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駿
“受眾商品”這一概念最早見于1977年加拿大傳播政治經濟學學者達拉斯·斯邁思發表的文章《傳播: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盲點》。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用戶取代受眾,但受眾勞動并未發生改變,而以更加多維和隱蔽的方式進行,學界開始使用“數字勞工”(Digital Labor)的概念,以突出信息產業對媒介使用者的剝削。文章基于中國知網CNKI數據庫對近五年來國內與數字勞工相關的論文進行抓取,以數字勞工為主題,年限設定為2017—2022年,進行檢索。經過對文獻資料的篩選和整理,共篩選出126篇以數字勞工為主題的研究;利用Cite Space對研究熱點和趨勢進行統計和分析,將關鍵詞和焦點議題以可視化的方式呈現出來,以期呈現我國數字勞工研究的熱點及趨勢。
關鍵詞是研究內容的高度概括和總結,對關鍵詞進行提煉能夠幫助研究者更好地把握研究熱點內容。Cite Space可以通過關鍵詞共現分析呈現關鍵詞共現網絡,而共現網絡有助于研究者發現研究內容間的知識結構網絡,挖掘研究核心知識節點,以展示當前領域的知識結構、研究范式、主題和研究熱點等內容。
1.信息產品生產、流通和消費全過程中的數字勞工。通過關鍵詞共現分析,發現國內近五年數字勞工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數字勞工”“數字勞動”“社交媒體”“受眾商品”“情感勞動”等高頻關鍵詞,同時反映出各關鍵詞之間的聯系(如圖1)。關鍵詞的重要程度除了用頻次表示外,還可用中介中心性(Centrality)表示。中介中心性大于0.1的節點表示有能力作為橋梁將其他節點連接在相關研究領域。在數字勞工研究中的中心性較高的節點是“數字勞工”“數字勞動”“社交媒體”“受眾商品”“短視頻”(見表1)。一般情況下,關鍵詞所對應的節點中心性值越高,就會有越多的關鍵詞與之相聯系,其在整個網絡知識圖譜中起到更強的媒介作用。結合圖1和表1可以看出,數字勞工研究關注的基本問題表面是用戶,實際上則表現在信息產品生產、流通和消費的全過程,包括媒介與用戶的互動、用戶具身參與到數字勞工的異化過程。

表1 數字勞工研究中心性靠前的關鍵詞(2017-2022)

圖1 數字勞工研究關鍵詞共現圖
2.數字勞工研究的差異化分析。在數字勞工研究領域中的主要學者都對用戶在數字領域的勞動問題進行了有側重的分析,主要體現在維度差異和視角差異兩個方面。
第一,維度差異。數字勞工的研究可以根據其層面的不同,劃分為微觀、中觀和宏觀三個層面。在微觀維度中,有研究將用戶視為信息生產者,重點分析數字勞工所面臨的困境和利益,并探討勞工之間以及勞工與其他信息傳播者之間的關系。在中觀維度中,有研究將數字勞工置于數字時代的背景下,主要關注傳播作為權力的體現和控制機制。最后,在宏觀維度中,有研究將數字勞工置于全球傳播的環境中,探討勞動力加速商品化、資本在全球范圍內擴張以及相關意識形態和政策之間的關聯。
第二,視角差異。在政治經濟視角下,數字勞工的勞動=剝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指出,資本家依靠生產資料、壓榨工人的剩余價值進行勞動剝削,以工資為報酬的雇傭形式將剩余勞動或無酬勞動表現為有酬勞動,遮蔽了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價值剝削的實質。中國擁有最龐大的網民群體,第5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10.79億,互聯網普及率為76.4%。有學者通過重新審視受眾,認為新媒體用戶的媒介使用不僅是滿足個人信息需求的行為,其媒介接觸與使用本身即構成數字勞動。??怂拐J為,在社交媒體上人們花費的時間越長,為平臺生產的數據也就越多。在用戶生產內容作為新媒體平臺主要內容生產形式之一,用戶的隱私數據、瀏覽記錄、使用時長等信息均遭到“商品化”;用戶之間生產的信息本身即成為商品,而并不受到時間、地點的限制。
同時,數字勞動除了表現為平臺或資本對用戶的剝削實質外,勞動者主體性建立以及積極通過媒介實踐獲取自身滿足體驗,成為數字勞工研究的另一視角。最具代表性的游戲玩家和網購群體的媒介實踐說明,積極的游戲體驗有助于其爭取社交主動,打破由平臺主導的社交方式,有助于其社交關系的發展,一定程度上建立起勞動的自主性和對勞動的自我控制。而網購狂歡中主動或被動的分享信息、交換購物鏈接和曬賬單等作為集體狂歡式的非物質勞動一定程度上同樣維系和延伸了社交關系,形成了獨特的網絡消費文化。
突現可以反映某段時間某個關鍵詞被引用的數量突然激增。通過關鍵詞突現分析可以發現:在2017—2018年間的突現詞為“受眾商品”;2018—2019年期間突現詞為“零工經濟”;2019—2020年期間的突現詞為“剝削邏輯”;2021—2022年期間的突現詞為“情感勞動”“數字童工”(如圖2)。其中“受眾商品”作為最早突現的關鍵詞出現,可以說明其為目前我國數字勞工研究的發展起點;而從此出發,數字勞工研究轉向為考察勞工現象背后的媒介資本運行機制,并進一步延伸至對未成年勞工及社交媒體勞工情感勞動的觀察。將關鍵詞進行聚類之后,共生成6類標簽,分別是數字勞工、受眾商品、短視頻、社交媒體、數字經濟和眾包平臺。根據上述聚類,可以總結出國內數字勞工研究的三個轉向。

圖2 數字勞工研究關鍵詞突現圖
1.使用數字技術的用戶自身成為勞動者。該方向主要研究內容為數字勞動、傳播勞動、受眾商品,強調用戶使用數字產品參與和從事生產的行為。吳鼎銘通過對“公民記者”進行政治經濟學解構,揭示其本質是被資本剝削的“數字勞工”。被互聯網商業思想召喚起來的公民記者們,自覺地變成了對高級勞動成果“推波助瀾”的廉價甚至免費的勞動者。
2.主流互聯網媒體中UGC所形成的免費數字勞動和價值創造。李璟認為,“自由分享”“互動”“參與”等核心理念是Web2.0 時代所提倡的,而算法為網民提供了一種虛假的信息平等流通過程,使得網民為網絡傳播廉價甚至無償地貢獻自己的勞動。活躍在抖音平臺上的內容創作者不得不按照平臺邏輯進行內容生產以便獲得平臺推薦,反之將面臨不被看到的境地。社交媒體利用用戶無法脫離對其的使用,將用戶個人信息與生產內容商品化,傳播權力的不對等導致用戶只能被迫接受個人信息的無償采集和使用。
3.情感勞動與數字童工研究。主要研究內容為產銷合一與勞動控制,以情感勞動為主的平臺勞工如何被卷入平臺經濟和零工經濟中。研究發現,情感勞動未必完全服從平臺商業邏輯和雇傭關系,也不是經過平臺操縱規訓后的商品,這體現著傳播雙方真實的情感鏈接。在對主播和游戲陪玩的研究中可以看到,通過積極的情感調適可以讓其獲得社交主動權,在主動的情感披露中,情感報償能夠帶給勞動者正向的情感體驗,雖然大多數人是因為物質報酬而選擇入場,但在情感勞動中的自建秩序意味著可以與他人產生相互信任、富有意義的情感機會。因此,我們不能僅將情感勞動視為勞動者失去主體性、被剝削的勞動過程,而應該看到在一定條件下,情感勞動者積極的勞動體驗和一定的自我認同與滿足。
從進入到轉向意味著數字勞工問題研究的深入與研究切入點的逐漸多元。但是縱觀數字勞工問題的研究,我們需要對一些具有爭議性的議題進行重新審視。
1.數字勞工是否意味著剝削。資本將信息資源容納進其剝削的范疇,造就了“數字勞工”。對于數字時代的受眾勞動問題,傳播政治經濟學派學者從批判視角出發,分析了用戶在信息產品消費過程中數字資本對其勞動的剝削。但是在生產、分配、交換、消費一系列環節中,除了剝削,數字勞工本身還創造著自身價值。在中國互聯網蓬勃發展的過程中,助農帶貨、美食主播、農村博主等投身新媒體實踐的群體依托網絡找到自身社會價值,創造社會收益。同樣,眾多的“自愿”勞工利用新媒體直播帶貨、傳播共享知識,實現社會文化參與式建構,作為勞工主體,其傳播行為除大眾傳媒的剝削機制影響之外,還有其自身的價值創造。而現有的剝削分析框架,面對此類問題則需要進一步從現象到闡釋做出“深描”(Deep Description),才能夠突破既有的理論框架,找到中國語境下的勞工困境和矛盾。
2.數字勞工是否一定從事數字勞動?,F有研究普遍認為,媒介技術的進步裹挾使用者成為免費的勞動力,成為數字勞工。而用戶的信息生產和傳播行為本身即構成數字勞動。早期提出數字勞動概念的蒂茲納·特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認為數字勞動是一種非物質化勞動,而??怂拐J為數字勞動是依托數字信息技術、花費用戶時間、數字化形態的物質性勞動。新媒介技術所建立起的傳播關系不斷“商品化”背后隱藏著媒介資本對用戶的勞動價值的壓榨,所謂人的異化、交往的異化和勞動的異化等是學者主要進行反思和批判的焦點。
而另一個困境是,越來越多的新媒介技術使用和算法的引入讓人逐漸脫離簡單化的勞動,但不得不依賴平臺工作,從而造成勞資新的不平衡。雖然下層的勞工階級被裹挾在無往不在的信息社會中,并被視為“數字勞工”,但他們卻與“數字”無關。比如,富士康生產線上的工人,抑或是網約車司機和外賣騎手。他們的工作雖由系統或平臺計件安排完成,被深度綁定在“數字訂單”中,但其勞動過程卻不涉及“數字”,仍然表現為高強度體力勞動。
數字勞工問題既要考慮數字時代給每個人帶來的極大的便利性,同時也要考慮到技術與規則、利益與剝削??v觀國內數字勞工問題研究,未來可以繼續向不同的領域深入:一是剝削機制的批判性分析;二是數字勞工的能動性生產;三是數字童工的數字勞動;四是網絡平臺機制對生產、分配全過程的建構。從進入到轉向,數字勞工研究在中國語境下的關注和討論已經展現出該領域廣闊的研究圖景,相信未來數字勞工研究會不斷拓展出新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