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貞伊 鄭 松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是英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高壽多產的作家。他熱愛旅行,云游四方,基于廣泛的旅行經歷留下了許多異域書寫,其異域書寫以展現獨特的異域風情和荒誕的奇聞逸事而頗受歡迎。在作品中,他不像吉普林那樣以不加掩飾的手法將東方寫成“一過蘇伊士以東,那是圣恩不及而獸性大發的地方”,而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審視和記錄著所見所聞。
學術界對于毛姆的作品分析多側重于其長篇小說,而對于毛姆有關中國的著作分析相對較少,尤其是毛姆游覽中國后寫下的《在中國屏風上》。但正因是游記,才可以作為史料,研究毛姆在中國體驗的真正感受。雖然毛姆站在看似客觀冷靜的敘述者立場上,講述著一個個引人入勝、荒誕離奇的中國見聞,但其作品中頻繁出現的“中國佬”,正是毛姆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優越的無意識體現。
在對這部作品的分析中,國內研究者多從形象學入手,主要探討了著作中的中國形象。觀點大致分為兩類:其一,認為該部作品展現出中國彼時的真實場景;其二,指出毛姆帶著西方人的文化視角,憑借想象構建出了一個片面、停滯、符合社會集體想象物的中國,這是對中國的誤讀。毛姆對中國只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式的瀏覽,而沒有進行深入的探尋。雖然毛姆對中國的描寫有不少存在偏差的自我解讀,但其客觀冷靜寫實的態度以及其力圖實現中西文化融合的觀念是值得提倡與學習的。
學術界對于該部作品中的白人形象研究不多,主要呈現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毛姆一針見血地揭露了英國人的虛偽多變,通過描寫傲慢復雜的英國人來表達毛姆對于民族和同胞的反思與規勸。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毛姆以旁觀者角度對英國人形象描寫是對英國行徑的默許。學者陳兵認為,毛姆的東方故事,正是其自身對于英國紳士的投射,并借此途徑表達并傳授了恢復大英帝國的有效手段。其指出毛姆以明貶暗褒的形式肯定了殖民地中英國人的“惡行”,這種行為只是英國人為了維護自身尊嚴地位以及英國對于殖民地統治的一種手段而已。
毛姆的中國游記對于在華洋人與中國生活、大英帝國與“潛在”殖民地的關系進行了思考。而毛姆的紳士情節,賦予了他用英國紳士角度來思考英國與中國的關系。所以,毛姆的中國游記中刻畫的英國人形象反映出毛姆怎樣的身份認同,以及毛姆對英國殖民行徑持有怎樣的態度,是本文要研究的問題。
游記中,生活在中國的英國人主要可以分為三類:傳教士、外國商人和政治家。毛姆筆下的傳教士主要以救贖者的身份出現,他們受到上帝召喚,放棄了在英國的富足生活,來到中國“幫助”中國人。第二類形象是外國商人。這些商人大多是在中國成立的英國或美國煙草公司的代理人。他們幾乎生活在只有英國人的圈子里,不愿意與中國人相處。其中一半以上的人在中國生活了幾十年,仍然沒有學會中文,甚至不會用中文問路。這些商人無論是語言還是行為上都沒有粉飾他們對中國人的仇恨。對于這些商人來說,他們認為“中國人總是有主人,而且永遠都會有主人”。政治家是第三類形象。即使在中國生活多年,他們仍然嚴格遵守英國的習慣和傳統,謹慎嚴肅、穿著得體、保持形象等。但在其他英國人和毛姆的眼中,這些人變得奇怪,這是因為他們必須學習中文與中國人打交道。
傳教士似乎是毛姆筆下的英國人中最符合紳士形象的一類人。他們品德高尚,為人正直,無私奉獻。對毛姆來說,英國的傳教士們充滿了對百姓的善意和同情,這也是英國紳士在毛姆心目中的形象和責任的投射,即英國人應該以善意和同情來引導和對待人民。
在第八章《上帝的仆人》中,毛姆描寫了兩個傳教士,法國的傳教士曾在中國進行的傳教活動很難用“理智”來描述,法國傳教活動壓迫人民,不真切地體察人民,甚至傳教活動曾三次遭到了中國人的襲擊。相比之下,英國傳教士則生氣蓬勃,滿懷善良和同情,全心全意為人民付出。在傳教時,他真心實意地“分享”人民的痛苦,英國紳士的高尚情懷和憐憫之心全都融入傳教士的行動里,仿佛他是一個和人民有著同樣血肉的人。英國傳教士也表示“他正是受到了感召,必須放棄自己的生命,讓異教徒相信基督”。于是他們肩負著責任,放棄了原來的幸福生活來到了這里,他勇敢無畏,不怕遭遇襲擊,反而用一種體貼、懷柔的方式,像是一個擺渡人將這些“沒有信仰的”的中國人帶往信仰基督的幸福天堂中。
毛姆借描寫傳教活動以傳達對英國傳教士的贊美,在他心中,傳教士是完美的紳士。學者陳兵指出,毛姆一方面認為紳士階層是英國社會的中堅,另一方面又對表面光鮮的紳士心存懷疑。但在這里,毛姆似乎找到了心目中理想的紳士形象,那就是責任感強、勇敢真實、善良寬容,這些正是真正的紳士內涵,而這些內在品質有助于帝國鞏固地位和進行傳教。除此之外,學者葛桂錄認為鴉片戰爭以后,英國對中國進行的主權侵犯、政治控制、經濟掠奪和思想文化的輸入,也助長了英國文化的優越感,在這種優越感之上,也建立了他們的侵略合理意識與安適感,正因如此,毛姆認為英國的傳教行為是滿懷善心和同情為人民著想,為人民解決苦難,幫助人民得到重生,這也是毛姆心中英國紳士形象和責任的一種投射,即英國人要以家長的身份寬厚仁慈地指引和對待人民,以悲憫之心觀照人民。對于這些傳教士,毛姆并沒有直接批評他們,所以他似乎默許了傳教士的行為,探其根源,其實是毛姆默許傳教士的行為與殖民侵略之間的關系。所以,雖然他表面上反映了傳教士的虛偽,事實上,他只是將傳教士的行為與英國紳士的傳統進行了比較,并沒有對他們的殖民行為做出根本性的批評。
與傳教士相比,這些生活在中國的商人在言行上似乎不如傳教士體面,在道德上也不像傳教士那樣處處為中國人著想。但在毛姆看來,無論他們對待中國人多么粗魯,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履行著紳士和英國人的義務。
在第十七章“亨德森”中,描寫了毛姆和知名公司的合伙人亨德森一起坐人力三輪車時的故事。三年前,亨德森拒絕乘坐人力車,他堅持人人平等的理念,堅持那些人力車夫和他們一樣,都是人類的一員,如果他坐上人力車,“這會違背他的個人尊嚴”。但三年后,亨德森和毛姆整個上午都坐在上海的人力車上閑逛,在酷暑中只為買一本書,他們讓車夫拉著他們跑了很遠的路,亨德森還驕傲地說:“你永遠不要關注中國人。我們來這里只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我們是統治種族。”似乎是中國改變了這個“社會主義者”,讓亨德森認為他必須扮演主人的角色,承擔起統治中國人民的“責任”。而面對亨德森的言行,毛姆只是保持沉默,并在后來的書中肯定亨德森的做法“他的非傳統是非常傳統的”。在十字路口,人力車拉錯了方向,亨德森一邊大罵,一邊毆打中國車夫。而毛姆卻形容“他的語言經常是淫穢的,不是因為他的思想不純潔,而是因為他的傾向是民主的”。
亨德森不修邊幅,言語不雅。嚴格來說,他不符合英國紳士的標準。但在毛姆看來,他的精神與英國人高度一致,盡管他對人力車司機的態度從表面上的尊重轉變為蔑視,但他“真正”履行了英國人“管教”和“幫助”中國的義務,他認為中國人應該被統治和治理。換句話說,對于注重內在個人品質的毛姆來說,亨德森似乎是一位真正的英國紳士。顯然,在毛姆看來,當完美的紳士形象缺席時,相比于上流社會的得體和時尚著裝,在精神上與英國人保持高度一致性并具有“統治”責任感才更為重要,因為這樣的紳士更有能力生活在復雜的東方國家,并有效地“治理”和“幫助”中國。
當毛姆面對這些商人欺負和奴役中國人民的場景時,他回避了這些問題,同時也默許了商人的說法。他同意英國人高人一等,也同意“中國人總是有主人,而且永遠都會有主人”,所以毛姆同意英國的殖民統治。他對英國人的描述不是簡單的陳述,是隱秘地表達出他對殖民行為的支持。
政治家是與中國人民最近又最遠的人。“近”體現在他們的工作中。他們必須與中國人打交道,學習中文。“遠”體現在即使他們與中國人有很多接觸,但他們在心理上仍然刻意地遠離和排斥中國,或許是這種內外在的矛盾性讓他們變得奇怪。他們在中國生活時,依舊恪守著自己的邊界:保持英國傳統的飲食習慣和著裝風格,不主動了解中國人,更不會與中國人結婚。在毛姆看來,這也是英國紳士的體現,這種遵守界限的行為源于他們的優越感,認為自己作為英國紳士更高貴、更有尊嚴,因此接受或接近任何外來文化都是“對個人的侮辱”。
在第三十章“領事”中,毛姆講述了一位在中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英國領事——皮特。皮特是一個性格溫和且嚴肅的人,但在中國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變得古怪起來。根據那些在中國生活了35年卻不學中文的外國商人的說法,正是學習中文讓他變得如此奇怪。有一天,一位與中國男子結婚的英國婦女來拜訪這位領事,希望他能解決自己婚姻里的問題。這位女士自稱俞女士,而領事堅持稱她為蘭伯特小姐,因為他不接受這位英國女子嫁給了一位中國人的事實,他堅持認為“這件事本身就足以影響他們之間的友好交往”。聽到這位女士的陳述后,皮特勃然大怒,他指責蘭伯特隨意嫁給了一個中國男人,而對于這位英國領事來說,一位來自英國的女士嫁給了一位中國人似乎是“對個人的侮辱”,這種行為顯然是英國人“堅守”邊界的體現。在毛姆看來,這些人的行為與中國人保持距離,值守著英國紳士的傳統和界限,這反映了毛姆對國家有高低之分的認可以及對殖民行為的默許。
在毛姆眼中,這些生活在中國的英國人,無論他們從事什么職業、擁有什么性格、展示什么形象,都以自己的方式保持著英國紳士的傳統。正是由于他們對英國文化的認同、對殖民行為的默許以及對外國人的偏見,他們才在異國他鄉將自己孤立,從而保持英國紳士的傳統,而不是平等對待中國人。英國的紳士傳統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不再拘泥于出身良好、受過良好教育、談吐得體、衣著得體的英國紳士這樣一成不變的形象。當沒有完美的英國紳士時,毛姆對于有相對強烈的責任感、勇于治理人民和承擔責任的人青睞有加,他認為這些人在其他國家生活和面對困難時不會退縮和示弱。毛姆對這些英國人保守邊界的承認,也是他們對自己優越性以及大英帝國文化和殖民行為的承認。
盡管毛姆以一種看似客觀和批判性的方式描述了生活在中國的英國人,但他實際上表達了對這些英國人的肯定,肯定了英國人在異域環境中保持自己,保持英國的優越性,并盡其所能地遵循英國紳士傳統。毛姆對這些英國人的肯定表明,他已經內化了英國的殖民主義,不認為他們的行為是不恰當的。他直接描述了英國人的行為,但沒有對其進行譴責和反思,這反映出毛姆對傳教士行為、英國人在外國堅守邊界的意識與英國殖民侵略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透徹地理解,也表明他對英國的殖民行為缺乏根本性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