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化作伊犁之外的時間,天竺葵將我帶入名著,非現場的現場,非記憶的記憶。
曠野有取經人的氣息。
生而為人,為一縷氣息牽掣,母乳清香是為人子的根源,甘南草原生長牦牛與雪的氣息。
流淌在我身邊的伊犁河。散漫地揮發沙棗花、艾蒿、白樺、野油菜和草木樨的香氣,讓塵土回到坦途。盡管,浪花不斷招手作別汗騰格里。
溫度是不是在那一刻最強烈,當落日成為師徒四人肩頭的刺青,河北岸,野馬群仿佛一抹余溫深嗅自己。
晚霞出現前,夕照焊死高窗,虛無在完成對話。
盆景內葉子全程陪嫁的樣子,讓虛擲有了伴娘。
大理石柱無表情,沉靜,適合沒日沒夜無語,佇立。玻璃窗金色的時刻膨脹不明。
影子剪除的雙手,帶著常識和規則消失。蒙太奇發生在窗簾后,光影暗轉,只待夕陽落上古圣賢的寄語。此時,只有讀過的書是為路徑。
也可以沒有任何明示,夕陽余燼式掩埋白晝的作息,花朵自投時間沉淀的羅網。
然而,美又有什么顧忌。
開和落都是乏味的課堂經驗,既是老師又是學生,花在學徒期明艷動人,美借機擴大,伸出的一枝來,捕撈銀河遙遙而至的消息。
薰衣草給我安寧,有生以來無比陌生的顏色,被清場之后,霍城縣的城郊空白。
你可以叫它紫色,或許是白色,總之浪漫從普羅旺斯而來。
對女子重要的顏色,如果你問為什么,田野周圍的一切都可以應答,靈魂高度凝聚,又無比散碎的時刻。
以水滴以氣息,不再屬于捆縛的自己。
薰衣草為我松綁,紫色,新鮮的血,鑒證永遠有愛的能力,以及為此準備的缺口。
仿照二十世紀的威廉·福克納或者茨維塔耶娃,以抒寫為生仿佛風中楊樹。
不斷翻頁,筆頭尖尖刺入血肉,嘗試犁開靈魂的泥土。
將內心關入簡潔書齋。每一天,許多死去或活著的人,他們閃爍的姓名是一種藥水。
時間的魔術師掏出哮喘的母親,慢悠悠走路的雙腿彎曲的父親,你認識他們,從出生開始,借由他們的眼睛認識世界。待到心生疑惑,轉身之際,矮小皺縮的老人來到眼前。
不斷放大或者縮小瞳孔,制造自省與自警。催眠術,眼皮不愿抬起時,那個講現代詩《樹》的女教師,使得外語系旁聽的學生像顆種子。
桑樹寬泛而疲倦的葉子,染綠了的邊疆,時間的絲綢之路。
在泥土里蘇醒,像一只蟲子,“相伴的人影像星光消失于天際”。那埋頭騎車、黃衣的快遞小哥,疾馳晚風中。那車上有一份晚餐,也許是我訂的。
直到草木枯黃,豎起衣領,于冷風中走過天馬路。太陽滾動,金箔卻沒法貼住天山噴出的冷冽鼻息。
真快,那條白裙子已如雪冰涼,懸掛在高高的衣櫥,主色調為夏末。
那以后月亮繼續上演圓缺,水銀循環,而焦糖色格子圍巾顯示北方和身后無雪的校園林木,橫平豎直依循影像交叉的原理,重復述說著遺忘的邏輯。
墻外車流逆向,像瓜子皮被時間輕描淡寫吐出好遠。歲末心境由爐火或酒杯詮釋,心不在焉加入其中,論及行李出南方空港后的措施。
落地時,你會想起天山發光的背脊,某條褶皺中大河純白,情欲的閃電被凍結。
這以后掠過邊塞的雪,眼神總有戲謔的清純。其實一只普通口罩的心思,是想為你戴好N95醫用防護口罩,或許那才是最好的送別。
當路過第十個垃圾桶,灌木叢身后鮮花怒放。而它在等我。一個空腹的早晨,我扔進一個自己:恐懼;我扔進一個自己:虛榮;我扔進一個自己:輕浮……
在這之前視而不見,前九個垃圾桶。
夏日薔薇花開得如此好看,撕破西域陰天的早晨。
必須廢棄自己,喂飽善良的垃圾桶。
仿佛一朵花,身穿清香的空氣,沿著紅色狹窄的旋梯,仰視早晨。
拾級而上,五月的邊疆,人們頭頂太陽與雨水,植物般生長,繁殖。
馬路兩旁,那必不可少的葉子有幾片是羽毛,幾片是負累,幾片渴望遇見第十個垃圾桶。
藍色伊河水流向遠方,巴爾喀什湖,我未曾去過,那里波濤銀白,鳥羽漆黑,有熟悉口音。白楊,紅柳,一群群站立,冷蒿、茵陳蒿、早熟禾,散發半荒漠地域清香的氣息。空中草原有整整齊齊常年青綠的雪松林,藍風中菌類生長,小木屋也是千年如一日。
邁開雙腿,老去之前,如曠野中的白晝、星空下的夜色那樣,行走。
借助不同顏色的風,描或濃或淺的眼線,文半永久奧斯曼草眉,仿照落日動人的地平線,與蜜蜂談戀愛,在草葉的蹦床上眺望冰峰的窄門。
將背囊里的奶疙瘩、馕和清水,送給傍晚邂逅的伊犁人。我來自甘南草原,那里有藍夢一般的星空。那里有關親人的消息,與冰雪的前半生有關,與我有關。在西天山的空中草原,祝福男子,天黑前回到家中。祝福在夏牧場的他的妻子,穿著舞會得來的一塊花布做的裙子,拎起空桶,夕光中擠奶,星夜煮沸、瀝干,第二日奶制品曬滿夏牧場。它們和開春剪下的羊毛,以及我的鄉愁,將被駱駝馱到山下的小鎮賣個好價錢。
曼妙與細密的根系伸延。以火焰山的熱與冰大阪的冷,行遍天山南北。樹立“此地旱獺出沒”的路牌下,在冬日的伊犁草原,睡一場純潔的覺。
早春醒在吐爾根,五彩斑斕的野果林,第四紀冰川期的孑遺。頂著野櫻桃花粉白面容,包藏果實甜絲絲的心愿。山下春雪嘶嘶,大河在用力,在割愛一部分記憶。
冬天河水清澈,夏天河水渾濁,看見像我一樣漫無邊際漫游的人,像燕子的騎行者,甩開大步走過次生林邊沿一帶的荒原。
清潔工或者勞動者和我擦肩而過,有類似于海的腥味。他決定今天早點兒回家,多撿的六個空飲料瓶在自行車后座,響動時間哐當哐當的聲音。她從大橋北邊開始清潔人行道,將至中午時分到了南邊。
大型載重車轟鳴著烏孫山下的寂靜,當我的手機在她手中摁動快門,我們開始重新認識,她的仿金耳環搖晃,倒映河水五月的光芒。
次生林沿河兩岸蔓延,紅柳盛開粉小花,不起眼,卻讓我駐足。心懷虛空再一次凝視時間滿是汗漬和疲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