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曉輝
智媒時代,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信息傳播技術的發展和應用,重構了傳媒主體泛媒介化、信息渠道多中心化、用戶個體感知進化、媒體機構平臺化的新聞傳播新生態,同時也誘發了報道失實、名譽詆毀、非法使用、評論失當、算法黑箱、信息繭房等多樣、復雜和隱蔽的新聞傳播失范現象。“合理”作為新聞傳播失范糾偏的價值引導與規范指引,可以為上述問題的解決提供新思路。
智媒時代的新聞傳播是指智能技術條件下經由數字媒介傳受的有目的的信息傳遞活動。“合理性”的新聞傳播要求在媒體報道權利的擴張、新聞真實性的核實、新聞報道“度”的把握、新聞傳播亂象的規制、傳播技術的運用等方面都有所反映,也就是說,不管是基于新聞學、傳播學視角還是法學視角,都需要在新聞傳播的正向要求和反向侵權抗辯中貫徹“合理性”要求。
新聞傳播視域下“合理”的涵義界定與性質認定的觀點主要有:(1)“合理”是指有限條件下的相對合理;(2)“合理”的前提與基礎是新聞傳播的“真實”“合法”;(3)“合理”即指合規律性、合目的性和合可行性;(4)“合理”意為對理由的可接受性;(5)“合理”即指公共法益優先和利益平衡;(6)“合理”被視為新聞傳播侵權抗辯的正當事由;(7)“合理”是指新聞內容中引用他人作品的必要性,使用的數量和比例的適度性;(8)新聞真實的“合理”核實要考慮核實程序、核實能力與核實成本的要求。綜合上述觀點,可以將新聞傳播合理性的涵義界定為:新聞傳播體系中蘊含的體現合法性、正當性、必要性、均衡性、效果性與規范性等偏好命題的倫理觀念、價值指引與行為規則的總和體。即新聞傳播中的“合理”應合乎科學理性、合乎人的思維認知規律、合乎新聞傳播規律,并體現利益衡平原則,公正客觀報道,遵守職業倫理規范,尊重他人隱私權和尊嚴,尊重多元文化等面向。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在大數據、人工智能、深度學習等技術迅猛發展的數字信息時代,算法倫理、智能分發、偏好重塑等新型新聞傳播價值生成機制,推動了新聞傳播“合理”內涵之技術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智能化整合。
新聞傳播活動中的“合理性”適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新聞學與傳播學視角下的“合理”適用要求。新聞傳播的多維場域中,存有各種不同的“合理”適用要求。主要表現為:應賦予新聞媒體“‘合理’懷疑(推斷)權”觀點的提出;智能傳播時代“‘合理’隱私期待理論”的引入與適用;新聞線索與背景材料的“合理”使用;新聞傳播中對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內容是否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認定;新聞評論角度與語言的“恰當”“合理”運用;新聞自由的“合理”限制;新聞傳播亂象的“合理”規制;新聞報道中傳媒與司法沖突時“相對‘合理’主義”解決思路的適用等。
2.法學視角下的“‘合理’抗辯”規范立法。一是人格權益侵犯的“‘合理’抗辯”立法。在《民法典·人格權編》中,明確提到傳播侵權“‘合理’抗辯”的法條共有6個,包括對民事主體的姓名權、名稱權、肖像權、名譽權、個人信息的“合理使用”。其中,第999條在行為樣態上列舉了“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督”兩種合理使用行為,第1026條則對“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內容”的“‘合理’核實”應當考慮的因素進行了詳細規定。二是新聞作品傳播中作為侵權抗辯事由的“‘合理’使用”。《著作權法》第24條第1款第2項、第3項中出現的“適當”“不可避免地”等表述,就是對“合理”作為新聞傳播侵權正當化事由的一種解讀。其第4項中的“媒體刊登或者播放已經發表的時事性文章”、第5項中的“媒體刊登或者播放在公眾集會上發表的講話”則是基于“為了公共利益”的考量而被“合理化”為侵權抗辯行為。
失范行為是指所有那些違反或偏離某個現行規范的混亂無序行為。目前,新聞傳播中的“失范”亂象,一是指對于某些新型傳播亂象,例如,濫用贊賞功能、誘導分享、惡搞等行為,缺乏現有的規范規制;二是指已有的傳播法律規范、傳播倫理行為規范和社會規范,例如,人格權的“合理”抗辯、網絡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非法外掛刷粉行為治理等規范,沒有得到有效遵守和切實貫徹。
智媒時代新聞傳播的失范亂象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1.新聞事實的還原度局限與新聞報道的不良價值傾向導致公民名譽權與榮譽權的侵害。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然而,客觀真實、新聞真實與邏輯真實之間復雜的范疇轉換與機理聯結,以及歧視、丑化、低俗、拜金、誹謗等不良價值理念的私貨夾帶,為虛假新聞、表演式報道、新聞報道的經濟尋租與媒介審判等負效應的生成、傳播開辟了理論和現實空間。再加上新聞事實對于客觀真實的選擇、剪裁使得新聞傳播的立場無法再保持絕對的中立,邏輯真實對于客觀真實與新聞真實的機制連接與路徑遵循的不同選擇與側重點的關注差異,也導致新聞真實的合理呈現被新聞傳播的失真、失當所遮蔽。
2.智能傳播的內容生產模式和發布模式變革導致公民隱私權和信息自由權的侵害。智能傳播的基礎是大數據技術和算法技術。一方面,大數據技術通過對公民個人網絡運用痕跡的科學分析與蘊含技術規則的算法技術的運行,得出公民自身都可能意識不到的信息需求、興趣愛好與行為趨勢,在滿足了特定組織的商業或者社會需要的同時,也侵害了公民的隱私權;另一方面,算法技術的運用催生了新聞傳播的黑箱運行,機器人智能寫稿,智能算法精準推送,以及算法規則、運行機制的不透明性、利益傾向性可能會形成信息繭房效應,出現了過分迎合公眾或者誤導公眾的傳播亂象,造成對受眾追求程序公正與價值正當、利益衡平的偏見和歧視。
3.新聞傳播特殊侵權行為導致的財產損失。新聞傳播侵權的類型主要劃分為一般侵權和四種特殊網絡侵權類型(即侵害著作權、商標權行為,證券虛假陳述行為,部分虛假廣告侵權行為和侵害個人信息權益行為)。例如,傳播平臺上的網絡短視頻著作權侵權形式主要包括“搬運式”侵權、“長拆短式”侵權、“畫中畫式”侵權、“二創式”侵權、“微加工式”侵權等,對這些侵權行為,行為人常以“合理使用”為由進行侵權抗辯,然而,由于對“合理”的內涵界定失當、類型化歸結失準、規范解釋力不足等原因,導致對于特殊侵權行為的認定出現了諸多爭議。
綜上,除了新聞傳播本身存在的問題,例如,新聞報道失實、揭露社會弊端的“扒糞”報道的視角異化,新聞報道的不當影射等新聞傳播倫理偏失之外,新聞傳播失范的法律表征主要表現為對受眾精神性人格權的侵害和對作品著作權、商標權的侵害。不過,上述問題都可以通過“合理”倫理準則和法律規范進行個別化糾偏。例如,可以適用《民法典》第999條和《著作權法》第24條等規范規定,對新聞傳播中的精神性人格權侵權和著作權侵權,提起“合理使用”抗辯。但是,這些蘊含“合理”要素的法律規范,還沒有對“合理”的判斷標準加以明確,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新聞傳播失范問題治理的效能提升。
面對智媒時代新聞傳播中的人格侵權、版權侵權等亂象,可以通過媒介倫理、法律規范和技術規則三重維度進行“合理性”糾偏。
1.媒介倫理矯正。第一,將“合理”作為新聞傳播倫理的新增類型。建議制定《數字新聞傳播倫理準則》,清晰闡釋智媒時代“合理”媒介倫理的概念內涵,設計能夠將其貫徹落實的價值規范和行為指引,并將其與具體傳播法學領域的具體規范相結合,明確新聞報道“合理性”的外延和新聞報道須堅守的倫理底線。對于涉及人格權和知識產權的新聞報道,要明確洗稿、低俗和正當評論的涵義,對輕微洗稿行為與間接引用行為進行合理區分,并要求標明信息來源和作者信息,且只能全文轉發,不得更改內容,對于關注人數達到設定值的作品進行實名制備案和“合理”價值導向審查。
第二,培養傳播者良好的媒介倫理意識。具體來說,就是在立法或者媒體自律公約中,明確傳統媒體和新媒體規范化、類型化的倫理內容和“合理”注意義務。例如,根據“服務類型+行為類型+權利客體+技術水平”標準,綜合考慮新聞聚合平臺的“合理”審查義務,并將其對侵權內容的主觀認識規定為“明知+應知”。同時,主管部門還可以分類制定適用于不同傳播者的媒介教育計劃、媒介素養評價指標和媒介倫理項目推進方案,增加智能新聞的透明度,推進人機責任捆綁,明確智能新聞的問責機制。
2.法律規范矯治。第一,“合理”核實義務的規則重整。“是否已經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認定,要考慮比例原則適用的個案衡量與規范補足。此處的個案衡量既指具體個案中人格權益、著作權合理使用的必要性原則,又指公共利益、私人權益之間的權重衡量,還有不同侵權主體被賦予的輕重不同的注意義務內容。此外,還要考慮到所謂的合理核實的成本效益分析,這里的“成本—效益”既指經濟成本與預期經濟收益的比較,又包括個人權益損害(損失)成本與社會公益溢出的公共福祉收益的正向引流。“是否已經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合比例性”認定,主要判斷核實方法和核實路徑的正當性——是否為了公共利益、手段妥當性——是否合乎正當目的、必要性——最小代價與補充性、合比例性——最優損益比。“是否已經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合比例性”認定,還要考慮所謂“合理”之量的判斷。
第二,被遺忘權的立法構建。被遺忘權的創設是智媒時代隱私保護的合理限度及其與公共利益保護合理平衡的規范化路徑。具體立法設想為:以“合理”傳播倫理為原則指引,在《民法典》或者《個人信息保護法》中創設被遺忘權制度,將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規定為新聞(平臺)搜索引擎和生產式人工智能,權利客體設定為已經公開的個人信息,合理設計被遺忘權的行使程序,并將其權利內容明晰為信息的禁止生成權和痕跡消除義務,以此,充分保障數據主體的信息自決權。
3.技術規則調適。第一,在算法技術中嵌入“合理”媒介倫理,修正、規范智能傳播的規則和流程。具體來說,就是發揮好新聞從業者和新聞聚合平臺的“信息把關人”角色,加強媒體自律和內部管理,倡導“妥適、衡平、包容”的傳播倫理,規范智媒技術的適用范圍和使用標準,優化人工智能推薦算法,擴大數據挖掘以明晰新聞報道和輿論監督的利益平衡限度,增加符合主流核心價值理念和法律規制要求的優質新聞資源配比,并對其進行數據管理和程序驗證,重整新聞傳播的“合理”技術倫理。
第二,優化信息技術的運用,加強對新聞數據質量與作品權屬的判斷與過濾。主要路徑為:在新聞傳播中運用閱后即焚技術,消除網絡痕跡,保護個人隱私。運用區塊鏈存證、視頻基因比對等技術,對新聞作品與新聞元數據進行數額存證和快速授權匹配,準確地識別不實信息與侵權內容。以此,完成對算法、人工智能技術黑箱的解鎖,明晰、完善智媒時代新聞傳播亂象糾偏機制與路徑。
現有研究較為關注智媒時代的新聞傳播技術賦能與范式革新問題,相對忽視了兼顧目的性與倫理溫度的“合理性”在新聞傳播秩序構建中的作用,針對智能傳播中的秩序失范問題,“合理”新聞傳播倫理的重塑與適用規范的踐行,可以為新聞傳播機制的優化提供實踐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