仔細考慮每一篇小說的縱深以及人物。我小說里的背景無一例外全像聚沙成塔,我小說里的人物全部都像行走在脆弱的紙上,好像走快一點,就會戳破這張紙似的。
因此我比多年前還沒下定決心寫作時更加恐懼,當初我還可以用自己不適合應試教育開脫,但面對自己選擇的這條寫作之路,我卻不能再尋找借口,因為任何借口都是對我自身的徹底否定。而且寫作又不能追求速成,越著急越不行,寫作需要適當的壓力,更需要一顆清醒的頭腦,否則就會像我曾經無數次目睹過的牛被繩索纏蹄自縛一樣。
我強迫自己慢下來,即使地下室外面的馬路上和地鐵里每時每刻都有無數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即使房租過幾天就要交了,即使耳邊頻繁響起家人的問候電話。我開始更多地了解馬爾克斯,了解他的喜怒哀樂,了解他在寫作上的困惑。我把他的生平仔細看了幾遍,最后得出結論,即使是馬爾克斯,也不是一出手就是《百年孤獨》。他也需要有《第三次辭世》《枯枝敗葉》和《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等一系列前期準備工作,才能寫出后來令整個世界著魔的《百年孤獨》。更重要的是,他也需要有師傅傳授手藝,由開始的卡夫卡,再到令他倒背如流的《佩德羅·巴拉莫》。
馬爾克斯用《百年孤獨》給我樹立了一個標桿,讓我一開始就窺見了文學上的奧林匹克,也因此給寫作之初的我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以為只要沒達到本書水平的小說都不值得寫,卻忘了要到達這座文學圣殿,需要前期數十年的篳路藍縷——寫作不能只看結果,過程更加重要,而且很多時候恰恰是過程決定了結果。曾有無數作家受過馬爾克斯的影響,這股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席卷自拉丁美洲的“文學大爆炸”,經過多年的發酵終于在二十年后抵達了東方。然后讓大部分作家找到了畢生賴以攀登的高峰,從馬爾克斯這棵大樹上成功長出許多分枝,然后這些分枝又分別長成參天大樹,供樹下所有希望長成大樹的嫩芽吸收水分與沐浴陽光。文學的譜系并非稻子和稗草那種水火不容的關系,而是雙木成林乃至萬木成林的關系。
所有受惠于馬爾克斯的作家即使口頭上不愿承認,也會在自己的作品里若隱若現地呈現出與他的寄生關系。馬爾克斯是一座高峰,既然是一座高峰,那么帶來的陰影也會像黑夜那樣深邃與堅不可摧。這也是大部分作家的可悲之處,一方面既要學習他的手藝,另一方面又要擺脫他的影響,在這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中開辟出另一條路。我也曾為極力擺脫他的影響嘗試過無數回,可是就像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游子仍然改變不了鄉音一樣,馬爾克斯帶給我在文學上的鄉音我也始終無法完全抹去。后來我就坦然接受了這股來自文學浪潮的洗禮,我把重心放到了如何利用他的影響寫出自己的故事上面。
直到寫作十多年后,我才停下來仔細回顧我的少年時期。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一口井,尤其對寫作之人來說更是如此。我們手中的筆就是一把鏟子,至于能把這口井掘得有多深,就看這把鏟子有多鋒利。在這口記憶之井里,深埋著無數層來自不同時期的化石。出生在城市里的作家能在里面挖掘出塵封上千年的胡同與巷弄的家長里短;出生在邊疆的作家能在里面挖掘出遙遠的駝鈴聲;出生在農村的作家能在里面挖掘出祖先曾用壞過的一把鋤頭……反正不管是都市,還是鄉村,只要手頭這把鏟子沒有生銹,總能在這口井里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文學是兼收并蓄的,并沒有城鄉之別,沒有雅俗之分,更沒有高低之分。文學只格外強調一點:是否發自內心。
十多年前,一個少年曾在校外的出租屋里津津有味地閱讀《百年孤獨》,在他嚼過許多其他晦澀難懂的小說后,終于在這本書里品嘗到了小說的滋味,并立志也寫出這種越嚼越香的小說。不過當初他未免把寫作想得過于簡單了,認為只要有條凳子能讓他坐下來就行,沒想到卻會遇到這么多困難。他一方面既要和環境戰斗,又要和自己的內心抗爭,在他身邊充滿了太多的雜音,這些雜音全都是他寫作之路上的絆腳石。從那時開始,他就知道,人們評判一個人從來不看過程,向來都是結果論。假如這個人繳械投降了,那么這些人就會認為自己是在做一件善事,提早讓對方迷途知返了,假如這人最后有幸成功了,那么這些人又會把功勞攬在自己頭上,認為自己當初的掣肘是一種激勵,而且還會認為成功的程度與當初使絆子的力度密不可分。
不過即便如此,我依然對人類充滿樂觀,并愿意把這種樂觀帶到小說里。因為我深信,人類不會真正遭遇馬孔多里那場毀滅萬物的颶風,孤獨與遺忘終將會像疾病一樣被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