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 與圣徒 （組詩）

蘇 波

春之斷句

一

你或許未曾留意， 樹開始綠了， 愈來愈接近蔥蘢。 殊不知， 那一片片葉子， 都是鳥鳴。

二

冬泳的江水來到二月末， 變換了泳姿。 在它轉身的剎那， 一江春水替換了它。

三

連日的大風嗚嗚地吹著。 風里， 有寒暖混雜的鋸齒。 在冬春之交， 有深深的嚙痕。

四

二月， 在金蛇狂舞的剪刀里， 我看到了嫩芽， 血， 和濡濕的眼睛。

五

一只黑鳥飛臨我的陽臺。 它沒有看我， 它在看我之外的世界。 而我在凝視它， 仿佛在凝視全部。 那種阻塞與錯失， 是春天告訴我的。

六

一個園林工人在砍樹， 布局的改動往往以生命為代價。 而他手上的斧子是無動于衷的。 他每砍一下樹， 那疼痛和戰(zhàn)栗就迅即傳導到我身上。

七

落日停在尚未竣工的樓面上， 一格一格下降。而早已竣工的我， 卻被忽略。

八

正對著陽臺， 是一條新修筑的柏油路， 平整，如砥， 筆直地通向江邊， 通向綠蔭深處。 那里有路燈， 喁語， 歡笑， 和瓦雷里的墓園。

樓下的挖掘機

窗外， 樓下停著那么多臺挖掘機

被陽光擺成蠕動的積木

那霸權主義者， 鋼鐵的怪物

它們用破壞表達對世界的無知

這節(jié)肢動物， 進化論的優(yōu)勝者

在柔軟的世界腹部挖掘石頭， 與虛擬的鋼鐵

現(xiàn)在， 它們開到了我的樓下

與高樓一道在末日交相輝映

它們挖掘屋基， 那些礎石

而在另一個維度上， 在愛爾蘭

希尼用鐵锨挖掘泥炭和土豆

在詩性層面對其進行批判

它們挖掘我的根須， 那慢慢長成的樹

而退至水邊的驚叫震落葉片

它們挖掘我的腳踵， 那不多的詞語

我的看與想， 那唯一的私有財產

偶遇但丁

在春天某個上午的拐角處

我遇見了但丁

那個意大利老頭

那個預言家

那個魔術師

那個遠離宗教裁判所的法官

他看著我， 默不作聲

他用三重境界測量我

地獄， 煉獄， 凈界

那境遇和況味的不同解說詞

他看著我， 離開我

言辭與肉身的雙重國籍

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

他看到了 《神曲》 的漢譯本:

大痛苦， 大歡欣， 集于一身

你饋贈的鞭痕， 蜜糖， 斑駁的陽光

以公元紀年的

移動的墓碑

巴 赫

他的音樂創(chuàng)造了神

譬如， 上帝

聽過他的清唱劇

康塔塔或受難曲

你會覺得， 上帝觸手可及

“他的音樂中沒有情感

只有上帝與世界

被一道眼淚做成的天梯聯(lián)結”

世界上這么多的神學家和哲學家

殫精竭慮去思考， 去搜尋

上帝存在的證明

卻忽視了唯一有效的證據(jù):

巴赫

春天的賬戶

“先生， 你的賬戶被凍結了

你不能從銀行里提取任何款項

游弋在數(shù)字里的賽艇

被律令擱淺”

春天大面積停工

這些蔥蘢的爛尾樓

笛孔里的鐘錘， 停擺

“上帝的鐘擺在意志里熄滅”

風一吹

蟬翼碎裂

你羽絨服里的水銀柱

扭結為靜脈曲張

一只中暑墜江的鷹

在八月

天空初現(xiàn)衰草

大火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肇事者于火網中無處遁逃

輪轂在驚叫中將自身反復碾壓

火的輻條刻下金石的烙印

鷹被燒灼， 羽毛焦糊

藍天在煙縷中迷失高度

眩暈， 眼前發(fā)黑

平衡于急遽跌落中拔去羽毛

先于你中暑的鷹跌落為神

原來， 那是一塊石頭

被人類救助的翅膀

天空已然消失

你在這里， 又不在這里

我被拉進許多個微信群， 這遍地的集體

冠以未經語言批準的詩歌的名義

我在這里， 頭像， 名字， 和沒有審驗的不明的部分

廢墟的邊界需要反復地勘定， 那語義學的歧義

我又不在這里， 從不發(fā)言， 也不參與辯論

至多只發(fā)幾個借來的表情， 那人人會唱的流行歌曲

宇宙之大， 我只需要一隅， 閱讀， 冥想， 寫字

孤獨的豐腴， 蓋過你們的枯瘦

就像我寫的《烏鴉塘》，一首因錯誤引發(fā)的詩歌

烏鴉塘并不存在， 而它已經存在

注： “烏鴉塘” 是“烏鴨塘” 之誤， 特此說明。

忠 誠

在任何一個時間， 地方

一條狗跑過來

它在附近轉悠， 惶惑， 膽怯不安

我走近它， 撫摩它

它慢慢安靜下來， 成為一條狗的樣子

它便跟著我走了

像信任它自己一樣

在這畜生濕潤的目光里

閃現(xiàn)出

我們在遇到征兆時的

那種堅忍不拔的

忠誠

那些亡者

那些亡故的人

騰出了位置， 又占據(jù)了位置

他們是一些將燈火換成星星的人

他們厭倦了喧鬧的生活

去過一種全新的安恬的日子

那個離我最近的死者

他偷食我的時間， 頭發(fā)， 面包， 與變細的支流

在不經意之間

他把我拉得更近， 并把我變成了他

在眾多亡者之后

我將成為被指定的嶄新的死者

不過， 你是一點一點死去的人

一種職責， 監(jiān)督你不能走得太快

你慢慢地走， 在自己的身體里

不斷回頭， 警惕那些僭越者

今日霜降

今日霜降， 你說

那白色的子彈， 垂直射擊

擊中我的臟腑和天線

那遍地的鹽粒， 晶體

覆蓋了我的祖國

其實， 我早已被霜降擊中

那日復一日的恫嚇和啃嚙

它先是攻陷了我的外圍陣地

然后， 步步逼向核心陣地---

那最后的致命一擊

屋 瓦

我坐在臨江的陽臺上

俯視， 大片的屋頂于飛動中靜止

那瓦片補綴的天空

下降到人類頭頂?shù)牡胤剑?停住

一只靈巧的鳥兒

在傾斜的屋瓦上

輕快走動， 慢慢尋覓

它在勘察， 搜尋

那些摶造的手， 燒制的火

業(yè)已流逝的雨水

我知道， 我不能在傾斜的屋瓦上走動

在下落的敘述中

有巨大的溝壑， 和斷層

我的目光

一次次從濕潤又干涸的屋瓦上

滑落

你的嘆息移動我的覘標

在太陽底下

你我都拖著長長短短的影子

像從一炷燈芯上升起的

漂移的 《哈扎爾辭典》

燈下， 榻上， 鏡中

處處是你， 處處又尋不到你

你嗅到， 聽到， 看到

那魔幻的現(xiàn)實版， 炸裂志

那被焊死的各種門， 和哭聲

一聲嘆息

從近側傳來， 從遠古傳來

穿過多重的柵欄

扳動你的覘標， 晷針

使你找不到祖國的垂線， 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