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組詩）

□ 趙曉夢

翠云廊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十萬株

柏樹活著的努力

就是為三百里古蜀道提供證明

盡管村舍和瀝青湮沒了來路

只要這些參天古樹還在

彼此的信仰就還在。懸崖邊的

石頭能勒住馬勒住風，哪怕

上有六龍回日、下有沖波逆折

柏樹也不會背叛祖先的腳步

青泥盤盤、百步九折的眩暈

只會讓黃鶴猿猱子規，擁有

一個捶胸頓足的急迫側影

從涼山鋪到清涼橋，攔馬墻飲馬槽

還在，行人和畜生踏出的痕跡還在

金戈鐵馬的回響還在，古柏肅立

任由青石板拼接出斑駁光影

再不用擔心“朝避猛虎，夕避長蛇”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關

再不用望著西安成都長吁短嘆

感謝高鐵和高速把這里原貌封存

透過一截枝葉，聽見一片樹林

眾聲喧嘩，也聽見斑鳩畫眉布谷

行走空山的寂寥。月亮剛上枝頭

眼睛就沒有來由地濕熱起來

古柏王

抓不住重點，再好的夜晚也會失眠

古柏之所以能在這片山坡稱王

靠的不是那一圈一圈細密的年輪

穿過無數的夜，盡管饑餓和寒冷

酷暑和寂靜，甚至雷電滾過枝頭

也不會松開一塊紅布

這唯一的證人，唯一的陰影

在石頭上扔掉多余的廢話

不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在被死亡捕獲之前，再貧瘠的松鼠

也不會從這棵樹跳過去

盡管古柏的背后早就空無一物

我們眼中的大山只是你傷痛的顆粒

當綿延的山脈還在計較細小溪流

你和善的手掌讓早晨有了冷暖

月光不用跑步，也有一個完整的夜晚

垂直的道路和垂直的山崖走不動了

這棵樹還在只爭朝露不爭長短

唐明皇幸蜀聞鈴處碑

一塊石碑有一塊石碑的規則

如同一棵樹有一棵樹的活法

鈴聲的出現或者消失，取決于

雨的意愿

哪怕馱碑的石龜姿勢足夠標準

這遺跡也只是曠野的一部分

詞條缺少完整信息，傳說連同驛站

早已迷失在古柏幽深的長廊

爭論阻止不了油菜花靠近了開

筆直的柏油路不會刻意拐彎

騎馬的開車的沒人在乎那一宿的

情殤流淌。悲劇的主角

掌握不了江山也掌握不了命運

僅憑幾聲鈴鐺就判斷林海嗚咽

沒人會相信石碑是天空的一部分

在癸卯年春日，我認識了一塊石碑

也認識了古蜀道一個失去所愛的男人

盡管當天陽光明媚，惠風和暢

雨水也只在夜晚潰散、遠離

望江樓

一到這里，竹林身上的鳥語被長聯

灼痛。拾頭是一個真實的月亮

斜著照進行人衣袖。名字印在

石頭上，閣樓依然眉目清晰

那些迎送過的詩友，無人在碼頭上

小憩，江水一路七彎八拐

五指三長兩短揮不出波濤洶涌

一種更深重的疼痛被回憶欺騙了

咫尺之遙，神秘雪山就在窗外

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都是過客

流觴池泉香榭還像從前一樣清幽

荷花根據自己的意愿出現或者消失

走在時間的樓梯上，江流千古江樓千古

不會有人持懷疑態度，就像白鷺是

天空的一部分，也是榕樹的一部分

刻意搜尋的往事滯留在井水掩蔽處

旅途中遇到的野獸和女人，在春夜的

細雨里，散落火星和刻骨銘心的溫存

看表演

藏族和羌族的神話傳說

在聲音和舞蹈里集合

以雪山為背景，色彩與圖案

一鏡到底列隊而來

盡管不代表你能看得明白

聽得明白，卻沒有一只耳朵

一只眼睛能逃避

心靈深處若隱若現的暗示

被材料和肢體扔掉的語言

又在他和她的嘴唇發出響動

即使盛裝行走也是一種表演

從這些原始古樸的面孔前經過

盡管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度

卻驚訝于他們在默契中

敞開大門，談論死亡和愛情

聽夜雨

高原有遼闊的睡眠，也有嘹亮的雨滴

風穿過秋天的門縫，吹拂的一切

絲綢一樣薄情

反復構思的青石橋來到路燈下

雨傘露出溫暖而又無聲的微笑

櫥窗贊美過的挎包與圍巾

唯一的亮點就是蹭了燈光的熱度

留給夜晚一個寬松背影，街道敘述的

一些植物，少了人和貓頭鷹

咖啡館和燒烤店的啤酒，阻止不了

夢境壓縮花園酒店的枕頭

只露出陽光親吻的前額，向回憶

告別。就像苔蘚臣服于荒原

從你群山一樣彎曲的身體

等到大地睜開眼睛，又是一個

氧氣充足的黎明

在湖邊

多少年了，總有一個聲音在喊我

到對岸去，到湖的對岸去

叫青海的湖那么大，雪山那么近

從海南州到海北州，我走了整整

十二年。直到滿頭的青絲白成

高原上的雪，直到石頭變成瑪瑙

聲音的尺度內，語言顯得力不從心

浩瀚的湖邊，眼睛選擇了逃避

不管是騎馬還是坐車，邁出那一步

疼痛將會指出缺氧比貧血更讓人窒息

失去勇氣，連瑪尼堆都沒多余位置

只有那個聲音是認真的

湖面干凈，白度姆每天都在救贖塵埃

風吹不散她的蓮花寶座也瞞不住秘密

群星聚集的夜晚總有甘露從光芒中降下

即使風暴掃過，也以巨大定力停在原處

脫離海水的夏天被旺盛的格桑花吞沒

每一片花瓣都與熱血和疼痛有關

盡管有無數的意外都在等著相逢

我每天都在為自己找一個走下去的理由

藍色天空的麻醉效果早已失效

不用一粒沙，現實也會顯露出嶙峋瘦骨

在平安到達前，顫抖的手端不動酒杯

驀然回首，飛雪和狂沙已將足跡覆蓋

在山上

上升的不只是海拔和睡眠

草甸取代喬木，牧場取代黃土

牦牛的眼睛收藏了野花的善惡

鉛灰色的天幕上，群山放不下

烏云，也放不下經幡和瑪尼堆

離山頂越近人就離神靈越近

當山歌喚醒雪山的真實面目

冬蟲夏草還生活在云霧中

即使懸崖小溪流出白銀

也不會有飛鳥把余生寄托酒杯

陰郁的嘴唇上，心靈中

缺失的一角仿佛得到了彌補

回頭再回頭的道路懂得怎樣在

拉脊山上存活，我只想從你

身上扯掉一切光。翻過山埡口

道路還在更遠的山坡上蜿蜒

血液的通透也只是暫時活著

語法的修辭破解不了死亡哲學

在草原

被朝霞輪換的半張臉

放大了達玉部落的清晨

祁連山下的金銀灘大草原

在馬匹和駱駝的背影里走遠

白塔和帳篷撐開的藍色天地

只有草張開全部的肺呼吸

穿過經幡鋪排的柵欄小徑

倉央嘉措的情歌正轉動經筒

指尖的顫栗來不及轉身

蜜蜂和花朵的緣分就已解散

女孩在駱駝背上逆光回眸

風吹動著她樸素的長發

他們供奉的神都在石頭上打坐

追趕風聲的利箭卻落在門楣上

怎么看都是一件有用的擺設

無疾而終的首領始終心懷感激

即使明月乾坤也看不清面目

沒有人能憑一支筆重塑筋骨

愛過的人，生死全在一念間

并非每段感情都能走到最后

草原重來不缺孤雁。手握韁繩

不過是看看駱駝嘴硬還是心硬

白日落在一別兩寬的夜晚

所有模仿與重復，都輸給生活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