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一汽奧迪遷址杭州,近一段時間來在媒體上被渲染為“東北經濟又遭重創”:2022年,奧迪品牌(含進口車)銷售63.56萬輛,總產值超過1000億元,杭州將向愿意南遷的奧迪員工每人提供80萬元安家費,且不說帶動相關就業機會,一汽奧迪僅每年向杭州上繳的稅收,預計就將達到3.5億元。對奧迪及其南遷員工、對杭州來說,這都是好事,唯一的輸家是長春。
作為一汽集團扎根數十年的母城長春,究竟在哪里輸給了杭州?
盡管一汽方面盡力淡化此事的影響,很多當地人也自信杭州在汽車制造上還無法與長春競爭,但我們最好面對現實:如果不轉變認知,像這樣的事可能會接二連三地發生。


和長春相比,杭州原本確實不是什么老工業基地,但在新經濟轉型時,這一點可能反倒是好事,意味著沒有包袱。奧迪在新能源車領域布局不晚,但到去年卻已明顯落后于市場,必須果斷行事了。企業家并不傻,這一遷址決定表明長春的工業基礎對車企來說其實并非不可或缺,杭州的營商環境、數字經濟、創新活力、市場區位優勢,乃至匯聚新能源車產業鏈的生態,要重要得多。
一位知曉內情的行業人士說,他對這一結果并不驚訝:“幾年前,我曾受邀去東北考察一家汽車配件企業,做些診斷,以便后續改善項目。但在和企業領導層交流中,我就知道沒法推進改善,因為人家領導很自信地認為管理得很好,沒有任何問題?!?/p>
自認“沒有任何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因為任何地方要自我改善的最大阻礙,就是沒能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問題。這絕對不是某家企業、某個城市的問題,而是一些地方存在的普遍現象。
這些年來,明眼人都能看出東北與南方的經濟差距在拉大,但如何認識這一差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許多東北人倒也承認差距存在的事實,但他們對此的反應卻是鄙夷不屑,認為南方的發展只是靠“政策好”,更有甚者,“南方人發財不過是靠坑蒙拐騙,搞出不少金融詐騙,我們就是吃虧在太實誠、太守規矩了”。照這種看法,他們將自己的處境合理化了,因為那好比說“他們雖然發財了,但發的是不義之財”。
在這背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工作倫理:一種是工業時代的信念,強調的是在既定的規章制度范圍內,規規矩矩地工作;另一種則是后工業時代的觀念,注重的是在市場上不斷捕捉新出現的機會。前者是靜態的,生活節奏、工作規范帶有很大的重復性;而后者是動態的,因為市場瞬息萬變,今年奏效的做法,明年就不一定了。不難看出,雙方所默認的價值觀是潛在沖突的,很難說誰對誰錯,關鍵在于誰能更好地適應當下的變動。

近些年來日漸明顯的一點是:國內在各領域的產能已經嚴重過剩,最迫切的不是生產,而是如何在外貿需求低迷的情況下提振內需。除了落實社會保障,讓普通百姓能放心花錢消費之外,尤為重要的是捕捉、創造新的消費需求,這樣才能避開價格競爭的紅海,在藍海開辟出新的機遇。
這個道理可能也不難明白,難的是怎么落實:任何創新都需要大量的積累、支持性的復合生態和高投入(不論是資金還是人才),在本質上這都是面向未來的一次次風險投入——穩定是創新之敵,因為但凡是創新就要冒險,而那很可能會失敗,畢竟沒人知道怎樣才能成功。
2010年,經濟學家蒂姆?J.凱恩(Tim J. Kane)在研究一代人時間里各領域工作崗位后發現,老企業導致美國人每年失去約100萬個工作崗位,而初創企業每年平均創造300萬個就業機會,他據此得出結論:“在就業增長方面,初創企業并非一切,它們就是唯一?!比欢?,這些看上去充滿活力的初創企業,卻充滿了不確定性:其平均壽命通常只有5年。
這些年來的城市競爭中,一些南方城市之所以表現更好,并不是因為它們氣候更溫暖、離海更近,倒不如說是它們創造了更好的市場條件:城市本身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實驗室,允許那些有企業家精神的人將他們的設想變成現實,獎勵他們的成功,也容許他們失敗。在國內,還有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沒有一個允許試錯的法治化環境,創新探索就無從談起。
一位東北的民企高管跟我感慨其中的差異:“我大姐在深圳這幾年,很受觸動:在深圳,能干不能干,沒規定就先干;在我們這兒,沒規定就不能干?,F在科技發展很快,冒出來的新事物往往都沒有明確規定,有時都不知道能找誰——就算找了人也不敢擔責任,對他來說,保住工作比保住什么都重要,因為你沒了工作,再想保住生活這些就很不容易了。這些我也不是不明白,但如果沒有明確規定就做不了,南方就這樣搶先了?!?/p>
著名的醫學知識分享網站丁香園,最初是2003年在哈爾濱注冊成立的(丁香就是哈爾濱的市花),但創始人李天天當時拿著材料去有關部門做審批時,對方卻并未直接受理,而是送給他兩句話:“你的想法很前衛,但有知識的人不上網?!币驗樵谶@位主管官員的意識里,人們上網無非就是聊天、打游戲。幾年后丁香園南遷杭州,現已發展成為全國數字醫療健康引領者。
哈爾濱的一位官員告訴我,錯失丁香園這一創新企業,在當地也成了一個著名反例,領導們幾乎每次談到營商環境時都會說到這一深刻教訓,要求干部們主動學習,跟上形勢。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是,丁香園最初的主管部門竟然是一個煤炭管理局,這就難免“外行指導內行”,難以充分理解和認識新生事物的巨大潛力。


有必要指出的是,這其實不需要主管的官員什么都懂,畢竟丁香園發展到今天這樣,就算創始人自己恐怕也是沒想到的。因此,所謂“轉變認知”并不是指如何高瞻遠矚,而是公平對待初創企業,給予創新探索寬松、試錯的氛圍,否則,就算本地孵化出了新興企業,但沒有一個適合其發展壯大的環境,又怎么留得?。?/p>
到了如今這個城市競爭的時代,這種思想認知上的差異尤為重要——想想看,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從“解放思想”開始的,這決非偶然。
疫情緩解后,如今全國上下都在“拼經濟”,但稍稍留意一下就會發現,各地對“拼經濟”的理解有著極大的不同:有些地方的側重點是“恢復生產”,有些地方落在“確保經濟穩定運行”上,而更多地方所著重的,其實是“通過拼經濟來救民生”。
這里面有著微妙的區別,美國就曾出現過“有增長無就業”式的經濟復蘇,因為經濟增長集中在少數高科技企業,但它們所帶動的就業卻很有限,不足以彌補低技能工作崗位的大量流失。可想而知,在我們國內,相比起這種“經濟增長”,會更注重創造就業機會來保障民生和穩定。確實,對大部分人來說,自己能有工作才是關鍵,然而,這種側重也可能帶來一個附帶后果,那就是這一經濟發展模式會更偏重量的累加而非質的提升。

現在各地全力“拼經濟”,紛紛喊出“民企也是自己人”,這當然不失為一件好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受慣性思維影響,一些地方政府在細化自己工作時,有意無意間強化了對企業經營的干預,而不是在為之松綁。
很多人尚未意識到,如今疫情緩解后國內外局勢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原有的經濟增長模式很可能難以奏效了,但就算意識到這種變動的發生,人們往往也不知道可以怎么做。其結果是,各地在“拼經濟”時,常常不由自主地指望老辦法能用來解決新問題。
今年新年,湖北省老河口市教育局發出“關于招商引資致全市廣大教職員工的倡議書”,期望在大批成功人士衣錦還鄉之際,說服他們返鄉投資,“希望廣大教職員工充分利用自身優勢,廣泛聯絡同學、同事、學生,尤其是有實力、有擔當的成功人士”,“號召大家自覺擔負發展重任,人人成為招商主體”。
像這種全民參與招商引資的做法,不止老河口市如此。一位內地朋友說,他老家也已常態化開展了,各機關單位,不管和經濟活動沾不沾邊,都有專人去沿海招商,長期駐點,單位給補貼。當地一位干部私下透露:“基本沒啥效果,除了讓一些沒啥事的閑人找點事干,或者讓某些快退休的領導把位置空出來?!?/p>
雖然這些地方看得出來是急切想要搞活經濟,但那種“發動群眾”的方式方法本身已經過時了,因為這說到底還是“搞關系”那一套,指望著套個近乎,企業就能投資過來,但以前有熱錢也罷了,現在投資都很謹慎,有多少人會因為老同學、老鄉跟你拉拉關系,吹幾句家鄉好,就真金白銀投個幾百上千萬元?
即便是招商引資,一些地方官員也仍未放下架子。前一陣,甘肅某縣到廣州招商,需要招引蔬菜深加工項目,本來縣委書記要來,廣東的甘肅商會就約了一家供港蔬菜公司的董事長座談,那家公司每年從山東進蔬菜20多億元,從寧夏也要輸入數千萬元,合作前景不錯。結果縣委書記沒有來,由該縣一位常委兼武裝部長帶隊,對方公司就讓總經理接待。席間總經理贊許該縣韭菜很好吃,公司也有意在當地建造蔬菜深加工工廠。本來商會安排了午宴,可以進一步交流,然而,這位縣武裝部長卻因公司董事長沒出席,覺得對方不重視,心生不快,到會議結束時起身就走,將那位總經理晾在一邊,商會也十分尷尬,會談無果而終。

國內許多地方的招商引資,還隱約可見一種普遍的“船貨崇拜”(cargo cults)思維。在太平洋戰爭時期,南太平洋一些小島上的原始部落看到美軍修建跑道后,飛機就源源不斷運來各種貨物,他們遂發展出一套儀式,以為只要照做,那些充足的物資就會再次從天而降。覺得好笑嗎?那現在一些城市建造了大量產業園,“四通一平”都做好了,然后就坐等企業落戶,這有何本質區別?像長春的中韓產業園,前期投入大量資金,園區的道路、樓房早就建好了,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沒什么企業落戶。
相比之下,浙江各地又是怎么做招商引資的?疫情緩解后,我就得知,浙江的幾個經濟開發區正在委托上海的咨詢公司、外資廣告公司等撰寫專業方案,思考如何在市場上找準定位、明確自身的比較優勢和弱點,了解企業都有具體哪些方面的需求,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優化,以便更好地對接相關企業落地。這能不能成暫且不說,至少表明當地能想到找專業人士來做專業分析,這一意識還是相當領先的,總好過領導一拍腦袋,自己閉門造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地方的招商引資都偏好大項目,大企業既可以成為納稅大戶,對領導們來說也好管理,內地一些貧困縣干部也都指望著最好是三五千萬元以上的大項目,對小的都沒興趣。然而,任何大企業都是從小到大發展起來的,與其好高騖遠指望著天上掉餡餅,不如清醒地找準本地優勢,扎扎實實地積極培育市場優勢。

如今,土地財政漸漸到頭,面對新局勢需要新思路,是時候轉變思路了:城市發展不能靠“賣地”這種“來錢快”的一錘子買賣,更不能依賴簡單快捷的振臂一呼搞運動,而是需要細水長流,像運營一家公司那樣運營一座城市。以往的土地財政,本質上是出賣資源的一次性收入,但真正可持續的城市發展模式,必定需要依靠培植豐富多元的經濟文化生產,才能獲得穩定、長期的稅源。毫無疑問,相比之前那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痛快”,這種營商環境的優化難度大、見效慢,需要從上到下做細做深的系統性改變,但這才是必由之路。
這就是關鍵所在:“新經濟”并不只是說一塊新興的經濟領域,更重要的是需要一種新思路,涉及城市經濟增長和城市治理上的全新架構。要說差距在哪里,就在這里。投資界有句話說,“一個人賺不到超出自身認知的錢”,否則就算憑運氣賺到了,遲早也會憑實力虧掉。這道理,對個人是這樣,對城市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