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斷
周校長和方老師是代課教師,在一所農村小學堅守數十年,遲遲未能轉為公辦教師。多年前,村里來了一個逃荒的女人,在周校長撮合下,方老師與女人結婚。不久,女人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方老師的所有積蓄,以及轉正的指望。
投身村小,兩個男人唱一臺戲
周校長20歲就當上了校長。那是1960年,老村主任籌辦了一所學校,號稱學校,其實不過是村委騰出的一間雜物房。教室張羅妥當,報名的學生有三四十個,都是本村的孩子,只差一名什么都能教、各個年級都能教的教師。
前一年,同村的周校長高考落榜,本家叔叔在礦上當副礦長,他托叔叔的門路想到礦上謀份工作,在家待業等信兒。老村主任聽說了,上門請周校長去代課,天天上周校長家游說。
老村主任說,咱們村沒學校,好些孩子得摸黑起早去別的村子讀書,當爸當媽的覺著路遠,就不讓孩子上學了。周校長也是這樣過來的,可他還在等礦上的信兒。
老村主任又說,若在別的學校,轉正是件難事,可在咱們學校算不得難事。周校長不明白,老村主任說,咱們學校競爭少,一有名額指定給你。
去礦上工作的事情不見影,周校長等到下半年才收到叔叔的信兒:礦上暫時沒有正式名額,要是想去就先干臨時工,等機會。周校長決定去當代課教師,左右都是等鐵飯碗,礦上可沒像老村主任那樣給他轉正的承諾。
周校長抵達學校立即明白,老村主任為何敢承諾,一有轉正名額就給他。只有他一名教師,不給他,又能給誰。老村主任領他看教室,交過鑰匙,告訴他,他就是校長了。
教室位于村委會議室東側,門前是一塊當作操場的空地,再往前是農田和水溝。三四十個孩子,穿過農田水溝聚集到同一間教室,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在里頭,周校長講哪個年級的課,那部分孩子就坐到第一排,剩下的在后面自習。
周校長身子胖,個子不高,但很有精神,上體育課口號喊得半個村子都能聽得見。周校長平日不見笑臉,愛抽煙,抽大煙袋旱煙。放學時候,他敲響操場的大鐵鐘,坐下抽煙,好似總有讓他犯愁的事兒。
兩年后,縣教育局撥下經費,給學校換了地方。不過新學校沒有廁所,孩子上廁所得繞到一處小山坡背后,夏天還好些,冬天一來,屁股得凍出瘡來。
老村主任和周校長去鄉政府去縣里奔走,申請經費建廁所,申請不來。周校長決定動手修一處廁所,選址在操場東邊,挖出一處大坑,開始夯土墻。忙活一個月后封了頂,男廁女廁分開,隔著一道土墻……這廁所做工扎實,三十年后才拆換成磚體。
周校長常常與人講,他考不上大學,是因為學習不好,但方老師年輕時可是好苗子,高考那年趕上特殊時期,大學考不成才回村務農。老村主任看方老師為人實誠,有學問,也請他去代課。
周校長與方老師挺對脾氣,兩人分了工,前者負責學校日常工作、教體育課,后者教文化課。方老師好脾氣,孩子做下錯事,極少厲聲訓斥,多是講道理。
方老師平素穿一身中山裝,如同書中出來的人物。時日一久,中山裝老舊泛白,袖口打上不少補丁,口袋一直插著一支鋼筆,卻從未見他用過,1.8米的大個子,臉上長著些疙疙瘩瘩。
早年就認識方老師的人都講,他年輕時臉上是白白凈凈的。這件事情講起來玄乎,那是1967年的時候,方老師到任不久就曠了幾天課。
周校長以為他生了病,去方家探望。周校長抵達方家嚇了一跳,仿佛長久沒有吃喝,方老師瘦脫了相,嘴唇干得裂開,臉上通紅,長起疙瘩。方老師的相好嫁人了,相好是白坡村的小翠,兩人高中時候好上的。來學校當代課教師之前,方老師去縣城做了一件中山裝,才去白坡村告訴小翠,他當上代課教師了。
小翠圍著他轉上幾圈,說,還缺點東西。隨即取出一支鋼筆插在他的胸前口袋。他們處了兩年,小翠家人仍不同意他們談對象。
一是因為方老師家境不好,方老師有一個弟弟,家里卻只有一處宅基地;二是認為方老師的工作沒有前途,連轉正都不知道什么時候。
村民們對民辦教師的感情很矛盾,他們打心里肯定民辦教師造福村鄰的奉獻,卻又覺得他們沒有前途。方老師當上代課教師之后,攢了些錢去市里給小翠買下一雙鞋子,想作為那支鋼筆的回禮。
到了白坡村,方老師被告知小翠已經嫁人。方老師想不明白,打聽到小翠婆家詢問原因。從小翠婆家回來,方老師就蔫了。
周校長勸方老師進食進水,好好休息,誰都可能不看好代課教師,但那些孩子不會。一個禮拜之后,方老師回來上課,好似已經想開了,但疙瘩一直還在。
老村主任在世的時候,隔幾個月就去找學區領導詢問,有沒有轉正名額。每次無果而歸,老村主任只好安慰周校長和方老師,快了,再等等吧。轉正的事兒,是兩位老師的疙瘩,也是老村主任的疙瘩。
老村主任奔走了十年,后來年老得有些糊涂,還惦記著。去世前,老村主任連人都認不全,好幾次在家吃飯時忽然放下碗筷,對家人說:“快通知小周小方,縣里轉正名額下來了,讓他倆快去教育局報到。”
遲遲無法轉正,周校長先動搖了。這年,周校長的媳婦兒下地干活,眼球被玉米葉子劃傷,夜里疼得睡不著。次日,她去市眼科醫院看病,醫生安排住院治療半個月,周校長手頭錢不夠,只好提前出院,帶媳婦兒回家休養。
出院之后,趕上兒子要交3塊錢資料費,周校長搜遍全身,又去翻箱倒柜,才湊出來一塊多錢。周校長急得哭了,想著不能再在學校里待著了,他得出去掙點錢。
起起落落,余生只有這些學生
方老師勸周校長留下來,學校開了二十五年,好些學生走出農村,有的還考取了大學,成績擺在臺面上,遲早會有轉正名額下來。周校長不聽,沒跟孩子們告別,悄悄走了。
那年,他四十好幾,跟村里的建筑隊進城,干些體力活。建筑活兒辛苦,他不怕辛苦,怕沒錢。一個月后,周校長下了工,被方老師堵住。方老師遞過來一千塊錢,周校長推托不要,這錢對誰都不是小數。
方老師硬塞到周校長兜里,說:“我光棍一條,沒啥用錢的地方,你先拿著應急,等有了再還。學校不能沒你,我一個人應付不來,你跟我回去吧?!敝苄iL鐵了心不回去,方老師沒再講什么,在工地上等著。
等過兩天,周校長先撐不住了,他對方老師說:“你老在這兒干啥,你走了誰給學生上課?”方老師嘆口氣,說:“我給學生放了兩天假,以為這兩天我怎么也能把你勸回去,現在看來勸不動你,我明天就該回了?!?/p>
方老師走后,周校長不踏實了,整夜整夜地失眠,心里老想著方老師和那幾十個孩子。半個月后,周校長辭掉建筑隊的活兒,回了學校。
1988年,學校來了一個逃荒的女人。半夜里,方老師聽見操場有動靜,怕是小偷,打著手電出來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臟得看不出年紀。女人問他要水喝,方老師給了水,又給下了面條,女人三兩口扒光了面條。
女人說她叫陳芬,是山東人,家里受了災,糧食不夠吃,所以出來要飯,能給家里省口糧食。陳芬打水洗了臉,方老師才看出,她大概三十出頭,比自己要小幾歲的樣子。方老師打開學校的雜物房,讓她在里面對付一晚上,天亮了再走。
第二天早晨,陳芬起了個大早,給方老師做好早飯,洗了臟衣服,還掃了門前空地。方老師給陳芬拿了些錢,讓她回家。陳芬不接錢,低著頭說,她是不想給家里添累贅才出來的。方老師一時沒了主意。
早飯還沒吃過,周校長來了,聽明情況,對方老師說:“你不明白人家說這話是啥意思?人家這是不想走了。我看她模樣還算周正,老實巴交的,干活也勤快,要是人家愿意,你倆就一塊兒過吧?!?/p>
方老師臊得臉通紅,周校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三十七八了,也老大不小了,身邊沒女人不行。你們真成了,還住學校,那雜物房收拾出來給你們用。你臉皮子薄,我來替你講?!?/p>
周校長三兩句話講明意圖,陳芬立即應承下來,她不想走了,就等人來開這個口。半個月后,方老師在學校操場擺了四桌酒席,三桌是親戚,一桌是附近村子的代課教師。周校長主持了一個儀式,這事兒算定下來了。
按周校長的話,陳芬來了之后,方老師才過上好日子。陳芬把學校內外收拾得干凈整潔,洗衣做飯這些后勤工作從不讓方老師操心。
陳芬的到來,還連著好運。半年后,縣里下了文件:在農村教課十年以上的教師可以轉正。截至1988年冬天,周校長教齡是二十八年,方老師是二十二年。周邊村子的代課教師,還有二十幾位教齡超過十年的,大家振奮不已,以為終于熬到了頭。
細細研究這份文件,周校長消沉了,轉正有一條限定條件:交齊工齡的保險和養老金。周校長算了算,像他和方老師這樣的,得交萬把塊錢。
周邊二十幾位代課老師也發現了,但都沒個主意。周校長教齡長,有些威望,便把大家伙聚到一起,商量商量。有的說,這轉正不如不轉,都這么大歲數了,這一萬塊咱們要掙多少年。有的說,交了之后,等于是這么多年掙的都是自己的錢,究竟有什么意義。多數老師不愿意交這份錢。
輪到方老師發言,他說:“其實我沒什么發言權,因為我沒孩子,像咱們這個歲數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p>
“咱們民辦老師苦。”方老師看了看旁邊兩個男人,“就說老張,村里趕集什么的,要去捏面人來補貼家用;還有老吳,誰家有喪事,還去喊喪掙點錢。咱們是缺錢,但這回轉正對咱們來說,還不是錢的事兒,這是對咱們的一輩子認可的事兒,所以我這個錢必須交,我必須轉正?!?/p>
單憑方老師這些年省下的錢,顯然不夠,只能去借。借遍親戚朋友,到底是湊夠了。湊足錢,方老師輕松了,平時滴酒不沾,那時候高興勁兒上來,不時把周校長叫到自己屋里,就著陳芬炒的小菜喝上幾杯。
交費前一天晚上十點多,方老師慌忙來敲周校長的家門。方老師滿臉通紅,有些上不來氣,等喘勻了氣,說:“丟了,人丟了?!敝苄iL問:“咋回事兒?誰丟了?”陳芬不見了,方老師來找周校長拿主意。
早兩天,方老師取了錢回來,預備找時間上縣里交錢。這天上午,方老師的弟媳來到學校,說縣城有文藝匯演,想帶著嫂子去看看。傍晚時分,弟媳回來說演出看到一半,陳芬去上廁所,就沒再出現。弟媳以為陳芬先回家了。
方老師在家等到很晚,陳芬仍不見回來,這才覺得不妙,進里屋打開床底的箱子,里面那筆錢不見了。周校長聽方老師講完,明白過來了,立即在村里叫了幾個年輕人,連夜去縣城找人,可陳芬就這樣消失了。旁人講,或許那女人不叫陳芬,她一直在扯謊,逐步實施卷錢出走的計劃。
方老師與陳芬朝夕相處,覺著她不像城府那么深的女人。方老師并不記恨陳芬,后來常常坐在操場自言自語:“缺錢咋不早說呢,你偷跑了這算啥。”
方老師耽誤了轉正,還欠下大筆外債,徹底斷了成家的念頭,往后他的身邊沒有家人,眼里只有學生。
桃李滿園,60歲轉正也是人生
方老師與周校長合作三四十年,十分默契,方老師主要對內,把教學搞好;周校長對外,爭取創造更好的條件。
學生增多后課桌不夠用,眼看九月份就開學了,還差近一百張桌子。周校長騎自行車去縣里的學校轉悠,把那些淘汰的桌椅馱回來。有的桌子斷了腿,用木棍接上;有的桌子肚子爛了,釘上木板,開學之前把桌子湊齊了。
周校長膽子大,還去鄉政府“搶”過東西。鄉政府有兩臺淘汰下來的電腦,周校長知道后跑到鄉里,想讓領導撥給學校。領導說這兩臺電腦有主了。周校長不管,闖進鄉長辦公室,把學生成績單拍到桌上:“咱村的學生很優秀,成績在全縣靠前,但是學生們沒見過電腦,要多長點見識?!?/p>
鄉長做了主,讓周校長把電腦扛過去。電腦扛到學校時,趕上中午放學,他在操場喊了一句:“都晚點下課,過來看看電腦!”這兩臺電腦,輪著在各個班里亮了個相。周校長說:“別的學生有的,咱們的學生也得有。”
從村小走出去的學生,有好些考上大學的,這些人里頭,又數張弛和陳沖發展得好。這些功勞,周校長和方老師得占一份。
張弛初中畢業的時候想去讀高中,張爸非讓他去上中專。父子倆吵嘴,張爸一著急,扇了兒子一巴掌,這巴掌也沒個度,扇得張弛滿嘴是血。方老師聽說了,趕到張家去拉架。方老師一邊招呼人給張弛止血,一邊勸張爸:“讓孩子上高中吧,張弛聰明,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張爸說:“那大學是那么好考的?上三年高中,最后考不上大學,這三年高中不白上了?還是上個中專好,早點畢業分個工作?!狈嚼蠋煴葟埌帜觊L一些,講話就直接起來,他說:“你好糊涂啊,中專管分配的年代早就過去了,現在要上大學,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廢了呀?!?/p>
張爸不聽勸,方老師找到張弛的初中老師,說了情況,初中老師帶上成績單也來勸說張爸。兩位老師拍著胸脯跟張爸講,只要張弛能安安心心學習,一定能考上大學。兩位老師天天上家里游說,張爸最終不堪其擾,同意讓兒子去讀高中。張弛也爭氣,于2004年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學。
陳沖的困境與張弛不一樣。陳沖是家里老大,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家里農活兒多,陳沖得去地里幫忙,還兼著照顧弟弟妹妹,由此經常缺課。
六年級下半學期,陳沖有一個月沒去學校。周校長和方老師找到陳沖家,周校長說:“老陳,我有倆兒子,你家里的活兒我讓他倆過來幫著干,陳沖還是要回學校去啊?!贝謇锊簧賹W生,是由周校長和方老師這么“撈”回來的。
2000年,學校在縣級聯考中成績優異,縣里給了一個轉正名額。周校長找到方老師,說:“這是因為成績好才給的轉正名額,學生都是你教出來的,成績是你的,這次這個轉正名額該給你?!狈嚼蠋焻s不肯,這時周校長臨近退休了,這次不轉正恐怕再無機會,而他還有幾年。
周校長身上總有一股子豪氣,他不費心勞力講道理了,直接在報名表蓋好公章,塞給方老師,催促他趕緊填好,送往教育局。
不久縣里來電話,說周校長的轉正申請已經通過。周校長說:“咱們學校申請轉正的是方老師,不是我?!睂Ψ秸f,交上去的是周校長的資料,不是方老師的。周校長一個勁兒罵方老師犯蠢,跑到教育局,希望局里能讓他重新填表。
局里說不行,領導已經批示完了,程序已經在走了,改不了。周校長挨個去求領導,也沒能改變。
轉年冬天,周校長退休了,兒子生意做得不錯,把他接到縣城養老。縣城的房子氣派,可周校長只待了一陣子,就回到村里。周校長抽著大煙袋旱煙,逢人就說住不慣城里。誰都知道,他放心不下學校,放心不下方老師。
2022年冬天,方老師住院了,得了腎結石。方老師從2008年起不再上課,學校來了年輕教師,他退居二線待了兩年后退休,在村西買下一小塊宅基地修了房子,一個人住了下來。
聽聞方老師住院,不少他教過的學生去縣醫院探望。方老師看著一屋子的老老少少,說:“我這沒啥事兒,后天就出院了,你們都過來干啥,工作這么忙?!庇腥苏f:“你這身邊沒個人,怕醫生護士照顧不好你?!?/p>
“對了,方老師,住院的費用你別管了,張弛在北京趕不回來,今早囑咐我辦出院手續,到時候他出錢。”一位年長的學生說。
另一個人立即掏出一個信封,放到方老師枕頭下,他說:“差點忘了,陳沖在國外,他說不給您買什么東西了,這錢你一定要收著。”方老師笑著講,2014年縣里給他轉了正,他有退休金和醫保了。
上午十一點多,周校長來了,手里拿著他的大煙袋,頭發全白了。方老師看見周校長,努力坐起身,周校長的嗓門依舊敞亮:“好得差不多了吧?今天出院?”方老師說:“下午就出院了,壓根就沒啥事兒,你不用每天過來?!?/p>
“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當遛彎兒了。”周校長看一眼屋子,“都是咱們的學生吧?”方老師笑一笑,說:“對,都是咱們的學生?!?/p>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