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飛
當年,二姐程真妮深深迷戀上“帥氣不羈”的楊祎宏,并執意要嫁給他時,妹妹程真蓉就是強烈的反對者之一。然而,程真妮還是一頭扎進了婚姻,被渣男家暴了30余年。
從少不更事到為人妻為人母,30多年來,程真蓉始終未放棄將二姐拉出家暴的泥潭。無奈,程真妮始終難以割舍。直到有一天,她再次慘遭丈夫家暴,絕望之余,主動向程真蓉泣血求助……
愛情至上:那是家人拉不回的泥潭
時間回溯至36年前。
那一年,20歲出頭的二姐程真妮,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執意嫁給了當地小伙楊祎宏。
那年程真蓉尚年少,她記得父母問二姐:“這個人既沒穩定工作又愛打架斗毆,你看上他什么呀?”“長得帥呀!我不管他對別人怎么樣,我相信他肯定對我好,這就夠了。”見程真妮如此執拗,父母和已經成家的大姐只能搖頭嘆息,尚在念書的哥哥和程真蓉也免不了擔心。
結婚之初,程真妮當全職主婦。隨著大兒子楊曉明的呱呱墜地,這個家似乎穩定下來。其間,雖偶有夫妻鬧矛盾的消息傳來,但大家認為那是居家過日子的正常現象,并沒有放在心上。不久,小兒子楊曉凱也出生了,這個家看上去更和美。
每當咿呀學語的大外甥搖搖擺擺地撲進自己的懷抱,親熱地叫著小姨時,程真蓉的心都融化了。
然而,好景不長。
1990年,楊祎宏因犯盜竊、搶劫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5年。楊祎宏入獄后,程真妮便獨自擔起了撫育兩個兒子的重擔。
看著二姐因勞累過度而日顯憔悴的臉,已經略知世事的程真蓉很是心痛。見此,程真妮摟著妹妹說:“妹啊,你還小,不懂什么是愛!”聽二姐如此說,程真蓉無言以對。
高考之后,程真蓉被上海一所大學錄用。而此時的楊祎宏已經刑滿出獄,買了一輛貨車在當地跑運輸。大二暑假的一天,程真蓉去看望二姐時,發現二姐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滿身是傷。
在程真蓉不停地追問之下,程真妮這才“坦白”:“是……你姐夫……打的。”
聞聽此言,程真蓉氣得柳眉倒豎,抓起程真妮的手,說:“走,我們去問問姓楊的,你對他還不夠好嗎?他憑什么打你?”程真妮趕緊安撫妹妹:“妹啊,這點小事,不至于啊。”
原來,早在第二個兒子出生前,楊祎宏已經原形畢露,常常一言不合,就對程真妮拳腳相加。起初,程真妮也會還嘴,還手,但得到的卻是楊祎宏變本加厲的傷害。
程真蓉越聽越氣,她紅著眼圈問二姐:“他這樣對你,你怎么不和他離婚?”“我也提過離婚。可他說如果離婚,就殺了我。”程真妮嗚嗚咽咽。
也許是覺得自己說多了,讓妹妹擔心,程真妮擦了擦眼淚,笑著說:“蓉啊,二姐只是給你抱怨一下而已。其實,你姐夫他也沒有那么壞。他好起來的時候,還是蠻好的,對我很專情,只要看見我和其他男人說話,他就會吃醋。”
“我的二姐,那不是吃醋,更不是愛,那是變態的占有!”程真蓉感覺自己的觀念和二姐根本不在同一個頻道上。她對二姐的處境無比擔心,卻一時間又找不到幫二姐擺脫困境的辦法。
此后,程真蓉經常寫信詢問二姐的情況。程真妮回信時基本上都說她過得挺好的,楊祎宏天天跑貨車。兩個兒子也已經漸漸長大了,特別是大兒子楊曉明,才十幾歲,身高已經超過1.8米了,有足夠的實力保護她這個當媽的。程真蓉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大學畢業后,程真蓉留在上海,在一家旅游公司任職。因為聰明能干,幾年下來,她就從普通員工一步步升為了公司高管,并和來自浙江的大學同學結婚生女,生活十分美滿。
此時,大姐已經當上了奶奶,哥哥大學畢業后在上海一家國有企業任職,也在當地成了家。程真蓉除了擔心留守老家的年邁父母外,最關心的就是二姐。那時,程真妮的兩個兒子相繼成了家生了子,她把兩個大孫子送進小學后,又開始幫小兒子帶孩子。雖然二姐一直說楊祎宏年紀大了,早改了年輕時的暴躁脾氣,但程真蓉總覺得二姐言不由衷。
舍命救姐:聲聲泣血求助驚慟人心
事實證明,程真蓉的直覺是對的。
這些年里,程真妮一如既往地生活在楊祎宏的家暴陰影下。因為兩家住得比較遠,交通也不太方便,加上膽小怕事的程真妮始終沒聲張,娘家人只知道夫妻倆三天兩頭地干仗,但對詳情知之甚少。
直到有一次,程真妮被楊祎宏打得胳膊脫臼,自己無錢醫治,楊祎宏也不肯送她就醫。由于大兒子在外地打工,小兒子在外地念書,萬般無奈之下,程真妮這才回娘家求助。程父老淚縱橫,拉著板車將女兒送到了離家最近的醫院救治。
這一次,不只是程真蓉,程家所有人,都勸說程真妮與楊祎宏離婚。獲悉消息的楊祎宏竟氣勢洶洶地上門“問罪”,讓他們別多管閑事。
留在家中的大姐與父母身體孱弱,面對楊祎宏的威脅,程真妮再次選擇息事寧人,反過來勸說父母和姐妹兄弟:“你們別摻和,他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能鬧騰多久?”
這些情況,程真蓉只能通過留守在家鄉的父母和大姐獲悉一些片段。她想幫二姐,卻鞭長莫及。
2016年,程真蓉為了女兒將來順利參加高考,回到了老家,兩年后與丈夫辦了離婚手續。
回老家后,程真蓉有了更多陪伴家人的時間和精力。除了輔導孩子學習,她的業余時間主要用來幫二姐維權。
程真蓉到當年二姐被打后就醫的醫院收集資料,到二姐家的左鄰右舍與社區干部那里了解情況……隨后,程真蓉想說服二姐,帶著她到當地婦聯、公安局等部門求助。令程真蓉生氣的是,二姐對此事并不上心,維權陷入僵局。
程真蓉傾盡全力想將二姐拉出泥潭的事,到底還是讓楊祎宏獲悉了。楊祎宏警告程真蓉別多管閑事,連大外甥楊曉明也和父親一唱一和,指責小姨管得太寬。而在上海打工的楊曉凱,既沒有幫母親說話,也沒有在阻止父親家暴上有什么作為。
2020年7月的一天,程真蓉正在給女兒輔導功課,突然接到二姐的電話。電話里,程真妮的哭聲無比凄厲:“蓉呀,你姐夫這次真的要殺我,快救救我!”
原來,就在前一天,程真妮又一次因瑣事被楊祎宏暴打。因為動靜鬧得太大,當地警方介入調查,楊祎宏為此非常惱火,威脅著要殺了程真妮。
接到二姐的求助后,程真蓉二話沒說,迅速趕到二姐家中,將她接了出來,帶回了自己所在小區。
程真蓉勸姐姐和楊祎宏離婚。這一次,程真妮接受了妹妹的建議,并委托妹妹全權處理自己和楊祎宏離婚的相關事宜。
一向習慣了老婆逆來順受的楊祎宏氣炸了。2020年7月下旬的一天早上,程真蓉和二姐正在自己家中聊天,楊祎宏來到了程真蓉家門口,以“和你二姐談談”為由,騙程真蓉開了門。
進門后,楊祎宏獰笑著說:“我來殺你們倆的。我先殺死你,再殺你二姐。”就在程真蓉蒙圈的時候,楊祎宏的左手已經壓住了她的肩膀,右手從兜里掏出一把剪刀,朝著她的脖子猛插下來。
當時,正在臥室梳頭的程真妮聽到動靜,趕緊出來,見此情景,馬上一把將楊祎宏抱住,同時聲嘶力竭地大喊:“蓉呀,快跑!”
程真蓉掙開后跑出家門,跑到對面樓棟的大姐家求救,同時用手機撥打了110和120。待120救護車到達現場時,被楊祎宏捅刺了20多刀的程真妮已不幸身亡。
在程真蓉所在小區門口,楊祎宏被接警后迅速趕來的民警抓獲。
討還公道:30年家暴終章并非爽文
二姐被楊祎宏殘忍殺害后,程真蓉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她每晚必須靠著酒精或安眠藥才能入眠。
與此同時,深受打擊的大姐,也不幸得了腦梗,醫院接連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大姐的4個子女從全國各地飛回老家。年邁的父母終日以淚洗面。整個程家陷入悲情的海洋。他們后悔,此前明明有機會將程真妮從家暴中解救出來,卻為什么在楊祎宏的淫威面前個個噤若寒蟬。如果都像程真蓉這么勇敢,程真妮是不是就會免遭殺害?
“一定要讓楊祎宏為我姐償命!”在二姐的葬禮上,程真蓉語氣堅定地說。
但是,討還血債的過程,遠遠超過了程真蓉的想象。
楊祎宏被刑事拘留后,倒打一耙,指責程真妮違背婚姻道德,于2019年出軌其他異性,和異性一起唱歌,被他抓了現行。
程真蓉輾轉找到幾名知情人,總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天程真妮帶著小孫女,和幾個平時要好的姐妹一起吃飯。其中一個姐妹帶了一名男性朋友。飯后,他們去唱歌。約半小時后,小孫女睡著了。程真妮便抱著小孫女提前退了場。但楊祎宏聽說和程真妮一起唱歌的人中有男性,便提刀趕到歌廳,不由分說,對那名男士揮刀便砍,所幸被其他人死命攔住,但那名男士的胳膊還是被輕微劃傷。該男士執意要去派出所報警,被聞訊趕來的程真妮勸住了。事后,他們賠了對方一筆醫藥費。
自始至終,都有飯店員工與歌廳的監控作證,程真妮和那名男士甚至連彼此姓什么都不知道。程真蓉的調查,擊碎了他拙劣的謊言。
“栽贓”未遂,楊祎宏又出“奇招”。他通過相關渠道指示大兒子楊曉明,為自己出具一份諒解書。除了讓長子在諒解書上簽字之外,楊祎宏還讓長子找人冒充小兒子楊曉凱,也簽了名。
很快,程真蓉就獲悉了消息。她咨詢過律師,如果有這份諒解書,楊祎宏的量刑會酌情減輕,一般是無期或者死緩。
程真蓉不相信兩個外甥如此不明事理。她先找到楊曉明,厲聲質問他:“你爸打了你媽這么多年,當年你小,姨不怪你。后來你長得人高馬大了,就不知道保護你媽嗎?”
楊曉明不吱聲。程真蓉越說越氣:“姨知道,你不就是怨你媽偏心嗎?你怪你媽只幫你把孩子帶到了上小學,現在一門心思幫你弟帶孩子。可你要想想,你爸也有手有腳,現在也不用外出跑車了,他為什么不幫你們?難道你媽就活該累死嗎?”
罵完大外甥,程真蓉又去找小外甥楊曉凱。楊曉凱告訴她,他根本沒有在什么諒解書上簽字。程真蓉獲悉了實情,立即向相關部門反映,這份諒解書系偽造,根本無效。
與此同時,親友得知此事后,非常憤怒。大家聚集在一起,歷數楊祎宏的罪惡,怒斥楊曉明的不孝。群情激奮下,大家操起木棍、扁擔,就要去找楊曉明算賬。
程真蓉雖然也痛恨大外甥,但他畢竟是二姐的骨肉,她不想讓二姐的孩子遭遇二次傷害,遂極力阻止了娘家人的過激行為。
在為二姐討還公道的過程中,除了來自楊祎宏本人的污蔑與抹黑之外,程真蓉還收到了來自二姐婆家的威脅。有人警告程真蓉不要多管閑事,否則有她好看。就連對于原本保持中立的楊曉凱,他們也放出狠話:“如果因為你不諒解,你爸最終被判死刑的話,你將來就別回老家了。一旦回老家,我們見你一次,就往死里打一次!”
為二姐討還公道的艱難程度遠不止于此。由于楊祎宏潑出了臟水,擾亂了視聽,一些不明實情的人在街頭巷尾竊竊私語、品頭論足。所聊內容,無非是“受害者也有過錯”“夫妻干仗是常事,小姨子不該管閑事”之類。
有一天,程真蓉因取證,不得不去了一趟二姐生前所在社區。走在路上,她隱隱約約聽到背后有人在非議:“自己離了婚,又去攪和姐姐的婚姻,我看她才是禍害姐姐的元兇……”
頂著被人詆毀的巨大壓力,程真蓉一絲不茍地搜集著證據——二姐被打后受傷的照片,醫院出具的診斷書,社區、警方調解的會議記錄,好心人提供的證言等等。正是這些能夠形成完整證據鏈的材料,夯實了打贏這場官司的基礎。
2020年12月,法院開庭審理此案。面對著向自己怒目而視的楊祎宏,作為證人的程真蓉毫無懼色,她歷數楊祎宏對程真妮多年來的家暴,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說到傷心處,程真蓉數度哽咽難言。
末了,程真蓉呼吁:“楊祎宏具有極大的社會危險性。他有犯罪前科,出獄后他具有較強的反偵查能力,視法律為兒戲,不思悔改,常年與人為惡,鄰居都對他敬而遠之。此人殺妻之后還揚言要殺受害人的親屬。如果楊祎宏不能殺人償命,難保他今后不危害社會。希望司法機關嚴懲罪犯,防止悲劇再次上演!”
法院當庭宣判,楊祎宏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楊祎宏不服,提起上訴。2021年6月,高院維持原判。
2023年初,楊祎宏被執行死刑。
清明時節,程真蓉來到二姐墓前,哽咽著告慰九泉之下的親人:“姐,那個惡魔伏法了,你安息吧。”
一陣微風吹來,墳旁的小草輕輕地點起了頭,仿佛是二姐對程真蓉的回應……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以案說法]安徽省青年法官王蕓認為,在《反家庭暴力法》實施的第七年,這一案例具有典型意義。
它再次告訴我們: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不要幻想所謂“浪子回頭”,一旦姑息就是深淵。
令人贊賞的是受害人的妹妹,她傾盡全力試著想將受害人拉出家暴的泥潭。雖然未能避免受害人慘遭殺害的悲劇,但也突破重重阻撓,讓罪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她用行動告訴人們:對家暴必須零容忍、敢亮劍,哪怕代價巨大,也要堅決抗爭。唯如此,才能讓自己免遭戕害,活得更有尊嚴。
編輯/戴志軍
69051805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