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薏霏
摘? ?要:中國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關于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是立足于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充分暴露、中華民族內憂外患以及中國本土文化傳統碰撞轉型的時代語境,中國學界圍繞“中國經濟是否要現代化”“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再反思”這三個核心問題展開的大辯論。由于對問題理解的分歧,使其大致分為“以農立國”派與“以工立國”派,論戰的角度多元、內容多樣,呈現出中國學界早期對經濟現代化問題的樸素理解。在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論述貫穿始終,在關鍵時刻錨定大局,在步入尾聲時打掃戰場,在同錯誤思想的斗爭中宣揚了新民主主義的經濟現代化道路,捍衛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歷史必然性,為中國式現代化理論體系的構建提供了精神滋養。
關鍵詞:中國經濟現代化;以農立國;以工立國;新民主主義
中圖分類號:F129?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291X(2023)16-0004-06
20世紀20年代,中國學界掀起一場持續至40年代的立國論戰。以何立國問題的本質是對中國經濟是否要現代化以及中國經濟現代化要走何種道路的迷茫與徘徊,是為探索中國現代化道路而提出的一個重大問題[1]。由于對中國經濟現代化發展道路的不同見解,使該場論戰主要分為“以農立國”派與以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為代表的“以工立國”派等主要陣營。這場論戰以章士釗《業治與農》(告中華農學會)的發表為開始,以新民主主義的經濟現代化道路的開辟作為最終總結。“現代化”與“工業化”是兩個關聯緊密卻又極易被混淆的概念。因此,在對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展開詳細梳理前,有必要對上述兩個重要概念進行基本辨析。從相關概念史的考證可知,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學界并未對“現代化”和“工業化”兩大概念進行明確區分,在論戰中學界常常使用“工業化”一詞來指代“現代化”,直至論戰后期“現代化”這一提法才逐漸被中國學界所使用。因此,“以何立國”的論戰不僅是中國經濟發展道路的論戰,更是事關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
一、中國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的生成邏輯
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以及戰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滿目瘡痍,充分暴露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內在矛盾。為了緩解戰爭造成的社會“創傷”,帝國主義卷土重來,致使近代中國的農業與民族工業均遭受嚴重打擊。因此,在國內外復雜因素的交織下,中國作為一個以農耕文明為主體的農業大國,掀起了一場關于經濟現代化的反思與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
(一)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充分暴露
帝國主義國家為了確保剩余資本與剩余產品能夠擁有廣闊的海外市場,不斷加劇經濟上的競爭、對殖民地的爭奪,甚至結成了互相對立的聯盟體系。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的無限度追求,促使資本主義內在矛盾日益尖銳、難以調和,最終于1914年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當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歐洲各資本主義國家都存在不同程度上的經濟衰退,許多工業區遭到嚴重破壞,歐洲世界銀行家與世界工廠的兩大特權已經發生轉移。歐洲各國內部政治動蕩不安。作為現代政治思想與政治制度發源地的歐洲的曾經被視為現代化范本的理論與制度,在戰爭的浩劫下喪失了往日的光環,原有的秩序受到懷疑和批判、固有的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已經暴露。與此同時,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從東方傳來,為世界各國人民展現了一條嶄新的現代化之路。這一革命思想的傳播和建設社會新秩序的號召,不僅在歐洲各國內部產生震蕩,并且激發了海外殖民地與半殖民地國家人民的反抗意識,一些有識之士開始對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理論的優越性產生質疑。因此,近代中國學界在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戰所造成的巨大破壞、在見證戰后歐洲資本主義各國的動蕩瘡痍、在目見十月革命提供的嶄新道路等因素交織下,開始思考近代中國經濟的未來走向。
(二)中華民族內憂外患的日益深重
鴉片戰爭后,中國被迫卷入世界市場,中國現代化的求索之路由此啟程。從“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懵懂意識,到“自強求富”洋務運動的器物學習,再到以建設資產階級社會為根本目標的戊戌變法與辛亥革命,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求索均未從根本上救中國于危亡之中。但辛亥革命后國內局勢的短暫穩定、帝國主義國家忙于一戰對海外殖民地與半殖民的控制有所削弱,使得近代中國民族工業獲得了發展的“黃金時代”。民族工業的迅速發展,不可避免地對傳統經濟產業結構造成沖擊,并同農村經濟的崩潰破產形成巨大反差。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帝國主義卷土重來,近代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被迫中斷,大批民族工業紛紛破產。種種經濟基礎上的變動觸發了社會文化觀念上的轉變,反對工業化的悲觀論調在雙重因素交織下泛起。與此同時,“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五四運動”的振臂高呼,催發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在中華民族的內憂外患中為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研究提供了嶄新的研究視角,從而拉開了論戰的序幕。
(三)中國本土文化傳統的碰撞轉型
在帝國主義的入侵下,中國傳統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受到西方資本主義商品的侵蝕,中國源遠流長的農業文明受到西方工業文明的沖擊。文化領域的碰撞帶來了經濟領域的摩擦。“以農立國”派基本上都反對新文化運動、反對中國大革命、大力主張復興中國文化,而早期的馬克思主義則支持新文化運動、支持中國大革命、支持反帝反封建。這種分界表明,近代中國文化現代化與經濟現代化之間具有內在關聯性,近代中國學界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思考,本質上是傳統文化轉型在經濟領域的表現,是現代新興文化同中國傳統文化之爭在經濟領域里的天然分野。此外,近代中國學界關于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意義,工業化和反工業化、現代化和逆現代化、對都市生活的向往和對田園生活的鼓吹,在許多經濟不發達的亞非拉國家與地區都曾出現,這是傳統文化同新興文化的滲透交融在經濟領域的映射。中國經濟現代化的進程是在一個由農村居民占多數的傳統農業大國中進行的,因此,近代中國學界在中國傳統“農本”文化同西方新興“工業”文化的碰撞中、在中國本土文化傳統的轉型中,將文化領域的論戰進一步蔓延至經濟領域,掀起了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
二、中國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關于經濟現代化道路的三次論戰
根據論戰核心問題的變化,該場論戰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論戰伊始到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爆發,第二階段是從20世紀30年代初到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第三階段是從40年代初到新中國建立前夕。縱觀論戰全局的演進變化,可以將其大致概括為“中國經濟是否要現代化”“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再反思”這三個循序漸進的核心問題。盡管在每個階段中學界探討的焦點問題有所差別,但是其界限并非涇渭分明,有些基本問題的探討在下一階段中仍有所延續。
(一)20世紀20年代論戰:中國經濟是否要現代化
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無情破壞,直接引發了西方學界對現代化的深徹省思,從而將研究視野從工業領域轉移至農業領域,人口論、地代論、土地剩余價值課稅論等紛紛涌現,甚至出現期待東方文明拯救西方的嶄新論調。20世紀初,中國工業化進程舉步維艱并呈現出畸形發展的不良態勢,官辦工業片面發展、私辦工業飽受壓制,因而當西方社會反思思潮傳入到中國這樣一個以農村居民為主的傳統農業國時,中國學界立刻掀起了一場思想的回潮、理論的逆流,致使“中國經濟是否要現代化”成為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的首要問題。
章士釗在1921—1922年間游歷歐洲,目睹了戰后歐洲各國的滿目瘡痍后,片面地將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歸因于現代化、工業化。因此,為了避免中國重蹈覆轍,時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章士釗于1923年8月在《新聞報》上發表了《業治與農》(告中華農學會)一文,在文中他宣稱“吾國當確定國是,以農立國”[2],公開反對經濟現代化、工業化。此議一出,響應與反對之聲不絕于耳。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孫倬章從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角度,以社會進化的視角揭示章士釗的“以農立國”主張背時代而馳的保守性、落后性,從政治、經濟、文化等維度論證了近代中國經濟現代化的進步性、必然性。留學美國的董時進是章士釗主張的擁護者,他以現代農業經濟學理論為基,系統考察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以此擁護“以農立國”的逆現代化主張。董時進通過梳理工農關系,得出農業國可以獨立于工業國而存在,工業國卻是農業國寄生物的見解,以此反對近代中國經濟現代化,維系瀕臨崩潰的傳統農業經濟。惲代英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重要領導人之一,是黨內最早提出中國必須走工業化道路、中國經濟必須要現代化的理論家。惲代英站在中國人民與中華民族的立場上批駁董時進置民族利益于不顧,僅從全球農業國與工業國供求平衡出發來確定中國不需要開展經濟現代化建設的表面化論析,并從本質上揭露工業國對農業國的“需求”以及工業發展對農產品的“需要”,對中國來講并非機遇而是災難,帝國主義“勢必挾其工業之優勢,以窺竊農業國之統治權”[3],因此中國勢必現代化然后才可自存。
1923年11月章士釗撰寫《農國辯》一文作出回應。章士釗以資本主義工業國的崩壞為實例,分析現代化與工業化引致的弊端與苦難,指出中國正遭逢“未舉工國之實,先受工國之弊,徘徊歧路,進退失據”[4]的現時境況。盡管章士釗注意到了第三國際以及社會主義國家經濟現代化建設的巨大成就,但他將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等同于農國生產分配的“取義在均”,并認為“所言雖不離工,而考其用心,固隱然有逃工歸農之意”[4],以此作為反對現代化、工業化的支撐。為此,楊明齋專門撰寫《評<農國辯>》一文糾正章士釗對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及社會主義國家經濟現代化建設方針的誤讀。楊明齋指出,社會主義所倡導的是“均勞力發展生產和均民用的享受權”[5],這是社會主義的本義,并不意味著社會主義企圖拋棄現代化。此外,楊明齋還切中時弊地抓住論戰關鍵,捍衛中國經濟現代化的發展方向。楊明齋指出,西方國家的勞資對立、經濟危機的周期性發生,其根源在分配和財產權制度的不合理,也就是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合理,并不在現代化,從根本上推翻了“以農立國”派對經濟現代化的責難。瞿秋白則從近代中國經濟發展狀況入手,指出中國經濟對帝國主義依附性的日益加劇,提出了在無產階級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工業化的經濟現代化發展道路。
綜合而言,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之爭主要在宏觀層面展開,并未對具體的實踐路徑作出充分的研討。但值得肯定的是,馬克思主義者堅決捍衛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發展方向,有意識地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解決中國實際問題,抓住了論爭的本質、捍衛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并在一定程度上覺悟到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發展指向。
(二)20世紀30年代論戰: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
20世紀30年代,貧困與苦難、動蕩與不安在世界與中國蔓延。曾經被視為現代化范本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深陷經濟危機泥潭,為了緩解經濟危機導致的社會“陣痛”,日本等帝國主義國家加快了侵略與掠奪他國的步伐。與此同時,國內的割據分裂、農村經濟的凋敝以及各類現代化范式的接連破產,都讓中國學界陷入深深的沉思。30年代的論戰是對20年代論戰的接續,既然已經確定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必然性和緊迫性,“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問題自然成為新的論戰核心。
20世紀30年代涌現了一批將農業作為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出發點、倡導鄉村建設運動的知識分子,其中晏陽初的“平民教育”、盧作孚的“實業民生”、梁漱溟的“文化復興”等是當時鄉村建設理論的代表。與其他學者醉心實踐不同,梁漱溟兼具了學理性與實踐性的統一,是鄉村建設運動與“以農立國”派在30年代的理論骨干。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理論》一書中提出了一條“從農業引發工業”[6]的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并對為何要以農業作為中國經濟現代化建設的出發點給予回應。梁漱溟認為,從近代中國經濟發展水平出發,農業有基礎而工業沒有;從近代中國社會經濟條件出發,農業生產所需的土地條件具備,而工業所需的資本條件匱乏;從市場競爭環境出發,農業競爭平緩而工業競爭激烈;從工農關系出發,農業技術進步可以促進生產力與購買力的提升,二者輾轉遞增緣引工業的發展,最終農業工業互為推引促進經濟增長,因此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實踐要以農業為起點。但梁漱溟經濟構想的最終指向并不是工業生產力的進步與生產關系的變革,而是要重建傳統的滿足自給自足需要的鄉村工業,其理念仍未從固有的小農經濟擺脫出來,本質上仍是逆現代化的理論。此外,對于如何破解“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的阻礙,梁漱溟的探源也并未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與唯物辯證法出發,未能科學把握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關系、科學研判近代中國占支配地位的最主要矛盾,只是片面地將其歸因于文化失調,并得出政治問題是總關鍵、政治問題中的內部矛盾是問題核心的錯誤論斷。
共產黨湖北黨部早期創始人錢亦石批駁了梁漱溟等“以農立國”派將農業作為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出發點的依附性發展路徑,強調發展工業尤其是重工業的必要性。錢亦石明確指出,現今是機器工業稱霸的時代,因此要想中國能夠獨立自主地發展生產、擺脫中國經濟對帝國主義經濟的依附,只有振興工業這一條路徑,要以大工業為基礎來改造農業。陳翰笙運用調查研究的工作方法對近代中國農村的實際境況進行調研,并同梁漱溟宣揚的實踐路徑展開論戰。通過調研陳翰笙發現,農田的分散以及新地主階級對土地的集中使得農業管理的合理化以及農業生產技術的改良等舉措均無從實現,并進一步發展成為農業繁榮的極大阻礙。并且中國自古以來的農業生產方式,天然就同大量生產的發展、大量勞力的使用、科學技術的應用相排斥。在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下,農民階級被迫縮減生產資料、放棄自己的土地,從而直接導致荒地面積的日益增加、耕地面積的不斷縮減,進而引發農業產量的下降、農村經濟的步步崩潰。陳翰笙認為,“以農立國”派并未意識到近代中國農業問題的核心在于土地問題,土地問題的核心在于土地所有與土地使用間的矛盾,雖然該派論者對“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問題構擬了具體的方案與設想,但其實踐路徑同農村的現時境況相分離,只是強調農業繁榮未能真正解決根本問題。中國共產黨的堅定擁護者千家駒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出發,對梁漱溟將“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的阻礙歸因于文化失調的偏見作出糾正。千家駒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出發,強調“社會的法制禮俗本身是由該社會的經濟基礎所決定的。有怎樣的社會經濟制度,就產生怎樣的法制禮俗”[7]。對于如何破解“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的阻礙,千家駒從根本問題出發并指出,必須徹底消滅帝國主義以及封建勢力殘余,否則一切關于“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的設想都不能談也不配談,只是流于空想。
綜合而言,20世紀30年代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之爭發生了從宏觀至微觀的轉向,論戰雙方均呈現出互相借鑒的趨勢,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有所削弱,但這也使得“以農立國”派的倒行逆施更具隱蔽性。如果說20年代的論戰使國人看到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時代趨勢,那么30年代的論戰則進一步加深了國人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認識,開始從具體實踐路徑的維度來強調相輔相成的工農關系,對民族獨立自主與經濟現代化發展的內在關聯有了初步的認識。
(三)20世紀40年代論戰: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再反思
20世紀4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從區域性向全球性擴展,幾乎全部國家都被這場戰爭所裹挾。這場戰爭不僅使得帝國主義國家對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控制大幅削弱,同時也日益凸顯了經濟現代化對于堅持抗戰、結束戰爭的支撐作用。從國內形勢來看,抗日戰爭正從戰略相持階段向戰略反攻階段轉化,中國共產黨關于革命道路理論的科學性、正確性、預見性被實踐所證明,中國共產黨的理論與主張日益得到中國學界的關注和認可。因此,在戰爭形勢發生逆轉、中國共產黨力量日益崛起等因素的推動下,20世紀40年代的論戰實際上是對抗日戰爭勝利后國家經濟重建路徑的再反思,因此,“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舊話重提,再次成為論戰的核心。
中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史學的開拓者王亞南認為,20世紀40年代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的論戰是一個舊問題辯論的再起。楊開道在《中國以何立國》一文中開宗明義地提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以農立國”的優秀農業民族,中國現時的社會仍然是“以農立國”的且不具備發展工業的客觀條件,因此中國的未來仍然要走“以農立國”的經濟現代化道路。此后,楊開道又撰寫了《再論中國以何立國》《現代農業國家詮釋》等文為“以農立國”進行辯護。對于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未來發展前景,楊開道始終秉持悲觀態度。他認為,中國無論如何發展工業化、機械化,始終將局限在某一限度內,其最終結果只會是建立一個現代化的農業國。中國共產黨的著名經濟學家錢俊瑞批判了楊開道的論調,指出其本質上仍然是在為帝國主義與封建勢力辯護。中國共產黨的政治經濟學家許滌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在《關于中國以何立國的問題》一文中對楊開道給予批駁。許滌新從堅持抗日戰爭勝利的現實需要出發,引用毛澤東提出的“三位一體”,論證“以農立國”無法支持中國將抗戰進行到底并取得最終勝利。同時,在該文中,他還援引了斯大林的《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以此證明在社會生產發展到大機器工業時代仍想以農立國,“顯然是違背社會發展的規律的”[8]。此外,許滌新對楊開道所構想的經濟現代化最終指向作出深刻剖析。他指出,楊開道“現代農業國家”的提法“本質上仍不外是企圖保存封建的生產關系而已,保存中國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狀況而已”[8]。在論戰中,許滌新進一步意識到中國經濟現代化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而是整個政治經濟的問題,因此,他從中國社會的生產關系、從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剝削關系、從阻礙中國社會生產力發展等維度出發,給予“以農立國”派以致命打擊,回答了摧毀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后,如何并怎樣建立一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
比起楊開道對于建立農業國的公開支持,晏陽初“以農立國”的觀點以及對中國共產黨的攻擊則更具隱蔽性。在《開發民力建設鄉村》一文中,晏陽初主張從農村入手,強調發揮農民階級革命力量“一切從人民出發,以人民為主,先使農民覺悟起來,使他們有自動自發的精神”[9],要將蘊藏在中國廣大鄉村、廣大農民中的偉大而磅礴的力量開發出來。但晏陽初對于妨害農民革命力量壯大的阻礙只字不提,掩蓋了官僚資本主義對農業的摧殘破壞、對農民階級的剝削壓迫。關于如何提高農業生產力的問題,晏陽初對束縛農民千年的封建土地制度視而不見,只是強調要將知識力、生產力、健康力、組織力等方面作為開發民力、提高農業生產力的切入點,究其根本是對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維護,是對官僚資本主義的辯護,是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土地改革運動的否定與打擊。1945年許滌新在《中國經濟的道路》一文中對“以農立國”派進行全盤清算、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問題給予全面回答。在文中,許滌新全面概括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綱領,指出中國經濟現代化只能走新民主主義這一條發展道路,并詳細闡述了建設新民主主義經濟的原因、新民主主義經濟的特點、新民主主義經濟存在的根據以及新民主主義經濟的主要內容。在以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為代表的“以工立國”派的糾正下、在抗日戰爭勝利新中國成立等多重因素的交織下,“以農立國”派的保守主義論調再也未能掀起波瀾,經濟現代化成為學界共識。
綜合而言,20世紀40年代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已占據明顯優勢,中國經濟要走向現代化已經毋庸置疑,同時現代化一詞的廣泛使用也進一步表明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及中國學界對現代化概念的理解不斷向縱深推進。在該階段,中國共產黨人用新民主主義理論回答了近代中國經濟現代化要走向何方以及如何發展的中國之問、人民之問與時代之問,開辟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的現代化道路,為中國式現代化理論體系的構建提供了理論資源。
三、中國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的時代價值
在這場持續了將近半個世紀的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中國共產黨的特殊處境使得以毛澤東為核心的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并未公開投入該場論戰,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不同程度上參與其中,且有意識地傳播馬克思主義、宣揚中國共產黨的理論主張。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以工立國”的現代化主張,捍衛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歷史必然性;以中國社會性質為聚焦點,辨析了來自各個階級、各個派別的中國經濟現代化具體實踐路徑;在同錯誤思想斗爭的基礎上,全面闡釋了一條有別于西方的、符合中國國情的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
(一)捍衛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歷史必然性
近代中國,在外國資本的沖擊下,家庭手工業破產、小農經濟逐漸瓦解、民族工業發展舉步維艱,工業發展水平長期落后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生產力總體水平低下,難以滿足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廣大人民長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在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以農立國”派無法正確把握中國社會發展的主線,反對經濟現代化,并以資本主義固有的內在矛盾為借口對經濟現代化大肆批判。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理論為指導,批駁了“以農立國”派的逆現代化理論觀點。經濟現代化是世界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向,從農業文明進入到工業文明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資本主義把世界一切民族都卷入到工業文明中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10]。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為指導,批駁了“以農立國”派將資本主義同經濟現代化相等同的錯誤觀點。他們明確指出,不能將經濟現代化同資本主義的概念相混淆,要厘清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危機周期性爆發的根源不在經濟現代化,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矛盾,不能因為看到資本主義的弊端而全盤否定整個經濟現代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同“以農立國”派的錯誤理論主張作斗爭,指明了經濟現代化對于實現國家富強、民族復興、人民幸福的關鍵作用,捍衛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歷史必然性。
(二)辨析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實踐路徑
中國經濟現代化這一理念初步被學界認可接受后,如何實現中國經濟現代化成為困擾學界的新問題。近代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入侵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的雙重盤剝下形成了政治脫軌的混亂局面。在特殊的社會性質下,“以農立國”派仍對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抱有錯誤幻想,他們無法提出獨立自主的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也無力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設方案。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批駁了“以農立國”派從文化領域入手開展經濟現代化的錯誤實踐路徑。“以農立國”派對工農關系的關注、對社會和諧的向往、對生態平衡的重視等是對傳統農業文化理念的投射,這種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深切關懷、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發掘值得肯定。但是其在經濟基礎尚不發達的階段就企圖將文化領域作為出發點變革中國社會、開展中國經濟現代化建設的思想顯然不合時宜。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中國社會性質為基礎,批駁了“以農立國”派對中國社會性質的有意回避與錯誤認知。對中國社會性質的正確認識是構擬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的基本前提。中國特殊的社會性質決定了中國要想實現經濟現代化必須要先完成反帝反封建的重任,建立一個獨立自主的享有國家主權的新中國,并在此基礎上開展經濟現代化建設。否則一切方案只能是紙上談兵、泛言學理。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近代中國社會現實為基礎,批駁了“以農立國”派將希望寄托于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錯誤幻想。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是帝國主義與封建勢力的代表,將滿足二者的利益作為一切政策制定的出發點和立足點,該種依附性使得其無法成為中國經濟現代化實踐路徑中的領導力量。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把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作為自己的初心使命,因而中國經濟現代化的重任歷史地落在了中國共產黨的肩上。
(三)提出了中國經濟現代化的正確道路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農業大國,中國經濟現代化建立在中國是一個農業國的現實基礎上。“以農立國”派雖然正確把握了這一客觀事實,但未能進一步提出將中國從農業國變為工業國的正確道路。中國共產黨則以近代中國社會性質與中國農業國的客觀現實為出發點,開辟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闡釋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的經濟背景,指出中國的特殊國情使得中國不具備走資本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的可能性,同時中國現階段薄弱的經濟基礎也使得中國無法立刻走上社會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因此,中國必須要走新民主主義的經濟現代化道路。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肯定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是中國社會發展進步的必然道路。新民主主義經濟現代化道路揚棄了資本主義排斥中小生產的缺點,充分激發廣大勞動人民的生產熱情,促進農業從落后水平發展至現代化的水平,為從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創造條件,為進入社會主義經濟提供跳板。在這場中國經濟現代化道路論戰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論析了經濟現代化是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堅實基礎。傳統的個體小農經濟是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而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不可能也無法建立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經濟現代化建設不僅是新民主主義社會賴以發展的主要基礎,還是順利過渡至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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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the Debate on Chinas Economic Modernization Road from the 1920s to the 1940s
Yang Yifei
(School of Marx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00, China)
Abstract: The debate on the path of economic modernization in China from the 1920s to the 1940s was based on the era context of fully exposing the inherent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internal and external troubles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collis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local cultural traditions. The Chinese academic community engaged in a major debate around the three core issues of“whether the Chinese economy should modernize”“the practical path of Chinese economic modernization” and “reflection on the path of Chinese economic modernization”. Due to differences in understanding of the issue, it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e“taking agriculture as countrys base” faction and the“taking industry as countrys base” faction. The perspectives and content of the debate are diverse, presenting the early simple understanding of economic modernization in the Chinese academic community. In the debate on the path of Chinas economic modernization, the early Chinese Marxists statements ran through the whole process, anchored the overall situation at the critical moment, swept the battlefield at the end, publicized the new democratic path of economic modernization in the struggle against wrong ideas, defended the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of Chinas economic modernization, and provided spiritual nourishment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heoretical system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Key words: modernization of Chinas economy; taking agriculture as countrys base; taking industry as countrys base; new democ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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