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亂
母親在67歲那年,有過一個男人,對方在她患癌的關鍵時候,又消失了。直到母親去世,孫甜甜收到一本海葬證,才算了解到母親感情的全部。
以下是孫甜甜的講述——
67歲的媽媽,戀愛了
2016年5月26日,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讓我有些別扭的秘密。晚起的母親那段時間起得特別早。早晨6點05分,朦朧中,我聽到她起床的聲音,接著是上廁所、洗漱、化妝、拉開曬臺門,之后便沒了動靜。
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我有些好奇,來到曬臺,看到母親正穿著她最喜歡的棕紅色連衣裙,朝樓下揮手。
往下一看,小區入口站著一個戴藍帽子的小老頭兒,看不清長相,他正舉著一朵粉色百合花,朝我家的方向揮舞。發現我之后,母親趕緊將舉著的手放在頭上,佯裝調整發型,樓下的老頭也慌張地將百合放到小區門衛的石臺上,轉身離開。
8點50分,母親送樂樂去學鋼琴。我忽然想起石臺上的那朵百合,跑到曬臺一看,溫暖的陽光鋪灑在上面,花卻不見了。
母親退休前是人民教師,為人刻板、敏感,她不喜打扮,一成不變的齊耳短發梳了幾十年,衣服都是固定的黑灰藍。可最近一段時間,她不但燙了頭,還開始化妝,買了兩條棕紅色的裙子。
我斷定,67歲的她在戀愛。
我11歲那年,父親因車禍去世,那年母親40歲。她獨自把我養大,至今獨身。這么多年,母親習慣了獨當一面,從未和我談論過再婚的話題。
親友勸她找個歸宿,母親嘴硬得很,“我一個人,還落得清凈。”可當她和同齡人聚在一起,大家相互數落自己的另一半時,母親總是默默退出群聊。
35歲那年,我成了單親媽媽。母親年過花甲,在品味多年孤獨后,有外孫承歡膝下,才從苦澀的生活中獲得全新的滿足。這讓我產生錯覺,認為母親早把個人感情,轉移到了我和兒子身上。
我很好奇,對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畢竟母親是那樣一個拒絕風花雪月的人。
我開始跟蹤。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母親在老年大學教唱歌。我躲在收發室后面,等著下課。十幾分鐘后,母親被學生簇擁著,從樓上走下來。我正準備跟上去,忽然從身后走過一個人。
他低著頭,戴著藍帽子,胳膊下面夾著樂理講義,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他。果然,等其他人都散了,藍帽子才和母親并肩走在一起。
母親身高1.73米,可小老頭兒只及她的肩膀,又瘦又干癟。我有點懷疑母親的眼光。他倆一邊走,一邊聊天。他們拐進露天市場,買菜,小老頭付錢,拎袋子,配合得很默契。母親從不占別人便宜,她默許老頭兒這么做,證明兩個人的關系很“鐵”。
他們在十字路口分手。老頭把菜遞過來,又往袋子里塞了一沓講義,一直看著母親走遠,才朝反方向走去。
回到家,母親正在洗菜,我想起老頭兒放在菜籃子里那沓講義,便偷偷溜進房間翻找。那是一套中級樂理知識,翻到最后一章——我發現兩頁手寫的“情書”,迅速瞄了一眼,瞥見“52載”“哭濕枕頭”的字樣。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她一把奪過我手里的信,“你怎么隨便翻我東西?”
“你們早就認識?”
“哎呀,以前的高中同學。”她用不耐煩掩飾著,“他年輕時當兵留在山東,去年回鄉,在老年大學遇到的。”
她瞟我一眼,假裝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問:“你什么意見?”
母親的直接,反倒殺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我避開她的目光,“你高興就行。”走出房間,我聽到身后傳來長長的一聲嘆息。
百合花老頭兒第一次上門是10月10日,母親生日。他穿一身深藍色運動裝,捧著一大束香水百合,拿著一個大蛋糕,還給我兒子買了遙控車。母親讓我叫他李叔。我心里“哼”了一聲,瞧不上他的討好行為。
飯桌上,他很拘謹。一頓略顯尷尬的便飯終于結束。李叔走的時候,給母親和我兒子每人塞了個紅包。我堅持把他送到小區門口,對他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因為我吃過太多苦,你可不能欺負她。”
我是笑著說的,但眼神明顯帶著威脅。李叔認真地點頭。
晚上,安頓好兒子,我冷靜了一下,跑到母親房間。“媽,你看上他啥了?”
母親一邊整理樂譜,一邊把他倆的兩張黑白照片放在我面前。
“我們是高中同學,下鄉在同一個青年點。他腦子靈,手特別巧,沒有修不好的東西。”
“初戀?那為啥沒在一起?”
“當時,你外公家的家庭成分不好,我怕連累他。他姑姑上門提親的時候,我就沒同意。后來,他肯定是不好受,去外地當兵,我們就失去了聯系。”
母親頓了頓,看向我,“他這輩子沒結過婚。”
愛她的老頭,不見了
我著實驚訝,最終默許了李叔走進我們的生活。
他不擅表達,來看母親的時候閑不住,修好了兒子弄壞的玩具;把人工上水的水箱還原成自動上水;修好吱嘎作響的門。
2018年6月,他們預訂了去海南旅游的機票,興奮得像小孩子一樣。
準備出發的前一周,母親在飯桌上無意提到每天凌晨三點半會準時被肚子串氣痛醒,一個多小時后又會自動緩解,我以為她消化不良,擔心在旅途中出現問題,便帶她去醫院拿藥。結果,消化科的醫生一聽癥狀,便建議馬上做腸鏡檢查。
三天后,檢查結果出來。黏液型結腸癌中期,腫瘤1*3厘米,狹長的菜花形,增強CT顯示無淋巴腫大,暫時沒有擴散跡象。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
我拿著化驗單有些蒙,腦袋里嗡嗡作響。術前談話,我坐在醫生的辦公室,身子控制不住地抖。醫生拿出一沓手術知情同意書,足有一寸厚。
我機械地簽完所有的字,抬頭問:“還能活多久?”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根據我國目前的數據,五年的生存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如果是中晚期,不足百分之十。”
回到病房,母親卻拍拍我的手背,“沒事兒!怕啥?媽能挺過去!”
頗具諷刺的是,母親新買的紅色旅行箱成了手術必備包。我把她的漂亮衣服掏出來,將睡衣、一次性拖鞋、水杯一件件裝進包里。
此時,我才想起,自從母親檢查出問題,李叔就再沒出現過。我沒問母親是怎么和李叔說的,畢竟這時候,命最重要,顧不上別的。
手術那天,護士把她推進24層手術室。我抱著兒子靠墻坐下。四個半小時之后,醫生戴著口罩從里面走出來,叫我看切掉的腫瘤。
我聞到血腥氣,那是母親身體里的一部分,我也曾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醫生告訴我,母親術后血壓過低,心速不穩,已經被推進觀察室了。在觀察室里的一個半小時,我手心直冒冷汗,怎么擦都擦不干。
手術前,母親的體重已經從120斤瘦到90斤,她身上的骨頭用手摸起來像刀鋒。我感覺身體突然空了,無數道不明的東西全填塞在心口,一抽一抽地痛。
在那一瞬,我竟想起李叔。他對母親的那些討好,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我還想起,母親就是在認識他之后生的病。
我拿起手機撥通他的電話,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媽快要死了!她要是出事,你也別想好過。”幾秒之后,他問:“孩子,你們在哪?”
下午5點20分,母親終于被推出觀察室。她蓋著無菌床單,臉色蠟黃,顴骨突出。李叔已經趕了過來。他坐在床尾,幫母親按摩小腿,又仔細捧著她的腳,塞進自己懷里。
四個小時后,麻藥漸漸退去,母親醒來。李叔走過來,想拉她的手。
母親的瞳孔瞬間放大,掙扎著支起上半身,聲嘶力竭地喊:“滾,給我出去!”
我被嚇到了。生活再難,母親始終維持著體面,我從沒見她有歇斯底里的時候。此刻,她的嘶吼那么陌生,仿佛是從別人的喉嚨里發出來的。李叔也嚇愣了。他再次湊上前,拉她的手。“我是老李呀。”
母親不顧身上的數據線和引流管,揮舞著雙手,喊著“走,讓他走”,并試圖從床上滾下來。病房里的其他家屬趕緊過來幫忙按住。
我只能先讓李叔出去,猜想母親定是因李叔的背棄,受到了傷害。等我走出病房,一頭撞見李叔蹲在走廊抹眼淚。他快七十歲的人,蹲在角落里,只有那么一小團。
之前,我聽母親說過,他心臟動過大手術,把腿部的血管切下來修補到了心臟上。我怕他出事,把他攙起來。
李叔委屈地告訴我:“你媽手術前給我打電話,說你姨家有急事,她要趕過去幫忙,不能去旅行了,還讓我這段時間不要打擾她,說她沒時間應付我……怎么就病了呢?”
我才明白過來。母親向來如此,尊嚴第一,絕不連累人。
母親只在監護室躺了三天,就自己動手扯掉監護設備,下了麻藥泵。手術第五天,她趕走我請的護工,自己下床活動,倒尿袋,處理引流袋,洗腳洗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
住院期間,李叔每天早晨都會帶一支百合和一桶自己煮的小米粥來。不讓他進病房,他就蹲在病房外面。
母親每天有半個小時活動時間,她弓著腰,提著引流袋在走廊散步,李叔就在距離半米遠的地方,雙手半張著,亦步亦趨跟在身后。
直到出院,他們始終一前一后,保持著半米的距離。
根據第一次手術的指標,醫生建議化療。母親拒絕了,十五天之后,要出院。去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醫生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陪著散步的老頭是你爸嗎?紅包是他硬塞的。你拿回去。”
從前慢,一生只夠愛一人
我把母親接回家。每天清早,我在曬臺上看到李叔站在小區門口向我家張望,可是母親拒絕見他。我不敢問,也不敢勸。有天,我買菜回家,發現母親把李叔帶來的禮物都扔了出來。
之后的日子,他們一個站在樓棟底下,不動;一個躺在床上看樂譜,但并未翻動一頁。我實在忍不住,說了一句:“李叔在樓下站了二十多天了,你……”
母親突然跳下床,光著腳跑到曬臺上。她看到李叔,猛地拉開窗戶,伸出一條腿。
我嚇得尖叫起來,沖上去抱住她的腰。樓下的李叔身體一抖,像是要跑過來接住她。他倆就這樣對峙了很久。最后,李叔沮喪地低下頭,轉身離開。他佝僂著后背,每走一步,都像挪動的大山。
我不明白他們在撕扯什么。
李叔離開,母親才收回伸出去的腿。她勝利般昂著頭,瞥我一眼,“我又沒想死!”
一個星期過去,李叔沒再來過,我便以為他再不會出現了。直到中秋節,李叔又來了。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很鄭重的樣子。我幫他們輕輕關上房門,把耳朵貼在門上。
李叔說:“這是我的存折,這是房產證、身份證、戶口本,這是單身證明,還有當年我姑去你家提親時,被你退回來的手表,這么多年,我一直戴著。你愿不愿意和我結婚?”
沉默了一陣,房間里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應該是母親把李叔擺在她面前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接著,我聽到母親說:“這叫卡尺、這叫彎剪、這是閉口袋、底盤、這是膠貼、這是——我的腸子。”
她像是掀開衣服,“我做了手術,以后會像阿貓阿狗一樣,隨時隨地排便,我的身上,到死都會帶著臭味,你還要嗎?”
我心揪起來。由于母親病灶位置不好,切除腫瘤后,做了造瘺手術,在日常生活中只能使用專業護理工具“造口袋”收集排泄物。
“你走吧,我這輩子完了。”房間傳出母親的哭聲,這是她生病之后第一次哭。
“你讓我去哪兒呀?繞了52年,還不是繞回你這里了。”李叔也跟著抽泣。
我緊緊攥著門把手,仰頭控制自己的眼淚。最終,母親拒絕了李叔的求婚和錢,但收下了他的手表。
李叔又開始像從前一樣來我家,生活表面上恢復了原來的狀態,可每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
三個月后,母親身體恢復得還不錯,開始回學校上課。李叔也在老年大學授課,很受學生推崇,其中不乏喜歡他的學員。看他對母親這么殷勤,有些女學員覺得不舒服,其中一個在上課的時候突然發難,“身體不行就別來上課,這么大歲數,還老不正經。”
母親在講臺上站了一會兒,把指揮棒放在講桌上,緩慢走出了教室。當天晚上,母親便發起高燒,陷入昏迷。我趕緊把她送到醫院。李叔也趕來陪著。他拉著母親的手,和我講起他們當年的事。
“我和你媽是高中同學,我大她兩屆,你媽是學校升旗手,每天早晨,我坐在教室里,看你媽從學校大門走進來,大高個,長長的辮子垂到后腰,真帶勁。”
“我想和她說話,一句就好,于是,每天放學跟在她身后找機會,跟了半個學期,也不敢行動。”
“有天,我在跟她的時候,故意超過她,把一個紙包扔到她腳下,再躲到附近的巷子里觀察。你媽先是猶豫了很久,又轉回去,把紙包拿走了。紙包里是我用一小塊木頭刻了她的名字,后來我看到學校墻上貼著你媽的書法,落款的地方,名字用的就是我給她刻的印章。”
“我沒有媽,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下鄉的時候,別人家都有換洗的衣服,我只能穿空筒棉襖,里面什么也沒有。你媽就把她的毛衣拆了,又買了新線,給我織了一件毛衣。”
“提親的時候,你媽拒絕我,當時我以為是自己窮,配不上她,我怎么就沒想到,你媽那是怕連累我呢……”李叔懊惱地用干枯的手撓著頭。
第二天下午,母親突然清醒,吵著要回家。親屬接到消息,都趕了過來,她和每個人握手、告別,對我仔細叮囑身后事。只剩下我和李叔時,她囑咐他:“幫我照顧閨女。”
凌晨3點30分,母親的手漸漸從我手心冰冷下去,她走了。來不及悲傷,我張羅著后事。直到母親要被殯儀館的車接走時,我才注意到李叔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媽的房間里。他慢慢從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起身,手里攥著一張手抄的樂譜,跟我說,要拿去做個紀念。
母親堅持海葬,我在海浪的拍擊聲中,終于將存放她骨灰的降解花籃緩緩放入大海。不過,李叔沒來參加送別儀式。
清晨,我依舊會在小區門口的石臺上看到百合花,但我再沒見到過李叔,一個月之后,連百合花也消失了。
母親走后,我整理東西,在她衣柜底層發現一個鐵盒,里面有一份繁體字木刻的情書。上面的字我大多不認得,但我認得那最后的四個字——“生死不渝”。
這應該是李叔2017年送給母親的篆刻,上面的字遒勁有力,就像他這個人,總是透著一股勁兒。
三個月后,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在電話里說,她是李叔的妹妹,要把一樣東西交給我。
我們約在老年大學門口。阿姨從手提包里掏出一份海葬證書放在我面前。
“其實,我哥在2016年底就交代過,他去世之后要海葬,海葬證書交給你保管。”
我迅速回憶起,那是我剛發現母親和李叔端倪的時候。按常理,母親不能與李叔合葬,看來,他們是商量好的。
“兩個月前,我哥突發心肌梗死,被送到醫院搶救,他在彌留之際不停叮囑我,‘不要搶救,海葬,一定給我海葬。’第二天早晨六點多,我哥就走了。”她的聲音隨著風聲,在我耳邊呼呼地盤繞。
我緊緊握著手中這兩份海葬證書,一點點拼湊著母親情感的全部。
“不要搶救,海葬,一定給我海葬。”李叔彌留之際說的這句話,也是母親臨走前一再叮囑我的。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