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酒

鐘志良

父親在電話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調侃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山豬，什么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于是，父親捋直了舌頭，大聲說：“你上次帶回家的那兩瓶酒被你二叔發現拿走了，昨天他遇見我，說大哥你那酒不錯，還有嗎？我說小波就帶了兩瓶回來，都給你了。你二叔就帶著不情愿轉身走了。哦，對了，那酒叫什么來著？能否買幾箱寄回來？”我說：“是貴賓酒。您不是戒酒戒了三十年了嗎？什么時候又喝回去了？”父親趕緊聲明：“不是我喝，我自有用處，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不方便再問，說：“行吧，我買了直接寄給您。”

父親好酒，而且量大，在老家十里八鄉范圍內無人不知。

1976年，父親去了部隊保家衛國，三年后，打了勝仗凱旋，榮立一等功的父親放開了喝，據他的戰友說，父親喝了滿滿四搪瓷缸酒，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父親轉業到老家的縣化工廠當保衛股股長。

保衛工作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父親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事無巨細，都會認真做好。凌晨兩三點鐘是人最困的時候，父親經常摸黑起來到各個崗位查崗，如果有人在崗位上睡覺，父親會用一根木棍頂住他的前胸，大聲說：“舉起手來。”偷睡者自然會嚇一跳，待看清是父親時，都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父親就給他“上課”，降低語調說：“如果在戰爭期間，像你這樣，不知死多少回了。雖說現在是和平時期，這里也不是戰場，但保衛工作容不得半點馬虎，萬一有人偷東西呢？萬一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故呢？你得睜大眼睛，時刻準備履行你的職責。”事后，凡是被他批評過的人，他都會請喝一頓酒，說這叫恩威并重。

可是這樣兢兢業業、忠于職守的父親，卻因為一頓酒，導致他最終主動辭職，并從此徹底戒了酒。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一個久未見面的戰友來做客，父親高興極了，吩咐母親做了幾個菜，拿出兩瓶珍藏多年的高度酒，你一杯我一杯喝開了。父親的戰友酒量有限，最多也就喝了半瓶，剩下的一瓶半全部進了父親的肚子。分別時，父親剛把戰友送到門口，一轉身便倒在床上，呼嚕聲幾十米外都聽得見。

當天半夜，車間一個操作室因電線短路起火，不到五分鐘便濃煙滾滾，烈焰沖天。廠領導派人來叫父親去火災現場，因父親醉得厲害，怎么也叫不醒。消防車到來后，火被撲滅了。事后，廠里召開事故分析會，父親因醉酒不能到達救火現場受到廠主要負責人的批評。一輩子爭強好勝的父親心里羞愧難當，會后向廠里提出辭去保衛股股長職務的請求，獲得了批準，調去車間當工人。

父親不斷反省自己，認為喝酒誤事。有一次吃飯時聽見他跟母親說，酒是好東西，但也是壞東西，一旦喝醉，可能會帶來嚴重后果。發誓戒酒。嗜酒如命的父親從此滴酒不沾。

我知道，意志堅定的父親不可能重開酒戒，他要我買酒，一定是另有用途。

清明節前，有五六位家在外省的戰友要來看望父親。原來，那些胸佩軍功章的戰友要和父親聚會，慶祝那場戰爭勝利四十四周年，父親特意要我買幾箱酒，作為禮物送給曾經在槍林彈雨中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一群曾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老人，唱著《送戰友》《再見吧，媽媽》等歌曲，相互擁抱、祝福，眼里淚光閃爍。

清明節那天，父親和戰友們去西南某地烈士陵園祭奠犧牲的戰友，用的就是貴賓酒。父親邊敬酒邊說：“福貴戰友、來喜戰友、旺興戰友，你們在這里長眠四十多年了，今天幾位戰友來看望你們，給你們敬酒，這酒不錯，多喝兩杯，你們在這里好好的，以后有機會再來看望你們。”

父親皺紋密布的眼角淚水悄然滑落，滴入酒杯，與酒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