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于勞動階層的銅管樂隊

呂品

前一陣子去英格蘭的西約克郡鄉村，除了走訪名勝之外，還專門去坐了一趟老式蒸汽火車。這條線路從基斯利（Keighley）到奧克森霍普（Oxenhope），全長8公里左右，已非正常的鐵路客運線路，而是一個靠志愿者運營的旅游項目。我們在基斯利上車出發時，看到有人正在站臺上擺折疊椅和譜架，圍成半圓，猜想可能有樂隊演出。果不其然，當我們一個多小時后坐車返回時，迎接我們的是站臺上一支銅管樂隊的樂聲。

下了火車，我們留在站臺上欣賞了一會兒演出。這支樂隊一共16人，全都是銅管樂器。在演出間隙，與我們同行的一位音樂內行人跟我們說樂隊里沒有圓號，而且也沒有打擊樂，但是指揮很好地控制了節奏。演出并不收費，但是旁邊有一只捐款箱，還有一塊牌子“林斯韋特樂隊”（Linthwaite Band）。回來查了一下，才知道這支樂隊的歷史相當悠久，在1852年成立，是西約克郡村莊林斯韋特村里人自己建立起來的樂隊，代代相傳，仍在繼續演出。

英國民間的銅管樂隊，許多都建立于19世紀中至20世紀初，在英格蘭北部特別多。這一現象與工業革命造成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遷息息相關，正是因為工業革命推動了都市化和人口遷移，產生了新的社區，同時技術發展使得銅管樂器更為普及，音色音調也更為標準。這些都為民間銅管樂隊的誕生創造了條件，還發展出了自己的特色，比如樂隊內有柔音號、短號和中音號，但是沒有小號和圓號。

從創始之初開始，民間銅管樂隊是一種屬于勞動階層的文化娛樂活動，樂隊可能屬于某個鄉村，某座教堂，或是某座煤礦礦井，為人們在變化迅速、無確定感的社會中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堅實的文化身份。英格蘭北部和威爾士曾經有許多煤礦，幾乎每座礦井都有自己的銅管樂隊，樂隊成員是煤礦工人，活動經費直接從每個工人的工資中抽提。銅管樂隊多了，就開始有比賽，在英國，銅管樂隊的比賽就像足球聯賽似的被分成五個級別，有升降級，每年還會在倫敦的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舉行全國決賽。

那天站臺上的演出，讓我想起1990年代曾經看過一部英國電影《奏出新希望》（Brassed Off），當時關注的只是劇中的愛情故事，到了英國之后才對故事背景有了更深切的理解。電影開頭，女主角帶著從祖父那里繼承下來的一把柔音號來到煤礦的工人俱樂部，剛好撞上銅管樂隊排練，于是吹奏了一曲由吉他協奏曲改編的《阿蘭惠斯協奏曲》（ConcietodAranjuez），音樂聲中，我們看到煤礦正面臨關閉的命運。在1980年代英國煤礦工人大罷工失敗之后，絕大部分煤礦都面臨著同樣的命運。電影中煤礦銅管樂隊代表的，是煤礦工人的自尊和自豪，演出也是一種娛樂，也是一種抗議。電影的拍攝地點就是一座典型的煤礦鎮，曾經一度產煤量非常高，1993年礦井關閉。

在基斯利的站臺上，仿佛是知道我們來自蘇格蘭，樂隊開始演奏《高地教堂》（Highland Cathedral）。此時，在這座維多利亞時代修建的火車站臺邊，一座蒸汽機頭正緩緩駛過。可以想象，此情此景，如果發生在100年前，一點兒都不顯得突兀。說起文化傳承，其實不僅是保留技藝，更是為了給人一種延續感，在急劇變遷的社會中找到一個固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