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強百思不得其解:關系一直融洽的繼母,為什么要在父親病危期間,連續30天偷偷轉賬300萬出去。是繼母要獨占家產,還是另有隱情?
為此,他起訴了繼母……
爸爸病危,繼母偷偷轉走300萬
2021年11月,武漢的冬天陰冷潮濕,寒風像刀一樣刮著臉生疼。
鐘希瑞從法院遞交材料回來,連口熱水都沒來得及喝,秘書馬瀟就將一個文件夾遞了過來。“主任交辦的,一個爭產案。他的原話是,女律師情感細膩,處理這類案子有優勢,相信你一定能辦好。”
鐘希瑞瞥了眼委托人的名字,“孫建設,他不是主任的客戶嗎?怎么交給我了?”
“鐘律師,你這智商是怎么過法考的?”馬瀟急急解釋,“孫建設去世了,兒子孫仲強要告繼母轉移財產,就憑主任和這家人的關系,他會趟這個渾水?”這是撇清責任啊,鐘希瑞恍然大悟。
鐘希瑞,時年32歲,是一名律師,擅長婚姻和財產糾紛案。業內流行一句話,“刑事律師見證人性的善,家事律師見證人心的惡。”馬瀟是律所的“萬金油”,見多了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導致她始終信奉利益面前,人人皆惡的原則。
的確,每段婚姻破裂,鬧上法庭的時候,暴露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人性冷酷。
想到這,鐘希瑞有點頭疼,吩咐馬瀟約孫仲強明天面談。孫仲強曾陪同父親來律所找主任續簽顧問協議時,鐘希瑞和他有過一面之緣。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希瑞剛進律所大門,馬瀟就沖她使眼色。鐘希瑞向辦公室望去,透過玻璃窗,孫仲強神情憔悴,臉上盡顯疲態,蜷縮在沙發上。
鐘希瑞給他倒了杯水,直奔主題,詢問案情。
據孫仲強講述,父親孫建設兩個月前突發心梗住進醫院,人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直到去世,也沒有留下遺囑和任何遺言。
在此期間,繼母李芳霞在銀行柜臺每日轉賬10萬,共30天將300萬打到了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孫佳淼的賬戶上。現在他的訴求是要追回這300萬,進行法定分配。
鐘希瑞指出案件的疑點:“李芳霞轉賬的時間,你父親還沒去世,你可以說她是惡意轉移財產,她也可以辯解,說這是夫妻共同決定。”
他站起身,聲音提高了八度:“怎么可能是夫妻共同決定,30天連續轉賬,這不是有預謀是啥?”說話間,他把水杯往桌上一丟,水潑了出來。
鐘希瑞不動聲色擦了桌子,告訴他,這件事,需要進一步取證,如果有進展會再和他溝通。
送走孫仲強后,馬瀟立刻湊了上來,“后媽隱忍多年,趁老公病重果斷轉移財產,繼子得知真相憤而起訴,這不就是活脫脫的TVB家庭劇嘛!”
鐘希瑞被這歪理逗樂了,作勢錘了她一下,“腦子里盡是亂七八糟的,趕緊干正事。”
不到兩天,馬瀟就把病歷本和醫生證詞放到了鐘希瑞面前。“主管醫生說,孫建設是突發心梗,基本處于昏迷狀態,但是,也不排除他會有清醒的時候。”馬瀟聳了聳肩,雙手一攤,“畢竟醫生沒有24小時盯著孫建設。”這個證詞,和鐘希瑞預料的一樣。
現有證據,并不能直接證明孫建設完全喪失了民事能力,即便上了法庭,對方律師也很有可能揪住這一點不放,死咬就是孫建設授意李芳霞轉賬。
這樣的話,只能看法官更偏向于哪方說辭。當然,這肯定不是孫仲強期待的。
馬瀟補充道:“李芳霞將300萬打到女兒孫佳淼的銀行卡上,半個月后,以女兒的名義在武漢買了一套房,價值283萬元。孫佳淼剛滿18歲,一直在上海讀大學,這期間沒有回過武漢。”
鐘希瑞查到孫佳淼的電話,用座機打了過去。介紹一通后,鐘希瑞問她是否知曉母親轉賬買房的行為。半分鐘過去,聽筒那邊一直沉默。
是不想承認還是在想借口?鐘希瑞怕她掛電話,試探著轉移話題,問起她跟哥哥的關系。
她開口了:“我爸生病后,都是我媽在照顧,有時還要忙廠里的工作,本來就很辛苦。哥哥卻在爸爸去世的第二天,去公司查賬,跟媽媽分家產!”
鐘希瑞停頓了一下,告訴她,現在孫仲強打算起訴李芳霞,要追回300萬。孫佳淼有些驚訝,遲疑了兩秒,“他怎么能這樣?當時,他的親媽還跑到我學校,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撒潑打滾,威脅我還錢,罵我和媽媽是狐貍精。我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他都沒接,最后還是輔導員和保安將他媽請了出去。這件事鬧得我都沒法上學了!”
孫佳淼話里話外都透著對哥哥的不滿,暗示鐘希瑞,是哥哥伙同親媽想侵占父親的財產。
這怎么又跳出一個親媽來?鐘希瑞有點腦殼疼。聯系孫仲強,可他并不愿多談。只說里面有誤會。
鐘希瑞癱在椅子上,仰頭望著天花板,一籌莫展。就在這時,主任笑瞇瞇地走了進來,“小鐘,老孫家的案子進展怎么樣啊?”
主任叫王成安,律所高級合伙人,目前擔任著多家企業的法律顧問。
鐘希瑞一個激靈彈起來,擺出慘兮兮的樣子,“您看看我這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上了,愁得啊。孫仲強堅持要打官司,概率五五開吧。”
主任在沙發上落座,摸了摸圓圓的肚子,“我剛做實習律師時,接觸的第一個當事人就是老孫。這么說來,我們認識也快30年了。”
鐘希瑞給主任泡了壺西湖龍井,聽他講述和孫建設一家的淵源。
親媽作祟,愛的天平悄然傾斜
當年,孫建設創辦了一家食品加工廠。他求爺爺告奶奶找到了銷路,結果對方看他沒經驗,在合同上埋了雷,死活不付錢。眼看工資都發不出來了,他才想到找律師。
孫建設出現在律所的時候,蓬頭垢面,面色無光,一邊的褲腿扎在襪子里,聲稱要打官司。一個年約2歲的小男孩纏在他身上,哇哇大哭。
其他律師紛紛低頭避開他的視線,急于開拓案源的王成安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案子本身并不復雜,王成安和經銷商交手幾個回合,把貨款要回來了。孫建設千恩萬謝,一來二去,兩人成了朋友。
一次孫建設請客吃飯,對王成安吐露心聲。原來,他離婚了。前妻張秋月丟下兒子一走了之,兒子在托兒所天天哭鬧,老師們束手無策,只得讓他退園。孫建設只得把兒子帶在身邊,忙得焦頭爛額。
“那時候的老孫,在我面前還哭鼻子呢。”王成安喝著茶,感嘆道。沒想到,再見面時,孫建設像變了一個人,衣著整潔講究,頭發還抹上了發膠,身后也沒了孫仲強這個小尾巴。
王成安打趣他,“有第二春了?”孫建設不好意思地笑,說對象是廠里的會計李芳霞,人長得好看,對他和兒子也體貼關心。
后來,倆人請王成安吃飯,王成安第一次見到李芳霞。她笑容和善,一直把孫仲強摟在懷里,像個親媽的樣子。此后,孫建設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他將工廠的法律事務全權交給王成安處理,直到現在。
王成安還跟鐘希瑞透露,孫仲強8歲那年,孫建設在外地出差,李芳霞帶著他回鄉避暑。結果孫仲強一不小心掉水塘里,是李芳霞懷著身孕,把他救了上來。“因為這事,李芳霞還流產了。這事老孫念叨了很多次,說李芳霞是他們家的恩人。”
聽了王成安的話,鐘希瑞更加疑惑,“那現在怎么鬧成這樣啊?”“人心難測,不好說。”王成安搖了搖頭。
鐘希瑞靈機一動,覺得李芳霞倒是個突破口。于是,提出讓主任陪自己一起去會會李芳霞。王成安雖然想避嫌,但還是同意了。
孫建設創立的食品加工廠在郊區。整個園區依山傍水,廠房一字排開,顯得很氣派。李芳霞的辦公室在最上面,門牌上印著“財務總監”四個字。
李芳霞素面朝天,頭發有些花白,皮膚明顯疏于保養,樸素得讓鐘希瑞意外。見到王成安,李芳霞熱情地迎了上去。趁著兩人寒暄,鐘希瑞的眼光落在她書桌上一張全家福上。
這期間,李芳霞的手機響了。她匆匆說完掛上電話,鐘希瑞瞄見她的手機屏保,是孫仲強兄妹倆的合影。神奇的是,所有的APP都避開這合影,形成了一個心形相框。
王成安向她介紹了鐘希瑞,聲音中透著幾分為難,“仲強這孩子,現在認定你就是惡意轉移財產。作為老孫多年的朋友,我肯定不想讓你們對簿公堂。”
“確實是我私自轉賬的,當時我只想給淼淼一個保障。”沒想到,李芳霞馬上接話,承認了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信不過孫仲強?”鐘希瑞猜不透她做這件事的動機。李芳霞欲言又止,有些局促不安。“這件事如果鬧上法庭,被經銷商知道,肯定會影響工廠的信譽。如果能調解,當然最好。您覺得呢?”鐘希瑞繼續提醒道。
李芳霞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
“我和仲強關系一直不錯,可自從張秋月回來,他就變了。”原來,當年張秋月婚內出軌,鐵了心要離婚。辦好手續后,她和情人去了外地生活,不曾寫過一封信問候兒子,更別提回家看望了。
李芳霞和孫建設一直沒告訴孫仲強真相,就是不想在他心里埋下怨恨的種子,后來他長大了,就更沒必要舊事重提了。
半年前,孫仲強忙著籌備和女友莎莎的婚禮,李芳霞發現他有些反常。原本不喜歡應酬的他,隔三岔五就說要請客戶吃飯,回家也手機不離身,一來電話,就溜到自己房間,半天不出來。
直到有天晚上,孫仲強去洗澡,微信提示音不斷響起。李芳霞偷偷看了一眼,微信備注名上赫然寫著“媽”,這個字就像一把尖刀猛地刺向了她。
等孫仲強從衛生間出來,李芳霞故作輕松,問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孫仲強搖了搖頭。
第二天下班,李芳霞偷偷跟著孫仲強,果然發現他和張秋月見面了。不但幫忙租了房子,兩人還有說有笑地一起逛超市。
“張秋月畢竟是仲強的生母,她來找兒子,無可厚非。但仲強瞞著我,把我當外人,我感情上接受不了,心里不是滋味。”
后來,孫建設住院,李芳霞忙著陪護,一直沒顧上跟兒子細聊。沒想到,張秋月居然主動找上門。
那天,她拖扯著昏迷中的孫建設,叫囂著讓他起來分財產。李芳霞上前阻止,被張秋月推倒在地,還被罵是狐貍精。
張秋月得意揚揚地說,兒子現在已經認回了她,一定不會讓家產被一個狐貍精霸占。一番話,引得眾人紛紛圍觀。
“醫院是封閉式管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混進來的。仲強說公司忙,就算到醫院也是跟莎莎一起,我們倆連單獨相處的時間都沒有。”
講到這里,李芳霞身體微微發顫,“兒子的態度太讓我失望了,我那時腦子里一片混亂,只想給淼淼一個保障。我是真怕張秋月使壞,她和仲強畢竟是血親……”透過李芳霞的眼神,鐘希瑞能感受到一個媽媽的怨怒和不滿。
開車回律所的路上,鐘希瑞交代馬瀟查一查張秋月這十幾年的家庭和經濟狀況。
撤銷起訴,一起走過這場海嘯
一個星期后,鐘希瑞帶著調查結果找到了孫仲強。“我見過李芳霞了,她承認是她私自轉賬了300萬。”“我就說吧,我爸這一走,她就迫不及待了!”孫仲強話里帶著諷刺,雙手不停揉搓著。
鐘希瑞客觀地幫他分析:“這300萬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其中150萬是你爸的遺產,由你、李芳霞和孫佳淼平分。也就是說,李芳霞和你妹妹能拿到250萬,你只有50萬。”
孫仲強低下頭,嗯了一聲。看來,他對這個分配結果并不意外。“為這50萬,你要鬧得母子離心嗎?”鐘希瑞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他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煙,“我可以抽一根嗎?”
鐘希瑞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她打開文件袋,拿出了照片,指著上面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張秋月和你爸離婚,就是為了他。這些年,他們兩個也沒正經工作,靠低保生活。”她又將各種證件擺在孫仲強面前,“這男人還愛好賭博,欠了一大筆高利貸,張秋月應該是為了逃債,才躲回來的。”
孫仲強吐出一團煙圈,“她當年能拋下我和我爸,我大概也能猜到,她能回來找我,應該是有苦衷。可是,她十月懷胎生下我,看到她過得不好,我狠不下心。我一直不告訴我媽,也是怕她傷心。”
他說,上小學之前,一直認為李芳霞是親媽。直到有一回,他和鄰居小孩搶一本小人書,對方沒打贏,罵他是野種。孫仲強騎在對方身上一頓暴揍。結果鄰居小孩發瘋似的大叫,“我爸媽說,李芳霞是后媽……”
孫仲強回家后,問了孫建設,孫建設怒斥他不要再說這種胡話。他轉頭向親戚們打聽,可大家都諱莫如深。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鄰居小孩說的都是真的。
生母到底是誰?成了孫仲強的心結。如今,答案昭然若揭。他終于釋懷,只是沒想到,父親一死,繼母就做出這么傷感情的事。
那天,他去銀行辦業務,這才從熟人口中得知,繼母連續轉賬了一個月。“生母一直說,我繼母是個狐貍精,讓我一定要提防,把經濟大權掌握在自己手里。這話,我本來不信。可她卻背著我分家產,我實在想不通。”
鐘希瑞拋出了直球,“張秋月在你爸病重的時候,去醫院找你媽麻煩,你為什么不聞不問?這發生在轉賬之前吧?”
“那天的事,生母告訴我了,她說她去醫院看我爸,繼母不讓她進門,還找人把她打了,警告她別惦記家里半毛錢。我本來也不信,可后來我媽瞞著我轉賬,這不就不打自招了嗎?”孫仲強冷哼了一聲。
“所以,你才縱容張秋月去孫佳淼學校鬧事?”鐘希瑞有些吃驚。看來,這母子倆之間誤會加劇,正是張秋月在中間當了“攪屎棍”。
提到妹妹,孫仲強有些懊惱:“我不知道生母會去威脅淼淼。淼淼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開會。會議結束后,我立馬給她回了電話,她已經把我拉黑了。”
鐘希瑞再也忍不住,將李芳霞的解釋告訴了他。前有他的隱瞞,后有張秋月大鬧醫院,再加上孫建設生命垂危,讓李芳霞亂了方寸,這才選擇給女兒轉賬買房。
他吃驚地看著鐘希瑞,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這都是她的一面之詞,她明明可以當面找我對質,而不是偷偷轉賬。我告她,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是真心對我好,還是一直在演戲?”
在他臉上,鐘希瑞捕捉不到情緒起伏,卻能感受到平靜下,有暗流涌動。對于目前困局,鐘希瑞無力回天,只得準備起訴書。
三天后,在開車去法院的途中,鐘希瑞接到了主任的電話:“你馬上到老孫的工廠來一趟,盡快!”
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鐘希瑞來到了董事長辦公室。
“主任。”鐘希瑞輕聲叫了一聲。
主任示意鐘希瑞坐下,“我接到工廠副總的電話,說老孫去世后,他把保險柜里的東西拿了出來。里面夾著這個東西。可能對你也有用。”
他指了指茶幾上的文件袋,是律所專用,用鋼筆寫著“王成安”三個字。旁邊有一本泛黃的日記本。
鐘希瑞翻開扉頁,上面貼著一張年輕姑娘的兩寸照片,從眉眼間的神色,一眼認出是李芳霞。
“仲強吃雞蛋會過敏,今后要格外注意。”
“仲強喜歡藍色。他挑的衣服、書包和筆盒,都是藍色的。”
“今天仲強落水了,幸好沒事。可我失去了寶寶。仲強心重,這件事一定要瞞著他。”
“仲強用攢下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件連衣裙,要兩百塊呢!孩子真孝順。”
“仲強去了美國留學,今年不能陪我過生日了。沒想到居然收到了他寄的鮮花和禮物,忍不住和老姐妹們炫耀了一番,簡直太驕傲了。”
……
可從2011年8月開始,字跡變得粗狂潦草。從內容上看,記錄人變成了孫建設。
“搬新家的時候,我發現了這本日記。沒想到芳霞還有這個習慣。”
“張秋月當年丟下兒子不管不顧,現在居然有臉回來!她怕是惦記著家產,這事不能讓芳霞知道。”
日記停留在這里,應該是沒過幾天,孫建設就因為心梗進了醫院。
“老孫發病前兩天,還和我提過一嘴,有點家事要和我商量。現在回想起來,應該就是說財產分配的事!”主任忽然激動起來,說了這么一句。
鐘希瑞將日記本裝入文件袋,驅車離去。一個小時后,孫仲強開著車出現在鐘希瑞面前。鐘希瑞將文件袋塞給了他,“這里面有你要的答案。”
鐘希瑞告訴他,慢慢看,有事再打電話。
晚上,剛洗完澡,鐘希瑞收到了孫仲強發來的微信:“謝謝鐘律師,我不起訴了。”
三個月后,孫仲強的婚禮在本地最大的酒店舉行。鐘希瑞被安排到主桌。婚禮開始了,孫仲強將李芳霞請上臺,帶著新娘向她叩了三個響頭。
鐘希瑞看到,李芳霞含著眼淚,笑了……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