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 霞光， 磨月亮 （組詩）

徐源

水 西

老布摩翻開羊皮大通書時， 手指的顫抖

填補了紙張破損的部分

他說起那場遷徙， 聲音渾濁

眼眶里飽含希望

好多年了， 沒再舉行一次祭祀。 傍晚

有人折葉， 以唇齒

吹響霞光

所有的風

回到了 《指路經(jīng)》

一千年才能點燃一塊巖石

蒼茫水西大地， 只是他掛在墻上的一副儺戲面具

白 虎

白虎在山間咆哮， 漸次點亮燈盞

人們守著一撮光

交換臉龐。 拿鏨子鑿開巖石， 尋找聲音

農(nóng)夫生性多疑。 他們無所懼

他們要殺死白虎， 月亮卡在喉頭， 他們

拖著疲倦的身子， 從草木深處走回人間， 他們

救不活熬骨為油的燈

他們尋找一種聲音。 在尋找與被尋找中

身披虎皮的我

貧窮、 墮落， 散發(fā)著霧氣

磨刀石

十塊磨刀石在烏蒙山行走， 這憨厚的人

皺著眉頭， 隱忍關(guān)節(jié)炎

背著十把刀的使命。 我與他擦肩而過時

他的眼里晃蕩著一個心虛的影子， 傍晚

他經(jīng)過九個村子， 遇到九個布摩， 賣掉九塊磨刀石

我已走出烏蒙山。 他還坐在風中， 蘸霞光， 嚯嚯嚯

用身子， 磨一輪暗淡的月亮

石 匠

風把巖石， 吹成鬼的模樣

奇形怪狀， 在烏蒙山

只要大喊一聲， 便有一只鬼

與你應(yīng)和

從遠方流浪回來的詩人

在山中， 重新做回石匠

殺鬼救世

有的石頭被他砌成廟宇

有的石頭被他刻成墓碑

山越殺越空

唯有草木， 長成雜亂的世相和人心

牛欄江

在路上， 我遇到一老奶奶

背著嶙峋的山行走。 她是從江底爬上來的

水電站截流， 下游干涸

她說她生了七個兒女， 如今已無多余的乳汁

喂養(yǎng)一座山

山長得荒涼， 我以為會遇到幾塊用以祭祀的巖石

無序堆砌

沒有， 這兒一切， 都沒有靈魂

幾個野孩子， 奔躍著， 用衣袖間的風

抽打呆滯的草木

山石間的人家， 每年的農(nóng)務(wù)

就是把石頭磨亮， 然后像糧食一樣掛在天空

春 天

草根在泥土里做夢， 大地上

漸漸長出少年的胡須

一群流浪的人， 口含玫瑰花糖

像含住母親的乳頭。 他們喜歡回憶， 喜歡流淚

綿綿的春雨讓萬物變得嶄新

它們低著頭， 接受所有贊美

不相見

樹木， 發(fā)出刀片般的芽

但蟄伏的蟲豸未開啟一年的策劃會

流水， 爬到河的第三岸

但艄公未摘下斗笠上的風雨

露珠懸掛， 被陽光磨成鉆石

但青鳥未至， 遠方是不同的幾何圖形

月光涂抹窗臺， 我在花盆里養(yǎng)育歲月

但人間的悲傷還未站成碑石

我們， 不相見

懺悔錄

一只蜻蜓， 停在我肩上

我曾把童年的翅膀撕下， 丟在搶食的雞群中

長大后， 成家立業(yè)， 生兒育女

知理明事， 我恥于那段殘忍的歲月

它有陽光一樣透明的翅膀， 以安靜的小憩

慰藉我羞愧的內(nèi)心

我是多么的無恥， 我曾欠世界一雙翅膀

蘭 花

午睡時， 一塊陽光在她的左邊

不知多久， 她醒來， 右邊的蘭花開了

故人們， 已化作塵埃， 被安葬在書桌上

她伸手， 輕輕一抹， 看見光滑的臉映著憂傷

鳥在窗外的樹上叫著， 向她請安

她正在盛開， 用馨香把烏蒙山填滿

沙田河

沙田河干涸了， 終于向我袒露

嶙峋的秋天。 我離開故鄉(xiāng)十五年， 秋風填滿腳印

今天我回來了。 沙田河干涸了

我的眼里擠不出一滴淚， 我在河床里喊一條魚的名字

沒有應(yīng)答， 我便拾撿鵝卵石， 它們色彩斑斕

也像我一樣， 早被世事磨得沒有了棱角

投石擊鳥

鳥在云貴高原， 下了一枚綠殼蛋

一群農(nóng)民放下鋤頭， 看見鳥在天空繞三轉(zhuǎn)

鳥被石塊擊落， 沒入?yún)擦?/p>

鳥蛋不會復國， 放牛的山娃

撿起死鳥， 長大后他將走出大山到遠方做官

農(nóng)民繼續(xù)挖地， 云貴高原， 再挖三萬年也挖不完

他們將無法收工， 他們活得太久， 不計年月

鳥魂猶在耳邊申訴。 一棵喪偶的樹， 站得筆直

以落日為秤砣， 試圖稱出大地的重量

鵝

牽鵝去趕場的楊老幺， 老鰥公楊老幺

把影子賣給醉醺醺的黃昏

不知多少次， 他抱著鵝， 左一腳， 右一腳

回到村口， 仿佛三十年前

把媳婦娶回家的羞澀樣

那時， 他下巴腳冒著青青的胡茬

那時， 在傍晚的鴿哨中

霞光把人們的命運鋪成一張牛皮紙

清水磨刀

刀刃越磨越薄， 從磨石上滑下

渾濁的、 黏稠的聲音， 嚯——嚯——嚯——

那位倔強的磨刀人， 嚯——嚯——嚯——

他多么孤獨啊， 他從沒離過開烏蒙山

他側(cè)過身， 掬了一捧盆里剩下的清水

擦洗臉龐上敷著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