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碩
中國政法大學
韋伯所討論的“支配”是狹義上的支配,其將支配“定義”為支配者(單數或多數)所明示的意志(“命令”)是要用來影響他人(單數或多數的被支配者)的行動,而且實際上對被支配者的行動產生具有重要社會意義的影響——被支配者就像把命令的內容(僅為了本身之故)當作自己行動的準則[1]。與權力訴諸暴力手段不同,任何支配的持續發生都需要得到被支配者的完全信任,且這種完全信任只能建立于該支配的正當性之上,因此,無論是個人領導團體亦或統治者治理國家,都需要持續不斷的加強鞏固其自身的正當性,否則依靠暴力得到的服從僅可能是極為脆弱的表象,并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成功。
被支配者對于支配者的服從可能基于許多不同的來源,如情感關系、傳統習慣、精神信仰、世俗利益等因素,根據其訴諸的來源基礎,韋伯以其擅用的“理想類型”方法,將支配劃分為三種類型:法理型支配、傳統型支配、卡理斯瑪支配,或許在現實世界中可能沒有完全與之相對應的情形,但韋伯將每一支配類型的基本特點、正當性基礎以及其作用影響都描繪清晰,并與其法律、經濟、宗教文化領域等研究緊密結合,形成具有代表性的研究體系,接下來將對三種類型進行介紹。
首先,傳統型支配。其正當性來源于對淵源流傳的傳統習慣的尊崇,如在傳統的家族或宗族當中,都保存著世代相傳的家規或宗族習俗,在這個共同體中生活的人都彼此心照不宣地遵守與服從。這種規范是對悠久傳統的尊重和不可違背,如家父長制中,其支配的正當性基于在家這個共同體當中,每個成員對家長人格性的服從。
其次,法理型支配。這也是現代國家必將走向的支配形式,其正當性來源于對法律的完全信任,全社會在法律的框架之中形成了一種契約,支配者的任何命令都需要在法律的規范之中,且法律賦予他行使支配的權利。[2]而作為法理型支配中最為典型的官僚制支配,已經成為現代國家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它的產生歸根于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與社會理性化的需要,而它所特有的明確的權限、官職層級制、專業化的職務要求等特征,更是讓整個官僚組織猶如一個沒有感情、井然有序的運轉機器,每一個職業官僚就猶如機器當中的一枚螺絲釘,出現問題即可立馬被另一枚新的所替代,以維持整個機器持續不斷的運轉。
第三,卡理斯瑪支配。韋伯用“卡理斯瑪”來表示某種人格特質,即“某些人因具有這個特質而被認為是超凡的,稟賦著超自然以及超人的,或至少是特殊的力量或品質”。[3]與前兩種支配有兩點不同,一方面,卡理斯瑪的正當性來源的決定性因素為被支配者對支配者的承認與否,這種“承認”視為心理層面與精神層面的完全確信和效忠;另一方面,卡理斯瑪一般發生于非常規狀態之下,通常為政局動蕩、經濟衰敗時期,帶有一定的“革命性”,但由于卡理斯瑪特質本身的持續性無法延續,故帶有一定的不穩定性。
托洛茨基曾這樣說過“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之上”。韋伯也認同道“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暴力是一種特殊的手段。今天,……我們必須承認,國家是一個在既定的領域內唯一合法壟斷武力使用的人類共同體。”[4]韋伯生前一直計劃有寫作“現代國家社會學”的內容,他所關注的重點則是國家中的領導權以及領導權執行影響力。在楊勇看來,只有合格的領袖及管理干部的存在,才能保證一套“規范”能夠順利在一個組織內推行,這也是他在談論德國國家與政治時一再強調政治領袖至關重要的原因。
而政治的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對權力的追求以及對權力分配的影響。鑒于“權力”在社會關系中的彌散存在,無法成為一個可分析的社會學概念,故韋伯將支配——權力關系的結構化和定型化——這個概念引入現代國家的分析中,用以描繪國家內部的權力結構。因此,擁有權力的統治者在發號施令地影響他人的過程實質上就是被支配者服從于支配權威的關系(楊勇,2020)。而在現代社會中,隨著理性化程度的提高,這種命令不是直接從自上而下貫穿到底,而是由行政機構層層傳達、推進直至落實。要實現這個形式需要一個必要的前提,是將行政“工具”與行政人員劃清界限,再依據等級分明有序、執行事務有嚴格的規章制度、即事化、組織成員的專業化訓練、有正式的錄用程序和晉升規制、適應市場經濟的規定建立嚴格的官僚機構(韋伯,2004),當這個行政機構的理性化程度趨于成熟時,就形成了所謂的“官僚機器”。韋伯堅信成熟的官僚制支配是現代國家治理最理想的形式。國家不再被認為是某個君主的“世襲家產”或是權貴家族的私有財產,更像是一個經營機構,由支配者、行政機構、被支配者組成,其運轉核心是依靠法律控制和完整的官僚體系。
當然,現實情況總是比理想狀態復雜得多,韋伯曾在演講中提到虛榮是政治家的天敵,是一種病癥。而處于官僚體系之上的支配者是非常容易被這個天敵所侵蝕并迷失其中,產生企圖把整個官僚體系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的幻象。縱觀古今,由統治者的過于集權導致國家衰敗、王朝覆滅的例子不勝枚舉。當然,從權力分配與制衡的角度出發,如何協調集權與分權的分寸、處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是每一個執政者需要面臨的重大問題之一。哪怕是君主專制時期,君主也經常采取單獨召見和分而治之的戰略,以防止個別的聯合領袖——即由大臣組成的領導集體(李榮山,2020)。這不但妨礙了不同部門間的業務發展,也妨礙了職能的分離,導致了各部之間的矛盾,也使得各部門的職責都被剝離了。
在傳統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皆以皇權至上,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詩經》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家治理表現為家產制支配形式。對于出現的皇權與官僚權力共生的特點,孔飛力按照這一思路將之表述為“君主官僚制”。[5]在這種支配形式當中,皇帝作為最高統治者,擁有最高權力,官僚體制則為皇帝治理天下提供了組織基礎和治理工具。然而,從歷史中可以發現,以明朝為例,官僚制度并不只聽命于皇權,內閣架空皇權的事件時有發生,其原因是官僚制組織內部也內生出一套運作機制。由此可得出,中國古代的官僚制與韋伯的官僚制并不相同,它是依附于君主專斷權之下的支配形式。但同時,兩者的關系又存在很微妙的關系,一方面,皇帝對于國家的治理需要依賴于官僚權力來實施,給予官僚相應的授權,例如各級官員在地方所從事的治安以及稅賦徭役工作。另一方面,皇帝又擔憂官僚利用其職權謀取私利,又在各個環節擁有任意干預的專斷權。同時,一些官僚又通過“天道”“圣人經典”等方式以約束皇帝的行為,避免其濫用權力,為所欲為(周雪光,2013)。
其次,官僚體制中非正式制度的存在亦對皇權的絕對權威構成了威脅,即存在于正式權威之外的人際關系網絡和行為模式(周雪光,2013)。以人事制度為例,雖然國家官僚體制在選人用人方面制定了完善的規章制度,但以同鄉、親戚等人情關系網絡在人事方面仍起到不容忽視的作用。
中國共產黨1921年建黨以來,毛澤東等共產黨人始終堅持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創立了毛澤東思想。無論是在大革命時期、抗戰時期,我們黨始終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不畏犧牲,艱苦奮戰,在經歷了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動蕩不安的中國大地之上,毛澤東等同志帶領人民走進了新生活,毫無疑問毛澤東成為了那個時代中國人民心中當之無愧的救世主,即擁有卡理斯瑪特質的偉大領袖。新中國成立后,建立了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民主協商制度、制定憲法等一系列實現法理型支配的基礎,但新中國成立以后直至毛澤東同志逝世我國的國家支配形式基本表現為以卡理斯瑪支配為實和法理型為表的混合支配形式,其正當性一方面來源于人民對共產黨特別是毛澤東的忠誠追隨和服從,另一方面也是我們黨在意識形態建設和統一思想上有意塑造著共產黨作為執政黨的偉大特別是毛澤東同志的光輝形象,并且建國后的一列政績都在不斷鞏固和加強共產黨特別是毛澤東的卡理斯瑪權威。[6]
為什么卡理斯瑪支配自身的不穩定性和難以持續性卻在中國得以實現出良好的效果呢?從卡理斯瑪得以實現的根源出發,只要能夠得到“追隨者”們持續不斷的,且發自內心的認可和服從,就能夠使卡理斯瑪支配得以很好的維持。而這一點也是黨的一貫堅持且不斷深入推進的制度優勢。中國共產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黨自成立以來就始終深深扎根于人民群眾當中,毛澤東同志在革命戰爭中曾指出黨的隊伍是“為了人民的解放,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建國后更是制定了“群眾路線”的執政方針。
伴隨著公民的民主意識、法治意識的不斷加強,法治觀念的普及和對公民權利的重視,中國的治理模式正處于卡理斯瑪支配逐漸削弱且法理型支配不斷提高的階段。韋伯指出,卡理斯瑪的延續有一個例行化的過程,為此共產黨也一直進行了多種嘗試,如每一次領導人換屆黨內的指定接班人即可視為卡理斯瑪的繼承與傳遞;如每年在黨內不斷進行理論創新和意識形態教育,不斷地將黨組織塑造并維護成為具有卡理斯瑪權威的組織;又如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實現了現行貧困標準下的全面脫貧、實現了全面小康,通過讓人民群眾感受到切身的物質利益,來強化和維護黨執政的正當性,并且黨通過不斷地設立新的目標并帶領人民達到新的目標,以捍衛自己的權威。
首先,新中國成立以來實行的是黨政分家制度,由黨進行全面統一的領導,政府官僚組織負責執行落實一切事務性工作,在與卡理斯瑪支配混合的支配形式中,官僚體制既扮演了推行施政、維護權威的積極角色,又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削弱卡理斯瑪支配的威脅。一方面,黨通過運用行政手段對質疑和威脅其卡理斯瑪權威的話語進行控制和消解,有效抑制了質疑和挑戰共產黨卡理斯瑪支配的威脅,并通過官僚體制在城市和農村實行高度的組織化,如城市的單位制和農村的人民公社制度,各級組織成立相應的宣傳部門、統戰部門,便于統一進行的政治教育,達到穩定權威的目的并起到積極作用。另一方面,兩者之間又存在無法避免的沖突。卡理斯瑪支配帶有創造性和革命性,不受規章制度的束縛,而官僚制則是建立在嚴格按照一套完整的規章制度下進行事務的活動,以至于在某些情況下為貫徹實行卡理斯瑪支配的意圖則勢必打破官僚體制內在機制的慣性。由于正式制度在通行過程中時常遭到破壞,這也促進了非正式制度的產生及盛行,以至于在政策執行的過程中使用非正式制度以實現變通成為完成好工作的常態(王漢生、劉世定、孫立平,1997)。改革開放以后大規模的“簡政放權”、1983年的計劃單列市改革、1994年分稅制的全面實施等改革舉措在為經濟發展注入催化劑的同時也讓地方政府在此過程中不斷的獲取權力和資源,形成了一段時期的卡理斯瑪支配式微與官僚體制權力膨脹的局面。
在西方現代國家已深陷理性“鐵籠”之下,我們應當承認官僚制的高穩定性和高效率的優勢,但韋伯看到了這種過于強調規范、效率和可計算性給人類社會所帶來的潛在威脅,當整個國家的官僚機構執著于追求效率,會使整個社會變得冰冷。[7]而我國正逐漸形成符合自身國情的國家治理體系和中國式現代化目標,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黨中央通過完善和落實巡視督查制度,加強意識形態教育、不斷加強法治化建設等多措并舉,目前已逐漸形成卡理斯瑪與法理型支配,同時也加強官僚體制權力收縮的支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