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雁
【摘要】《祖蔭下》針對19世紀中葉的西南鄉村做了深度田野調查,對經歷大變革的中國鄉村社會進行了描寫,探究中國人在祖先的庇佑之下對大家庭傳統的執著,中國人的文化與人格對于家庭的興衰有何種影響,社會發展之下新興文化對傳統文化造成的沖擊使得鄉村不得不尋找替代傳統的新機制。
【關鍵詞】祖蔭下;傳統;沖突;安全閥
【中圖分類號】C9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2-006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20
《祖蔭下》的作者——許烺光,是心理人類學創始人之一,1909年生于遼寧莊河,1937年赴英國就讀人類學,師從馬林諾夫斯基,與費孝通乃同門師兄弟。許烺光堅持“比較分析法”,他對文化與人格研究的方法論進行了更新與換代,將大規模文明社會研究的知識向前推進了一大步。1947年發行了《祖蔭下》的英文初版,初版書名為《祖蔭下:中國文化與人格》,是作者在云南任教時在距大理下關34公里處喜洲進行田野調查的成果,無意中保存中國社會大變前的西南的傳統鄉村,這鄉村與外界的交流導致它并不閉塞,有一定的文化代表性;1967年再版,更名為《祖蔭下》,對1949年后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大變革而在序論中提出問題,在原書的內容上亦有針對性的增補。
再版之后,全書共有十二章,第一章為緒論,介紹研究方法和田野點的基礎狀況,這里不再贅述。第二章到第九章分別從不同角度介紹了祖先庇蔭下喜洲人的傳統生活,住宅選址要考慮祖先,宅中要有供奉祖先的祠堂,教育要遵循祖先的方法等等。可見喜洲村民幾乎每一點都圍繞著祖先而進行。第十章對在這種文化下的人民的人格與個性做總結陳述,最后兩章則是將喜洲的情況推及全中國,探討中國大地上傳統文化模式的普遍性。
一、傳統文化模式的普遍性
利奇教授曾評論《江村經濟》,提出了問題:只敘述一個中國農村里的農民生活,有什么意義呢?這也就提出了這個解剖一只麻雀來研究麻雀的微型調查在科學方法上有什么價值的問題;馬林諾夫斯基寫道“通過了解一個小村子生活的研究,我們猶如在顯微鏡下看到整個中國的一般縮影。”早在1947年,費孝通在《EarthboundChina》中,也強調過:“我們的研究是試圖在社會調查和世界性的廣泛概括之間形成一座橋梁”。許烺光在書的最后一部分做出以點到面的敘述,把喜村放到全中國的背景下,因為無論喜村的地理位置多偏遠,它的情況都會受到大環境的影響;與此同時,全中國的鄉村文化是有普遍性,有共性的,所以研究喜村,也可以看到在社會變遷的時候中國的鄉村的縮影。無論是江村還是喜村,都必然受到整個中國社會變遷的影響,機器生產方式傳入中國必然影響傳統手工業,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必然沖擊傳統中華文化,女性對自我實現的追求必然推動傳統中國女性邁出家門,走向社會。因此許烺光所描寫的喜村,即使深處中國南部,但依然隨著整個中國的變革而發生變革,具有那個時代中國農村的一定代表性。許烺光用最后的整整兩章探討喜洲文化模式的普遍性,喜洲文化與中國其他地區的文化并不相同,然而其個性結構與中國很多落后地區都呈現出相似的特征。因此認識了解喜洲的文化,一定程度上也就了解了西南鄉村的文化以及整個中國的文化,生活在傳統與現代相互影響的時代當中,傳統宗族和宗族中的人們如何通過改變機制來適應社會的發展,避免被時代的洪流所淹沒,落后且限制社會發展的傳統文化必然會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既保留優秀傳統文化又能推動時代進步的文化。
當然,對于作者將喜村這一以白族人為主要人群的社區當做漢人社區來討論,學界提出了很多批評。許烺光在書中也簡單提到了喜村人的民族屬性,確實這里的白族曾經本身更傾向于強調自己的漢族祖源,他們甚至排斥居住在村落邊緣的回族人。為了強調他們的普遍性,作者基本沒有提到他們在民族上的特殊性、宗教性,幾乎完全回避了他們的服飾、語言,過分忽視對當地人民族特質的描寫也導致對部分社會事實的忽視,白族與漢族在生活方式和習俗上存在客觀的不同,對當地文化的形成和發展都有影響。在20世紀90年代,也就是《祖蔭下》出版五十年之后,段偉菊重訪西鎮,發現這里已經變成了公認的白族社區,變化了的民族政策和社會氛圍使得人們對自己的少數民族族源有了新的態度,這里的人在家譜中一方面強調自己的漢族祖源,另一方面又對外強調自己的白族身份,具有雙重的民族身份認同。
二、安全閥機制
《祖蔭下》對傳統鄉村的社會流動提出一個結論,財富是國家的財富,任何一個家族只能暫時地占有其中的一部分,占有者是周而復始地更換的。喜村的家庭一般都會在兩到三代間發生貧富的轉換,而每個家庭的性格在其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這里的家庭性格主要是指大家庭中擁有主要決定權力的家庭成員的治家風格,具有勤勞、節約、積極等品質的家庭大概率會有向上流動的機會,或者至少能保持現狀。而富貴家庭培養出的懶散、打腫臉充胖子等性格很可能會讓這一家族的財富逐漸流失。這其中其實有一點不公平,就是富裕家庭的后代必須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保持家庭的現狀,想要提高家庭地位就更難,因此要保持一個家庭的富裕,需要幾代家庭成員都具有勤勞、節約等有利于積累財富的性格,同時能維系家庭成員的和睦關系,因為分家也可能會導致富裕家庭的瓦解,只要有一代出現與之相背的品格,家庭所積累的財富將迅速消失。《金翼》中張黃兩個家族截然不同的結局即為中國傳統鄉村中家族發展的代表性例子,家族決策人的危機處理的能力以及對后代教育的重視程度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家族的興衰。
由于傳統社會的文化需求與隨著時代發展人們變化了的心理需求發生沖突,社會中自然而然產生了相應的安全閥來滿足兩者的需要,做出折中讓步,緩解沖突。在喜洲鎮社會中,這樣的安全閥有三,其一是同屋檐下分家,緩解父子權威的沖突。由于在傳統文化當中,只要父親在世,兒子即被剝奪家庭事務以及個人事務的決定權,但不可避免的分家是被廣泛接受的,因此為了將父親的權力轉移到兒子身上,在維持大家庭整體的基礎之上,兒子們可以選擇分灶。但這種情況也不能完全保證兒子們獲得絕對的自作主張的權力,如果父親的權威超出兒子太多,那么分家只在表面上轉移了權力,父親仍然擁有實質上的權威;其二是男女親疏關系,傳統要求婚姻關系中的女性絕對順從丈夫的意志,一切超出生理欲望的性意識都被清除,由于代際關系是傳統家庭的主軸,在家庭當中,丈夫必須把自己的母親看得比妻子重要,對于這樣的情況,女性可以采取的反抗方式只有不再照管丈夫的衣食、回娘家或者以死相逼,但這樣的反抗僅僅對貧窮家庭有一定的效果,因為富裕家庭的男性既不完全依賴妻子的照顧,也有足夠的金錢重新娶妻納妾,當然富裕家庭畢竟是少數,所以安全閥的存在緩解了男女授受不親文化模式下,由于經濟狀況不同而產生的夫妻相依為命的抗衡;其三是人們對“形式”的重視,緩解社會道德準則對子女“孝順”的強制要求與子女自身發展之間的矛盾。傳統對“孝”的要求使得年輕人不得不通過無底線的犧牲來博取老人的歡心,但實際上沒有人愿意向外人承認自己的子女不孝順,且奢華的葬禮和隆重的祭祀活動也能讓年輕人獲得社會的認可,所以子女的孝順義務得到很大的緩解余地。
安全閥是保證傳統鄉村在無法阻止的現代化社會發展的影響下不被徹底摧毀的關鍵保護機制,它對于新文化新生產方式的彈性處理,使得傳統社會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中華文化的內核,既傳承中華民族的核心思想理念,又能融入現代文化元素。從喜洲鎮這一偏遠的云南小鎮,可以看出整個中國傳統社會在面對社會變遷時的態度,即不徹底推翻傳統,盡可能多地保留傳統習俗,在這一基礎上做出讓步,以期適應時代的發展。
三、父子同一
除了安全閥的機制,作者還在書中提出了父子同一的概念。父子同一的概念是在對喜洲文化做總結時提出來的,是喜洲文化的首要因素。這種同一性既是作為支配整個親屬結構的兩大主要因素——父系和輩分的根本,同時又是以這兩大因素為根本而存在的。“同一”這個詞用來表示父子間的關系,是因為父子間的責任和權益并非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相互作用的。父親必須在其子幼年時供給衣食,以祖先的傳統方式對他們進行教育,并使他們建立自己的家庭。父親所做的這一切并不是因為他對兒子應盡這種義務,而是因為父親對兒子共同的祖先承擔的責任。兒子對父親所要做的一切不僅僅是因為他對父母應盡的義務,同樣還因為他對父子共同的祖先應盡的義務。因此,從血緣組織的整體出發,父子同一僅只是一個大家庭范圍內所必需的一條紐帶,它一旁連接著眾多的祖先,另一邊是無數的子孫后代。權威與競爭是這種文化模式的本質,以父子關系為中心的權威,貫穿了喜洲文化的所有要素,為了得到“祖先的庇蔭”,權威進一步在家族中得以實現,而嚴格的男尊女卑、對香火延續的要求以及忽略個性的成人式教育是鞏固權威的手段。然而權威并非絲毫不會受到挑戰,在傳統家庭中,競爭也是被允許存在的。在同一階層,關系平等的人之間,為了追求更多的財富,更高的社會地位也就是財富和威望,宗族內的各個小家庭分庭抗禮,這種競爭的意識,最大可能地破壞了宗族內的團結,安全閥也就是為了保護傳統文化模式不被競爭影響而破裂的機制。
傳統的宗族文化要求父子都絕對地服從大家庭的要求,無論是父親還是兒子,都只是這種機制上的一部分,在有限的一段時間內承擔某種責任,從而維持整個大家庭的運轉,全家人一榮共榮,一損俱損。而現代的文化讓人們重視自己的內心需求,年輕人想要更多的自由,想要為自己的發展而努力,而不是受制于家庭受制于傳統。于是,傳統當中對于中國家族中的子代,很少有個體的教育,更重視的是社會規范的要求。比起個性的發展,父母更關注孩子的社會化,要求孩子模仿成年人的行為和做法,個人的發展只在有利于促進宗族發展的基礎上被允許,其實就是重集體社會,忽視自我內在的一種表現。喜洲的文化是服務于權威的,個人對成功的追求始終被限制在光宗耀祖的范圍以內,違反祖宗愿望的行為是絕對不允許的。因此循規蹈矩受到贊揚,而破格創新卻不被理解,形成喜洲文化過分謙遜,缺乏創新能力的特征。
四、傳統與現代的沖突
在喜洲并非所有人都能生活在祖蔭的庇佑下,鎮里有生活在祖蔭邊緣的人,他們通常是家境貧寒膝下無子的老年夫妻,無法生育的婦女,收了養子的夫妻,早年喪父或是雙親的孩子,被父母無奈賣掉為奴的孩子,雖在富人家庭但是失去貞操的女孩子,終身沒有婚配的人。這些都是享受不到傳統的喜洲文化所認同的美好家庭生活的人,他們甚至不能正常地參與祭祀活動。這些人之所以生活在祖蔭邊緣,是因為他們不能像正常一般人那樣有一個傳統的家庭生活,上有所依、下有所養,換句話說,也就是沒有達到傳統文化對人繁衍子嗣、供養長輩的要求。在傳統的認知下,家庭顯然是一個人最重要的社會化基礎單位,每一個人的幸福幾乎都取決于他的親屬結構,沒有家庭的人被排斥在社會邊緣,他們既不受社會約束也沒有家族庇佑。現代社會鼓勵的是社會價值以及個人價值的實現,家庭的缺失不會徹底限制人的發展,只要能夠生存,能夠實現個人的理想,那么這個人就在社會的中心。
書中同一個例子反復出現,一個香港學習歸來的學生與自己的未婚妻在小鎮的街道上手拉手,被人從背后潑了一盆糞。這個例子充分體現了在傳統文化尚為喜洲鎮的主流文化的情況下,新的文化對小鎮居民的沖擊,以及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在傳統的觀念下,男女之間無論如何都應該保持距離,夫妻也不能例外,更不用說在公眾場合中有親密的身體接觸,兩性關系的疏遠是為了強調父子同一關系,確保父系的權威,婚姻的本質目的是家族的繁衍,因此超過生育功能的一切個人欲望的表達都被禁止,也是壓制個人,突出整體。而年輕人接觸的文化是,人與人之間感情需要充分的表達,肢體表達也是情感表達的一種,隨著女性思想的解放和女性社會地位的改變,更多人追求愛情以及和睦平等的夫妻關系,對于兩性關系態度的差異是傳統中國家庭的在時代變化下必須面對的沖擊,傳統與現代因素之間的雜糅交錯構成了復雜的家庭關系動態。
近代以來由于西方文化的傳播,中國的傳統文化因素與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遷,“中國社會和文化中致使社會變動的傳統勢力被外來的因素籠罩了”。人們要尋求新的、可以維持合適“社會變動性”的方式、模式,以保證社會的穩定。
19世紀中葉之后,受到外來的以及內在的影響,中國確實發生很多變化,然而存在了千年的古老文化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社會的變化和傳統歷史文化的種種因素緊密相連,了解過去是理解現在的必要條件。和所有經歷歷史變革的區域一樣,喜洲鎮用自己的方式去適應時代的變遷。中國人講究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一定程度上蘊含著中國人的處世哲學和深刻奧義。喜洲人大量出省學習、就業,越來越多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就越能對傳統提出質疑,不好的傳統會阻礙地方的發展,適者生存。雖說從作者筆下的喜洲可以看出,大部分人還沉浸在過去的傳統社會,大家庭祖先庇蔭之中,但漸漸地開始有新的事物沖擊傳統,兩方沖撞的時候,其實改變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女人不再裹小腳,且有機會上學接受教育,男人不能再三妻四妾,并且有機會挑戰父親的權威,逃脫家庭的桎梏,創造自己的未來。總之,新的文化影響傳統文化,將整個中國引向了開放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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