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大學 黃靖雅
每一棵樹都有根,沒有根的樹,喝不了水,扒不住土,在風里站不起來。簡單點來說,沒有根的樹,很快就會死去。
我父親的根種在一個村莊里。他住得離他的根不遠,會偶爾回去照顧他的根。父親的根已經很老,老得不能住人,但這老根是他的命。
父親年輕的時候遠離過他的根。我在一次稀松平常的晚餐過程中,拼湊起父親當年離開家鄉的回憶一角。父親當年離開家鄉,在湖南長沙的火車站里過夜,身上只有八塊錢,包里還有兩桶泡面。“幾個高大的男人圍住我,要我交保護費?!彼nD了一下,似在回憶,清朗的聲音之中帶著懷念,“我說,我身上最值錢的就是兩桶泡面,你們怕是不夠分。”現在想想他當時的語氣,總覺得有幾分年少的狂妄囂張。
后來,他說他年輕的時候跑過大半個中國,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但他還是選擇回到家鄉。他說,他的妻子女兒在這里,他的根在這里。我沒有說話,但在心里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因為我不相信,我覺得他的話聽起來簡直冠冕堂皇。在他剛回到家鄉的那幾年,他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們倆之間的距離雖然不超過五公里,但我每年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我覺得他肯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的家鄉,卻死要面子地拿我和母親當借口。

東良《陽臺》
他回到家鄉那年,我的母親還在另一個鎮的醫院里工作。他用自己在外面打拼剩下的錢在鎮上開了個輪胎店,開店的房子是租的,是那種在廣西農村很常見的平房,有個夾層,我稱之為“偽二樓”。這個夾層不太大,也沒有樓梯,父親用木板往外擴了一米,還用木板做了個樓梯。而在這個夾層里,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柜,一張電腦桌,一個可移動茶幾,剩下的空間放著一摞摞黑乎乎的救生圈形狀的東西——新輪胎。
在我剛上小學的那個秋天,身為農民的外公外婆忙著收獲,因此我在下午放學之后去過父親的店鋪,于是我也有幸參與了他幾個小時的生活。當時店里沒客人,我自己一個人走進去,沒看見他的身影。我試著喊了他一聲,回應我的是另一聲響亮清脆的“噦——”。我抬頭,看見半空中架放著一排排摞起來的輪胎,而輪胎的背后,站著我的父親。
我按照他的指示從一個人造的木制樓梯爬上去,他讓我坐在他的轉椅上,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的電腦,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的新聞。而他,正坐在一張矮凳上,在移動茶幾前,煮泡面。小學下午放學早,我下午三點半就能走出校門,從學校走到他的店鋪大概要二十分鐘。而他,才剛剛吃午飯。
我一直以為他晚上也住在店鋪里,因為我看到了那張單人床。后來某一天晚上,他突然來到外婆家,說要帶我回家吃飯。我坐在他的摩托車后座上,穿過鎮中心,經過鎮中學,十幾分鐘后,車子停在一棟兩層小樓前,我又從他的車上下來,走進一扇敞開的大門,穿過沒有開燈的狹窄走廊,在昏黃的燈光和柴火的嗆鼻氣息里,見到了我的奶奶。我的奶奶當時還很硬朗,她一看見我的父親,就站起來邊給他盛飯邊問:“今天怎么這么晚?”我向她問好,她才注意到我,問我有沒有吃飯。我的奶奶在聽到我說在外婆家吃過了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我父親旁邊陪他吃飯了。我當時坐在桌子旁,滿腦子都是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外婆家。
幾年后,我的母親生下我的妹妹,沒過兩年我又有了一個弟弟,父親的店鋪也從一個地方搬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偶爾也離開外婆家與他們住幾天。唯一不變的是父親的新店鋪依然有個小夾層,要上小夾層依然要依靠他做的木制樓梯。那幾年,一家人一年四季都蝸居在小店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夾層里,而那個夾層上面除了幾張床之外堆滿了生活物品,過道只容一人通過。有一次,他載上我們一家八口人去親戚家吃飯,回去時弟弟在車上很興奮地嚷了一句“回家咯”,卻瞬間激起了他的怒火:“回什么家?我們現在回的是檔口(當地人對自己店鋪的稱呼)!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嗎?你讀書干什么吃的?自己看看你現在長成什么樣子!”可是一個幼兒園小班的小孩,哪里有家的概念?當時狹窄的車廂里,雖然開著空調,但仍然莫名地讓我感到難以呼吸。我的母親,我的外婆,還有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吼叫,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我不理解他為什么突然發那么大的火,我只覺得他一天比一天喜怒無常。
后來我終于知道,父親那次發火,是因為他將家的定義定得非常死,他的家只能是他的根,別的什么地方都不行。但我仍不能理解他為什么那么固執。
再后來我讀《一個人的村莊》,第一次有點理解為什么父親會固執地把他出生并長大成人,然后攢錢在那塊土地上建起的兩層現在不能住人的房子當成家。中國是這個地球上“根”意識最強烈的國家。傳統的中國人所認定的家,往往就是他的“根”。他們心中的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也不一定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間里度過的生活,而是他、他的父母甚至他的祖輩曾在這里出生并活過一輩子的地方。盡管那個家已經不能住人。
那么,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根的人嗎?有的。沒有根的人會死掉嗎?不會。
我曾把很多地方當成家。我在外婆家住了十幾年,我把外婆家當了十幾年的家。我六年級時,外公去世,我和外婆住進了父親租的檔口,我把放在不到二十平方米夾層上的一張木頭都被睡朽了的單人床當了一年的家。初中時,我住了一年的家在父親搬檔口時破裂,于是我換了一個新家——一張一米二的新床。在這個“家”里,我已經斷斷續續住了六年。
我初中在一個阿姨家住了兩個月,我曾把她家當成家。我曾把高中三年寢室里的小床當成家。也曾把高三時在學校對面住過三個月的小出租屋當成家。現在,我把E 區寢室的床當成家。
我不像父親,我對家幾乎沒有執念,只要那段時間里那個空間完完全全屬于我,我就把那個地方當成家。很多時候,我都把一張床當作我的家。
高考報志愿時,我一心只想報省外的大學,可是我母親一直勸說我留在廣西??墒窃趺纯赡苣??我辛辛苦苦十二載,就是為了逃離這個地方。于是我不顧母親的小小期望,撇下十幾年里對我最好的外婆,義無反顧地報了外省的志愿。所幸,我如愿以償地被第一志愿錄取。
我在來溫州的前幾天,被父親帶去祭祖。廣西人,逢年過節、大事小事都得祭祖。祭祖非常講究,按照節日決定殺雞還是殺鴨,通常還得配上一塊豬肉、茶酒和五碗白米飯,而且祭祖的地點多,又分散,每次都得走完。那天,我跟著父親走在田埂上,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田間地頭都是水,我總怕一不小心栽溝里去,走得慢,很容易就跟父親拉開了一段距離。等我爬上第一個祭祖的坡,父親都把東西擺好了。他先自己給祖宗敬茶敬酒,我跟著他作揖祭拜。然后他指導我給祖宗敬茶敬酒。他跟我說,先倒酒,再倒茶,酒三杯,茶五杯。我拿起酒壺,往第一排酒那邊伸,在父親倒過酒的基礎上倒酒,耳邊是父親那蒼老了不少的嗓音:“你出去讀書,不管你走得多遠,都不要忘記你的根、你的家在哪里?!蔽野丫茐胤畔?,換茶壺,又聽到他對祖宗說:“請祖宗保佑我們黃靖雅一路順風,平平安安?!蔽移鹕硐蜃孀谧饕?,捋了捋被淋濕的頭發,沉默無言。
我不要求祖宗保佑我平安一生,因為我不相信祖宗會保佑我平安一生。心不誠,則不妄求,不奢求。在聽到我的父親要求我無論走到哪里,都要記住我的根時,我不說話,可心里早就在歇斯底里。我在心里說不,并一遍一遍提醒似的重復:“我這一輩子,只想流浪。”
父親在家人面前,永遠認為自己都是對的,就算是不對,也不允許有人反駁他。我和他極少有意見統一的時候,所以我在有他的場合,大多時候都是沉默。我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我也不反駁他的觀點。我始終覺得,沒有一個人能改變另一個人的思想。父親受過中專的教育,但仍然迷信,我改不了,唯有尊重。
母親曾問我為什么這么不想留在廣西,我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我怕她發現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對母親沒有什么依賴,我怕她發現她的孩子對親情冷淡如水,我怕她會因為從小把我放在外婆家,很少給我關照,從而使我成為一個淡漠的人而感到難過,我怕她發現我是一個沒有根的人。
一個沒有根的人,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就會想要離開。我會在某一瞬間理解那些有根之人對家鄉的執著與眷戀,可這些理解又會在下一瞬從我的思想里抽離消散。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找到我的根了。因為我要拿那個東西,去換一生的漂泊與自由。我希望我的一生,可以像一棵沒有根的蒲公英,漫無目的地隨風飄蕩,卻不要飄回我來時的地方。
最后飄累了,在某一片草地停下,枯萎腐敗。
等風來吹,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