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自建可比語料庫,借助語料庫工具對《詩經》兩個英譯本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的語言特征進行了對比分析,從標準形次比、詞密度、形合度和高頻詞分布四個維度探討了譯本的翻譯共性特征。結果顯示汪、許兩譯本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簡化假說,證偽了顯化假說,汪譯本佐證了范化假說,許譯本反證了范化假說?;谡Z料庫的《詩經》譯本翻譯共性研究為驗證翻譯共性假說提供了新的實證依據,也為中國文化“走出去”背景下典籍英譯路徑探索提供了參考。
【關鍵詞】《詩經》 ;語料庫;翻譯共性;簡化;顯化;范化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2-010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33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度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中國文化‘走出去視域下汪榕培典籍英譯思想及譯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1SJA0035);2021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人文社科-思政與一般項目專項 “中國文化‘走出去視域下汪榕培典籍英譯思想及譯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B210207106)。
一、引言
翻譯研究在過去幾十年經歷了從基于源文本到以譯文本為主的研究范式的轉變,開始關注譯文本的語言特征,探討譯者在譯文生產過程中表現出的規律性翻譯行為。Mona Baker率先提出了翻譯共性假設,總結了顯化、簡化、范化等多種翻譯共性特征假設,并且探討了用語料庫方法研究翻譯共性的可行性[1]。
簡化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會不自覺地簡化語言或信息,或二者兼而有之,常用的簡化策略包括縮小用詞范圍、減少詞匯豐富度和降低詞密度等。顯化是指在目的語中明示源語中暗含的語義信息或邏輯關系,常見的顯化措施包括使用形式化手段,如人稱代詞、關系代詞、連接詞等功能性虛詞。范化是指譯者以目的語規范為參考框架,努力消除源語中的個性化文本特征,使譯文更符合目標語讀者的期待,常見的范化策略包括減少特色化詞匯和個性化句式的使用、增加常用詞匯的使用頻率等。[2]
隨著語料庫語言學的興起,基于語料庫的翻譯共性特征研究也逐漸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焦點。肖忠華利用語料庫手段研究了漢語譯文中習語與詞簇的使用特征,研究結論反證了翻譯共性中的范化假設,但也佐證了翻譯共性研究中的齊整化假說[3]。劉慧丹基于語料庫探討了莎士比亞戲劇中程度副詞的漢譯情況,研究了翻譯共性中的強弱化現象[4]??娂鸦跐h英可比語料庫,對余華小說《兄弟》的英譯本與原創英語小說語料庫進行對比研究,研究結果印證了部分翻譯共性假說,同時也發現了源語滲透效應對譯本產生的影響[5]。王汝蕙用莫言小說《生死疲勞》的英譯本和英美小說語料庫一起構建了可比語料庫,然后從詞匯和句法兩個層面對英文語料進行差異性研究,印證了大部分的翻譯共性假說[6]。胡加圣等基于自建專門短語語料庫分析了英語短語的翻譯模式及其制約機制,為翻譯范化假設提供了佐證[7]。
以上研究通過語料庫手段客觀描述了譯文文本的語言特征,探討了翻譯共性中的各種假說,研究結果不盡一致。不管是證實證偽,當前研究尚存局限,國外翻譯共性研究主要關注從其他相近歐洲語言譯入的英文譯文的語言特征,而對語系差別較大的語際翻譯關注的較少;國內翻譯共性研究則主要聚焦于英漢翻譯,對漢英翻譯研究得較少,對詩歌體裁的英譯本關注得就更少。
有鑒于此,本文作者選取《詩經》的兩個代表性英譯本,即汪榕培譯本和許淵沖譯本,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一起創建了一個可比語料庫,借助語料庫手段探討其翻譯共性特征,總結兩位優秀譯者的翻譯規律,希望能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下典籍英譯的實現路徑提供參考。
二、語料庫的創建及應用
本文以2008年由湖南出版社發行的汪榕培《詩經》譯本和2021年由中譯出版社發行的許淵沖《詩經》譯本為研究對象,選取兩譯本中“風”各160篇,結合《詩經》源文本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自建了小型翻譯語料庫、可比語料庫和平行語料庫,其中汪譯文語料庫庫容為15892個形符,許譯文庫容為14416個形符,當代英語原創詩歌庫容為37912個形符。在完成原始語料收集的基礎上,對語料進行清洗降噪、分詞標注、語料對齊、元信息標注等操作。語料庫建成后,用Wordsmith軟件對相關語料的形符數、類符數、標準形次比進行統計;借助PatternBuilder軟件編輯相應的正則表達式,并用Powerconc軟件檢索并統計不同詞性的實詞、虛詞在語料中的分布情況并且依此計算出詞密度和形合度;用Antconc軟件統計語料中高頻詞的分布情況。
三、基于語料庫的《詩經》譯本翻譯共性研究
本文借助語料庫技術,從簡化、顯化和范化三個角度對《詩經》兩譯本進行翻譯共性研究。
(一)簡化
通過對比《詩經》兩譯本與英語原創詩歌在標準形次比和詞密度方面的差異,探討譯本在翻譯過程中出現的簡化現象。
1.標準形次比
形符是指語料庫文本中出現的所有詞,類符則是指語料庫文本中出現的所有不同的詞。類符形符二者之間的比率,即形次比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文本中詞匯使用的廣度和多樣性。形次比值低,說明語料庫文本中詞匯量相對貧乏,語言表達相對單一,文本閱讀難度較小,文本呈現出了簡化的特征。針對庫容量超過1000詞的語料庫,一般采用標準化的形次比來比較詞匯的豐富度和多樣化。本研究的零假設是兩英譯本在標準形次比上和英語原創詩歌不存在顯著性差異,下面對語料進行統計分析看是否能夠推翻零假設。
統計結果顯示汪譯文的標準形次比是36.03,許譯文的標準形次比是37.46,對兩個譯本的標準形次比進行卡方檢驗,卡方值為0.34,p值大于0.05,說明兩個譯本在標準形次比上不存在顯著差異。但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的標準形次比48.71相較,兩譯本的標準形次比要低很多,進一步的卡方檢驗結果顯示汪、許譯本在標準形次比上和原創詩歌存在顯著差異,卡方值分別為6.87和10.96,P值均小于0.01,因此,可以推翻零假設,同時也證實了翻譯共性研究中的簡化假說。汪、許兩譯本在詞匯使用的豐富度和多樣性上比較相似,但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相比,兩個譯本用詞都相對簡單,辭藻都不如原創詩歌豐富多變,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傾向于采用簡化的翻譯策略。
究其原因,可能和《詩經》源文本中頻繁使用重章疊句的詩歌表現手法有關,該表現手法能有效提升詩歌的節奏感和音樂性,但由于重復的詞句較多,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譯文本用詞的豐富性及多樣化。此外,也和兩位譯者的翻譯思想有關:汪榕培認為譯文的主要受眾是當代西方普通讀者,因此要顧及他們的閱讀體驗,適當地降低譯文文本的閱讀難度,以便西方讀者能夠順利閱讀[8];許淵沖認為文學翻譯要忠實于原作意旨、再現原作風格,譯者要發揮主觀能動性,靈活得踐行深化、等化甚至是淺化的翻譯策略[9]。受源語修辭和各自翻譯思想的影響,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譯本進行了簡化處理,從而降低譯本的難度,為譯文讀者創造更好的閱讀體驗。
2.詞密度
詞匯密度是指特定語料庫文本中實詞數與總詞數的比值,可以反映文本的信息容量。詞匯密度低,說明語篇信息量較少,閱讀難度也相對較低,更易被普通讀者接受。本研究的零假設是兩譯本在詞密度上和英語原創詩歌不存在顯著性差異,下面對語料進行統計分析看是否能夠推翻零假設。對汪、許譯本和英語原創詩歌分別進行分詞標注,然后利用Powerconc在三個子語料庫中分別檢索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副詞的分布情況。
統計結果顯示汪譯本的詞匯密度是57.55%,許譯本的詞匯密度是58.11%,對兩個譯本中的實詞分布情況進行卡方檢驗,卡方值為0.33,p值大于0.05,說明兩個譯本在詞密度上不存在顯著差別。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的詞密度達到了60.83%,比兩個英譯本都高,進一步的卡方檢驗結果顯示汪、許譯本在實詞使用頻率上和原創英語詩歌存在顯著差異,卡方值分別為20.72和27.04,P值均小于0.01,因此可以推翻零假設,同時也證實了翻譯共性研究中的簡化假說。從詞密度角度而言,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都呈現出了簡化的傾向。
究其原因,《詩經》源文本中虛詞使用非常頻繁,單音節虛詞就有127個,短短的一個四言詩行,虛詞往往都能占據一席之地,虛詞不僅承擔了介詞、連詞、嘆詞的功能,有時候也能起到延長音節和參與構詞的作用,源文本中大量存在的虛詞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譯文本的實詞密度。
此外,當代英語詩歌創作更注重簡單明了、自然樸實,而內容空洞、用詞浮夸的浪漫主義詩風已經不符合當代英語詩學規范,因此當代英語詩歌常常使用實詞來完成對意象的建構、意旨的傳遞,從而客觀上使得其詞匯密度有所提升。一消一長,使得譯文本的詞匯密度顯著低于原創英語詩歌,顯示出了簡化的傾向。
(二)顯化
通過對比《詩經》兩譯本與英語原創詩歌在形合度方面的差異,探討譯本翻譯過程中出現的顯化現象。
漢語重意合,語篇中往往要借助語境襯托和語義貫通來實現銜接連貫;英語重形合,語篇中常要借助一些形式化的手段,使用一些功能性虛詞來實現上下文的銜接連貫。功能虛詞在所有單詞中所占的比例叫作形合度,形合度可以用來反映譯本的顯化程度,形合度越高,顯化特征越明顯。本研究的零假設是兩譯本在形合度上和英語原創詩歌不存在顯著性差異,下面對語料進行統計分析看是否能夠推翻零假設。對汪、許譯本及原創英語詩歌分別進行分詞標注,然后用Powerconc在三個子語料庫中檢索并列連詞(如and,or,but和nor),從屬連詞(如because,if等),介詞(in,on,at等)、人稱代詞(如he,she,I,we等),所有格(如his,her,their等),動詞不定式(to),疑問代詞(如who,whom,whoever等)的分布情況。
統計結果顯示汪譯本中總共使用了4019個功能虛詞,其文本的形合度是25.28%;許譯本共用虛詞3897個,形合度為27%,對上述功能連接詞在兩個譯本中的分布情況進行卡方檢驗,卡方值為0.35,p值大于0.05,說明兩個譯本在功能虛詞的使用頻率上不存在顯著差異。但和原創英語詩歌30.08%的形合度相比,汪、許兩譯本在形合度上要小一些,卡方檢驗結果顯示存在顯著差異,卡方值分別為6.4和10.48,P值均小于0.05,因此可以推翻零假設,同時也反證了翻譯共性研究中的顯化假說,即汪、許兩英譯本不存在明顯的顯化特征。
導致這個結果的部分原因可能是源語特征的滲透效應,漢語重意合,以意役形,因此少用或不用關聯詞語,受源語意合思維影響,兩個譯本在形合度上低于英語原創詩歌[10]。此外,兩位譯者的翻譯原則對其譯本的最終形成也起到了影響作用。汪榕培在其典籍英譯實踐中一直奉行“傳神達意”的翻譯原則,他認為詩歌翻譯不僅要準確傳遞源文意旨,還要盡可能再現原作的神情,包括形式、語調、意象、修辭等[11];許淵沖在詩歌翻譯中倡導“三美”原則,即要盡可能地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和形美[12]。因此,兩位譯者在翻譯《詩經》時,都采用了韻體,以詩譯詩,而當代英語原創詩歌多采用無韻散體。受韻體詩形式上的束縛,兩個譯本在句法使用上相對保守,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譯本的形合度。
(三)范化
范化意味著和原創英語詩歌相比,英語中的典型語言特征在譯文本中表現得更加明顯。通過統計譯文中高頻詞的使用情況來考察譯文本的范化程度,高頻詞越多,文本就越趨向保守,范化程度就相對較高。本研究的零假設是兩譯本的高頻詞使用和英語原創詩歌不存在顯著性差異,下面就對語料進行統計分析看是否能夠推翻零假設。借助語料庫軟件Antconc檢索三個子語料庫中排名前十的高頻詞并統計它們的占比情況。
汪譯本排名前十的高頻詞依此為the,I,in,and,my,a, to,is,you和of,總占比為23.85%;許譯文排名前十的高頻詞依此為the,I,and,in,to,my,you,with,of和a,總占比為20.94%;原創詩歌排名前十的高頻詞依次為the,and,of,a,in,to,I,it,my和is,總占比為23.31%。進一步的卡方檢驗發現汪、許兩譯本在高頻詞的分布上不存在顯著差異,卡方值為0.012,P值大于0.05。
然而,和原創英語詩歌相比,汪譯本高頻詞占比顯著要高,卡方值為10.03,p值小于0.01;許譯本高頻詞占比顯著要低,卡方值為8.65,p值小于0.01。因此,統計結果推翻了零假設,從高頻詞的分布情況來看,汪譯本呈現出了典型的目的語特征,表現出了范化的趨勢,而許譯本中譯者個性化特征相對明顯,范化傾向不明顯。
究其原因,這和兩位譯者的文學翻譯觀有很大關系。汪榕培認為文學翻譯的主要目的是讓譯文讀者能夠順利地把握源文內容及形式上的特點,在談及詩歌翻譯時,汪榕培曾說:“我努力用英語進行再創作,以體現原著文字的優美。如果能夠帶點古色古香的味道,卻又沒有離開當代英語的規范,則大功告成矣?!盵13]汪榕培在翻譯過程中,充分顧及了目的語讀者的閱讀接受,使自己的譯文表達盡量貼近當代英語規范,因此他的譯本范化程度相對較高。而許淵沖是一個個性化特色非常明顯的譯者,在翻譯實踐中提倡“優勢競賽論”,在他看來翻譯不是兩種文化的折中,而是兩種文化往高處的統一,當源文高于譯文時,要充分發揮源語優勢,盡量忠實于源文的內容和形式[14],因此在翻譯極具文化藝術價值的傳世典籍《詩經》時,他更傾向發揮漢語優勢,忠實于原文,這就解釋了他的譯本為何范化趨勢不明顯。
四、結語
本文基于自建可比語料庫,探討了《詩經》兩譯本的翻譯共性特征。研究結果表明受源語語言特征的滲透以及兩位譯者的翻譯思想的影響,汪、許兩譯本在標準形次比和詞密度上都顯著低于當代原創英語詩歌,一定程度上呈現了簡化的翻譯特征;受源語意合特征滲透效應影響,汪、許兩個譯本在形合度上顯著低于原創詩歌,顯化印記不明顯;汪譯本高頻詞使用比例高于原創詩歌,其譯文更貼近目的語規范,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范化特征,而許譯文高頻詞占比卻低于原創詩歌,其個性化特征更為顯著,這和兩位譯者文學翻譯觀有很大的關系。
通過對《詩經》兩個代表性譯本的翻譯共性研究,不僅為驗證翻譯共性假設提供了新的實證依據,也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下中國典籍英譯路徑探索提供了參考。
參考文獻:
[1]Baker,M.Corpus-based Translation Studies:The Challenges that Lie ahead[A]//In H.Somers(ed.)Terminology, LSP,and Translation[C].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6:175-185.
[2]王克非,胡顯耀.基于語料庫的翻譯漢語詞匯特征研究[J].中國翻譯,2008,29(06):16-21+92.
[3]肖忠華,戴光榮.漢語譯文中習語與詞簇的使用特征:基于語料庫的研究[J].外語研究,2010,(03):79-86+112.
[4]劉慧丹,胡開寶.基于語料庫的莎士比亞戲劇漢譯中強化/弱化實證研究——以程度副詞為例[J].外語教學,2014,35(02):94-98.
[5]繆佳,邵斌.基于語料庫的英語譯文語言特征與翻譯共性研究——以余華小說《兄弟》英譯本為個案[J].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2014,21(01):43-49.
[6]王汝蕙.基于語料庫的翻譯共性研究——以《生死疲勞》英譯本為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09): 181-193.
[7]胡加圣,郭鴻杰,戚亞娟.翻譯共性之范化假設的短語學考察[J].中國翻譯,2021,42(04):141-149.
[8]汪榕培.《詩經》的英譯——寫在“大中華文庫”版《詩經》即將出版之際[J].中國翻譯,2007,(06):33-35.
[9]許淵沖.談詩歌英譯[J].中國翻譯,2021,42(02):102-108.
[10]連淑能.英漢對比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76
[11]汪榕培.傳神達意譯《詩經》[J].外語與外語教學,1994,(04):11-15.
[12]許淵沖.談談文學翻譯問題[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1994,(04):36-41+45.
[13]潘智丹,楊俊峰.“傳神達意”通古今——《汪榕培學術研究文集》整理后記及評論[J].外國語文研究,2021, 7(01):68-77
[14]許淵沖.翻譯的標準[J].中國翻譯,1981,(01):1-4.
作者簡介:
李上榮,男,浙江溫州人,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