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內在機理

郭彥森 王旭陽

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明確提出“兩個結合”以后,國內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即“第二個結合”的研究不斷升溫,產生一些積極成果。然而,現有的研究也存在一些明顯偏頗之處:一是脫離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實踐基礎,撇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個大前提,孤立地從兩種思想文化,特別是僅僅從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之間的關系,來理解“第二個結合”,這根本不能說明兩者“為什么要結合”。二是認為馬克思主義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內容上可以實現全面結合、完全結合,這不符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的客觀事實。三是認為“第二個結合”的重要成果是實現了馬克思主義本土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化,這嚴重低估了“第二個結合”的重要意義。因此,深刻認識和準確把握“第二個結合”,需要把“第二個結合”放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中,堅持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原則,遵循從“提出結合任務”到“實現兩個結合”最后到“形成結合成果”的演進邏輯,深刻揭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內在機理。

一、“提出結合任務”的內在邏輯

為什么要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對此,學術界有一種典型觀點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產生于古代中國,其影響力主要在亞洲特別是東亞,馬克思主義產生于近代歐洲,并首先在歐美國家產生影響,兩者的思想內容和各自的存在時空本來并無交集,但是,“由于近代以來世界歷史特別是中國歷史的演進,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共存于現代中國的社會時空中并必然發生了實際上的聯系,從而向全世界的學者提出了二者的關系問題”[1]。這種觀點主要從本土與外來兩種思想文化的時空相遇來解釋“第二個結合”。顯然,這種解釋對問題的認識流于表面,不能全面深入揭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什么要結合”的問題。

1.從兩種思想文化之間的關系看

僅就兩種思想文化之間的關系而言,從不同角度認識就會有不同的關系特性,如內容上的文明與愚昧、科學與迷信、先進與落后,時間上的傳統與現代,空間上的本土與外來,主體上的大眾與精英、民族與世界,地位上的主流與非主流等。眾多關系中,內容上是否文明、先進、科學,是兩種思想文化之間的本質關系,其他關系都屬于非本質關系,相對于內容而言只具有形式意義。這意味著,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是由內容決定的,而不是一個簡單的時空相遇問題。因此,在中國歷史上,佛教、近代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和馬克思主義這三者與中國文化都屬于外來與本土的關系,但三者的結合方式、融合程度、前途命運卻各不相同。

2.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看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并不是隨之就產生了“第二個結合”問題。馬克思主義具有科學性、人民性、實踐性、開放性等理論品質,因此,中國共產黨成立之時便把馬克思主義寫在自己的旗幟上,確立為黨的指導思想。但是,在1921—1927年間,當時黨并未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迫使黨走上獨立領導中國革命的道路,但當時的黨中央也沒有馬上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從1927年八七會議到1935年遵義會議期間,黨內存在三條路線的斗爭:一是“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一小部分第一次大革命時期的投降主義者,這時對于革命前途悲觀失望,逐漸變成了取消主義者”[2]956。他們喪失了馬克思主義立場,錯誤地認為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已經完結,無產階級只能進行所謂以“國民議會”為中心的合法運動。二是當時黨的領導機關先后經歷三次“左”傾路線,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決議和蘇聯經驗神圣化,堅持中心城市武裝起義的“左”傾冒險主義。三是以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正確路線。三條路線中“左”和右的錯誤路線都沒有也根本不可能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只有以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正確路線才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任務,其現實邏輯是大革命和秋收起義失敗證明放棄斗爭的右傾路線和急躁冒進的“左”傾路線都走不通,因此中國共產黨客觀上提出了探索中國式革命道路的時代課題。生死存亡的殘酷現實迫使毛澤東選擇到農村開辟革命根據地這條新路,并在新的實踐探索中不斷總結和積累斗爭經驗,在土地革命時期開創了革命斗爭新局面,奠定了中國式革命道路的實踐基礎。其理論邏輯是革命失敗后既沒有放棄馬克思主義指導,也沒有堅持教條主義的錯誤,而是科學區分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馬克思主義書本上的個別詞句,做到了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然后,堅持從中國革命的實際出發,“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立場和方法來認真研究中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的過去和現在,認真研究中國革命的實際經驗,得出結論,作為中國革命的行動指南,再在群眾的實踐中去考驗這些結論是否正確”[2]988。如此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不斷循環,初步形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革命軍隊建設和軍事戰略等理論。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革命付出沉重代價后,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正確路線才最終被廣大干部和群眾所接受和認同。經過遵義會議和延安整風運動,毛澤東思想“在土地革命戰爭后期和抗日戰爭時期得到系統總結和多方面展開而達到成熟,在解放戰爭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繼續得到發展”[3]2。也就是在不斷總結和積累中國革命成功經驗的過程中實現了“兩個結合”。單就“第二個結合”而言,也是同樣的道理,中國式革命道路新的實踐探索是“第二個結合”的現實基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第二個結合”的理論前提。

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黨又一次提出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更加清楚地表明“第二個結合”不是簡單的兩種思想文化的時空相遇問題,而是具有與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驚人相似的內在邏輯。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左”傾路線不斷強化,最終走向極端“左”傾主義,使得社會主義建設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挫折和損失。社會主義建設的嚴重挫折證明,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社會主義的設想或個別論點加以誤解或教條化以及照搬照抄別國模式都不可能成功。這客觀上使得中國共產黨提出了從中國實際出發,“走出一條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4]163,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的時代課題。面對這一新的時代課題,當時黨內實際上也存在三條路線的斗爭:一是當時擔任黨中央領導的華國鋒在指導思想上繼續犯了“左”的錯誤[5]123;二是“社會上有極少數人正在散布懷疑或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思潮,而黨內也有個別同志不但不承認這種思潮的危險,甚至直接間接地加以某種程度的支持”[4]166;三是以鄧小平同志為代表的正確路線。三條路線中“左”傾路線堅持毛澤東晚年的錯誤,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從根本上否定四項基本原則,兩者都不可能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新的歷史任務。只有以鄧小平為代表的正確路線作出重大決策,果斷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路線,批評“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同時又堅決頂住否定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錯誤思潮,正確解決了科學評價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和毛澤東思想的科學體系這一重大歷史課題,為黨和國家發展確定了正確方向。與此同時,黨中央深刻總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經驗教訓,根據新的實際和發展要求,緊緊圍繞“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一根本問題,響亮提出“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偉大號召,科學回答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系列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成功開創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道路,并在此基礎上成功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二次理論飛躍。

綜上所述,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決不是兩種思想文化時空相遇就會自然而然產生的問題。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看,中國革命、建設過程中遭遇失敗或重大挫折證明了原來的路走不通,提出了探索中國式革命道路或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新的時代課題,這是“兩個結合”也是“第二個結合”的現實基礎。新的時代課題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沒有遇到過的全新問題,沒有現成的答案,只能靠我們自己一切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實事求是,不斷總結新的實踐經驗,逐步掌握規律。“第二個結合”就發生在總結中國革命和建設實踐中一系列獨創性經驗的過程中,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回答時代課題,探索中國式革命和現代化建設規律,是“提出結合任務”的內在邏輯,也是“為什么要結合”的根本原因。

二、“實現兩個結合”的內容特點

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如何結合,即哪些方面的內容可以結合、具體的結合方式是什么等,是深刻認識“第二個結合”需要弄清的重要問題。然而,目前理論界對這些問題的認識卻是籠統的、抽象的。大多數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許多方面都可以結合。甚至有學者認為,兩者可以完全結合、全面結合,亦有學者詳細列舉了9個方面的內容①。如何評價這種觀點,如何認識這一問題,不應陷入抽象思辨,而應通過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成果——毛澤東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內容特點進行文本分析和觀點考據,從而作出準確判斷。中國共產黨在革命、建設和改革的不同歷史時期提出的時代課題和面臨的主要任務各不相同,由此決定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需要結合的內容和結合方式也各有特點。

1.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兩個結合”的內容特點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毛澤東思想的主要內容包括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總路線、中國式革命道路、革命軍隊建設和軍事戰略、黨的建設等。這些內容不能籠統地認為都是“兩個結合”的產物,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只有這樣才能深刻理解“兩個結合”,從而準確把握“第二個結合”。

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總路線肯定了當時中國社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由此規定了中國革命的對象、領導力量、動力、性質和前途等,反映了中國革命的基本規律,是“列寧斯大林關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問題的學說和斯大林關于中國革命問題的學說”[2]953在中國的創造性運用。其內容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但不存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問題,只是“第一個結合”,沒有“第二個結合”。

中國式革命道路理論主要包括武裝奪取政權和農村包圍城市兩個方面,反映了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民主革命發展的客觀規律。其中,武裝奪取政權的思想來自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和暴力革命思想。斯大林曾明確指出,中國革命的特點之一,也是優點之一,就是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而農村包圍城市的思想,既不是來自馬克思主義,也不是來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而是以毛澤東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的獨創,是中國革命成功經驗的總結。因此,這一理論部分內容是“第一個結合”的產物,部分內容是中國共產黨人的獨創性經驗,也不存在“第二個結合”的問題。

革命軍隊建設和軍事戰略理論是毛澤東思想中最光輝的篇章。這一理論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它是“自己流血的經驗”[6]172,或者說是中國革命戰爭血戰史的經驗[6]192。毛澤東回憶道:“我們的戰爭是從一九二七年秋天開始的,當時根本沒有經驗……然而從一九二八年五月開始,適應當時情況的帶著樸素性質的游擊戰爭基本原則,已經產生出來了,那就是所謂‘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到了江西根據地第一次反‘圍剿’時,‘誘敵深入’的方針提出來了,而且應用成功了。等到戰勝敵人的第三次‘圍剿’,于是全部紅軍作戰的原則就形成了。”[6]204二是深受中國古代兵法智慧的啟迪。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戰爭和戰略問題》等軍事著作中反復強調“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并明確指出:“孫子的規律,‘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仍是科學的真理。”[2]490他在闡述為什么要堅持游擊戰時,理論原則引用的是孫子所說的“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具體戰例舉的是齊魯長勺之戰和《水滸傳》中林沖大戰洪教頭。在闡述如何以弱勝強時指出:“楚漢成皋之戰、新漢昆陽之戰、袁曹官渡之戰、吳魏赤壁之戰、吳蜀彝陵之戰、秦晉淝水之戰等等有名的大戰,都是雙方強弱不同,弱者先讓一步,后發制人,因而戰勝的。”[6]204在闡述如何造成敵人錯覺,從而出其不意戰而勝之時指出,錯覺就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方法就是“孫子所謂‘示形’之類(示形于東而擊之于西,即所謂聲東擊西)”[6]209。此外,還有“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殲滅戰原則,戰略上“以一當十”和戰術上“以十當一”的集中優勢兵力原則,要防止“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等思想。那么,“自己流血的經驗”同中國古代兵法是如何結合的呢?就是:“從自己經驗中考證這些結論,吸收那些用得著的東西,拒絕那些用不著的東西,增加那些自己所特有的東西。”他強調指出,這件事非常重要,“不這樣做,我們就不能指導戰爭”[6]181。從“兩個結合”的角度看,毛澤東軍事戰略思想既不是“第一個結合”,也不是“第二個結合”,而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中國革命戰爭的具體特點相結合,是中國古代兵法的靈活運用,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

黨的建設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三大法寶,包括黨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和作風建設。思想建設方面強調無產階級思想改造和克服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即加強黨性修養。組織建設方面強調民主集中制原則和德才兼備的干部標準。作風建設方面形成理論聯系實際、密切聯系群眾、批評和自我批評三大優良作風等。這些方面的思想總體上都屬于“兩個結合”的產物。其中,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也可以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新性發展;強調思想改造,德才兼備,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等也可以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

綜上所述,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總路線只是“第一個結合”,沒有“第二個結合”;農村包圍城市思想,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都沒有,是中國共產黨人的獨創性經驗,因此也不存在“第二個結合”問題;軍事戰略思想,馬克思主義沒有,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非常豐富,因此也不存在“第二個結合”問題,而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或創新性發展;只有黨的建設思想屬于“兩個結合”,但其中有些內容(如實事求是)也可以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新性發展。以上情況表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毛澤東思想中屬于“第二個結合”的內容并不多,也就談不上完全結合、全面結合。

2.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兩個結合”的內容特點

包括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在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系統回答了在中國這樣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東方大國建設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發展階段、根本任務、發展動力、外部條件、政治保證、戰略步驟、黨的領導和依靠力量以及祖國統一等一系列基本問題,形成了相對完整的科學體系,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二次理論飛躍。從“兩個結合”角度分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內容,呈現出以下特點。

第一,總特征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改革開放實踐和時代特征相結合,即“第一個結合”。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不是馬克思設想的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基礎上建設社會主義,與其他國家的情況也有所不同,因此,不能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社會主義的設想出發,不能從對馬克思主義著作中個別論斷的教條式理解或者附加到馬克思主義名下的某些錯誤論點出發,也不能從這樣那樣的外國模式出發,更不能從主觀愿望出發,只能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我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歷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7]3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基本特征。

第二,絕大部分內容是中國共產黨人的獨創性經驗。鄧小平指出:“我們現在所干的事業是一項新事業,馬克思沒有講過,我們的前人沒有做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沒有干過,所以,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學。我們只能在干中學,在實踐中摸索。”[7]258-259因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中國共產黨人在改革開放實踐中不斷探索的結果,是中國共產黨人獨創性經驗的總結。例如,在黨的綱領中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科學概念,這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是第一次;破除離開生產力抽象談論社會主義的歷史唯心主義觀念,深刻揭示社會主義的本質,把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提高到新的科學水平;實行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勞動人民的偉大創造;把社會主義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前無古人的偉大創舉;提出革命是解放生產力,改革也是解放生產力,是一次偉大思想解放;設立經濟特區、實行“一國兩制”、提出“三步走”戰略,都是原創性構想;對時代主題和國際局勢作出全新判斷;等等。

第三,較少涉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的內容。以鄧小平理論為例,通讀《鄧小平文選》中1977年至1992年間鄧小平的所有講話,涉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的內容只有兩處:一是關于小康社會的論述。1979年12月6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時說:“我們的四個現代化的概念,不是像你們那樣的現代化的概念,而是‘小康之家’。”[4]237二是在回答香港政策會不會變時講道:“講信義是我們民族的傳統,不是我們這一代才有的。這也體現出我們古老大國的風度,泱泱大國嘛。作為一個大國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遵循的原則。”[7]72-73此外,再無其他有關論述。在比較的意義上,鄧小平強調要吸收和借鑒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法方面的論述比有關傳統文化方面的內容要多得多。鄧小平明確指出:“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7]382“如果‘一國兩制’的構想是一個對國際上有意義的想法的話,那要歸功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用毛澤東主席的話來講就是實事求是。”[7]101由此可見,說鄧小平理論也實現了“第二個結合”,沒有文本依據。

3.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兩個結合”的內容特點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新時代取得的重大理論創新成果就是形成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其主要內容包括“十個明確”“十四個堅持”“十三個方面成就”等,其顯著特征是“兩個結合”。

改革開放經過30多年的發展,到黨的十八大召開前夕,一方面,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取得巨大成就,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取得顯著成效,我國繼續發展有了很好的基礎和條件;另一方面,一系列長期積累及新出現的影響黨長期執政、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幸福安康的突出矛盾和問題亟待解決,波詭云譎的國際局勢也使得國家安全受到嚴峻挑戰。“當時,黨內和社會上不少人對黨和國家前途憂心忡忡。”[8]5面對艱巨繁重的國內改革發展穩定任務和復雜多變的國際局勢,以習近平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運用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著眼于解決中國實際問題,對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社會主要矛盾變化,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總目標、總任務、總體布局、戰略布局、發展理念、發展格局、發展方式、發展動力、戰略步驟、外部條件、政治保證等基本問題作出新的科學判斷,提出一系列原創性的治國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戰略,以全新的視野深化了對共產黨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認識,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新的飛躍。

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鮮明的中國特色。習近平的系列重要講話、文章、訪談等,善于運用中國古代典籍、經典名句、格言警句等表達觀點、闡明立場、抒發情懷,并且旁征博引、博古通今、貫通中西、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其涉及的人物,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涉及的典籍,從詩經、楚辭、漢賦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涉及的內容,豐富多樣,可歸納為以下五個主要方面。

第一,哲學觀點。習近平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 不斷開辟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新境界》《堅持和運用好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辯證唯物主義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等講話中引用了大量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和樸素辯證法的觀點,如“一陰一陽之謂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合,前后相隨”“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事必有法,然后可成”“秉綱而目自張,執本而末自從”“民以食為天”;荀子、劉向、陸游、王夫之等人的知行觀,如“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知行相資以為用”等;并批判了盲人摸象、鄭人買履、坐井觀天、掩耳盜鈴、揠苗助長、削足適履、畫蛇添足、“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等形而上學錯誤行為。

第二,道德修養。習近平在同各界優秀青年代表座談會、十八屆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體學習、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等講話中,充分肯定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思想理念,指出其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9]56,“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其鮮明的民族特色,都有其永不褪色的時代價值”[10]171。他從私德、公德、大德三個層面明確指出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需要傳承和弘揚的內容,例如,“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己度人”“推己及人”;“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喻于義”“君子坦蕩蕩”“言必信,行必果”“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自省也”“出入相友,守望相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利濟蒼生”“兼善天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人合一”“和而不同”“止于至善”[10]170。

第三,家教家風。習近平在會見第一屆全國文明家庭代表時的講話中指出:“天下之本在家。”“尊老愛幼、妻賢夫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耕讀傳家、勤儉持家,知書達理、遵紀守法,家和萬事興等中華民族優秀家庭美德,銘記在中國人的心靈中,融入中國人的血脈中,是支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重要精神力量,是家庭文明建設的寶貴精神財富。”[11]353他引用古人所說“愛子,教之以義方”“愛之不以道,適所以害之也”,強調要注重家教。他引用“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古訓,說明家風的重要性,并特別要求各級領導干部要帶頭抓好家風,“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也”。

第四,治國理政。習近平總書記引用中國古代經典最多,內容涉及治國理政的方方面面。一是治亂興衰經驗。如,“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國有四維,禮義廉恥。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立善法于天下,則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國,則一國治”;“幫之興,由得人也;幫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也”;“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于不可救”;“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國雖大,好戰必亡”。二是治國理政智慧。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之大,黎元為先”;“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利民之事,絲發必興;厲民之事,毫末必去”;“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治國者,圓不失規,方不失矩,本不失末,為政不失其道,萬事可成,其功可保”;“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以實則治,以文則不治”;“為國不可以生事,也不可以畏事”。三是為官做事之道。如,“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德莫高于愛民”;“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當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為官避事平生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公生明,廉生威”;“物必先腐,而后蟲生”;“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奢靡之始,危亡之漸”;“禁微則易,救末者難”。四是法治與創新。如,“法者,治之端也”;“道私者亂,道法者治”;“法令既行,紀律自正,則無不治之國,無不化之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日新者必日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此外,還有信念、仁賢、勸學、篤行等方面的內容。

第五,天下大勢。即中華民族特有的天下觀。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計利當計天下利”;“智者求同,愚者求異”;“和羹之美,在于合異”;“禮之用,和為貴”;“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親仁善鄰,國之寶也”。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在我們黨的歷代領導人中,習近平總書記最善于用典,常常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畫龍點睛,不斷激活優秀傳統文化,賦予其鮮活的時代價值,實現了“第二個結合”;同時,也展現了他高超的思想能力和高度的文化自信,向全世界發出了傳承和創新優秀傳統文化的“中國聲音”,也向全世界表明中國共產黨人才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真正傳承者、弘揚者。

三、“形成結合成果”的理論形態

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理論成果是什么,即結合成什么,多數學者認為是實現了馬克思主義本土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化。這一觀點,總體而言不能說錯,但是,由于對結合成果中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缺乏具體分析和詳細說明,因此有些地方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一是容易讓人誤認為結合以后存在并列的兩種思想文化體系,即本土化的馬克思主義和現代化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二是容易被誤解為結合的成果是兩種思想體系之間的板塊組合、拼圖或嫁接。試析如下。

深刻理解和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理論成果是什么”,需要對理論成果形式進行詳細分析。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中國具體實際這三者的相互關系中,有四種形式的理論成果:一是從中國具體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得出的原創性認識和獨創性經驗。即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沒有講過,老祖先沒有說過,其他國家也沒有干過,是我們自己的創造。二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第一個結合”)的產物。即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講過,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沒有相關思想資源。三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即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沒有講過,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豐富的思想資源,從而實現了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四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第二個結合”)的產物。即面對中國某一實際問題時,馬克思主義可以提供理論指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具有相應的思想資源,因此是以兩者結合的方式回答中國實際問題。這四種理論成果中,原創性認識和獨創性經驗、“第一個結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這三種形式的理論成果比較容易理解,它們都是以中國具體實際為認識對象,以解決實際問題的實踐活動為基礎,以把握實踐活動規律為目的,各自具有相對獨立的內容,不能相互替代,但又相互聯系,是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整體(指毛澤東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不同組成部分,或同一部分的不同方面、不同層次。四種形式的理論成果中“第二個結合”稍微復雜一點,它表面上看是兩種思想文化的關系,而實際上是以結合的方式聯系中國具體實際,最終也是為了更好地回答中國實際問題。

“兩個結合”都是為了回答中國實際問題,就需要厘清“第一個結合”和“第二個結合”是什么關系。這一問題可以從歷史與現實兩個維度來認識。從歷史的維度看,在還沒有提出“第二個結合”以前,原來的“第一個結合”中的“中國具體實際”具有廣義性,包括中國歷史、現實和文化多方面的實際情況。此時“第一個結合”內在地包含著“第二個結合”,或者說“第二個結合”從屬于“第一個結合”,兩者是包含或從屬關系。然而,當把“第二個結合”從原來的“第一個結合”中獨立出來以后,“第一個結合”中的“中國具體實際”就只有狹義內容,不再包括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的實際情況,此時“第一個結合”與“第二個結合”就成了一種并列關系。這種并列關系表明:“中國共產黨人深刻認識到,只有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堅持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才能正確回答時代和實踐提出的重大問題,才能始終保持馬克思主義的蓬勃生機和旺盛活力。”[8]17特別是明確提出“第二個結合”,“是我們黨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歷史經驗的深刻總結,是對中華文明發展規律的深刻把握,表明我們黨對中國道路、理論、制度的認識達到了新高度,表明我們黨的歷史自信、文化自信達到了新高度,表明我們黨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推進文化創新的自覺性達到了新高度”[12]。

“兩個結合”都是為了回答中國實際問題,意味著“第二個結合”的理論成果不是形成并列的兩種思想文化體系,也不是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板塊組合或拼接、嫁接,而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讓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現代的,讓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12]。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特別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就是這種“新的文化生命體”的集中體現。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將“兩個結合”放在“以史為鑒,開創未來,必須繼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13]9的主題下講,并最后落腳到“用馬克思主義觀察時代、把握時代、引領時代,繼續發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21世紀馬克思主義”[13]10。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講得更具體:“我們必須堅定歷史自信、文化自信,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不斷賦予科學理論鮮明的中國特色,不斷夯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歷史基礎和群眾基礎,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牢牢扎根。”[8]18或者說,讓馬克思主義真理之樹根深葉茂[8]18。這段話清楚地表明了“第二個結合”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定位和作用表現,要求我們在認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地位和作用時,既要充分認識其重要作用,也不能無限拔高。

仔細分析從原來“一個結合”到現在“兩個結合”的發展過程,會深刻體會到我們黨越來越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必然要求。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作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實現改革由局部探索、破冰突圍到系統集成、全面深化的轉變”[14]37,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性凸顯出來;解決了“挨打”和“挨餓”問題以后,需要解決“挨罵”的問題,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全人類共同價值的重要性凸顯出來;一黨長期執政容易滋生腐敗,全面從嚴治黨的重要性凸顯出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政治力量對比深刻變化,建設新型國際關系的重要性凸顯出來。這些領域主要涉及道德建設、法治建設、黨的建設、國家治理、全球治理等方面,大致相當于中國古代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恰好在這些方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豐富的思想資源,可以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豐厚的精神滋養和獨特的中國智慧。從原來“一個結合”到現在“兩個結合”的發展,也反映出不同歷史時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點變化、內容深化。中國式革命道路和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都屬于前無古人的創新之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可以提供的思想資源有限,因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主要表現為“一個結合”。進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階段,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可以提供思想資源的領域相對較多,因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表現為“兩個結合”。另外,提出“第二個結合”,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是對過去我們錯誤對待傳統文化的某種糾正。“長期以來,由于多方面原因,人們對我國傳統文化有許多不同看法。五四時期,學術界、思想界對我國傳統文化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國傳統文化遭到了全面批判,其消極影響至今沒有完全消除。即使今天,人們對我國傳統文化仍然存在很大分歧。”[9]55因此,特別需要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但是,由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民主政治、先進文化、社會治理等還存在需要協調適應的地方”[9]57,因此,目前的重點是做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而不能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化提高到與馬克思主義并列的高度。

注釋

①高長武:《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四題》,《紅旗文稿》2018年第5期,第24—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