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如果另找一個詞稱呼“詩”,那無疑是“抒情”。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精髓,它萌芽于“詩言志”,成形于“詩緣情”,可以說,晉代陸機提出的“詩緣情以綺靡”標志著中國抒情詩的真正確立,抒情成為中國詩歌的強大傳統,敘事詩、戲劇詩在中國古代都沒有發展起來。
事實上,我們在生活中也抒情,其主要方式是言語和動作,用動作進行抒情促成了舞蹈,用語言進行抒情則接近詩,像“真乖”“我喜歡你”,如此等等。當然,詩中的抒情更完整、更精致,但其實質與生活中的抒情并無不同。中國古詩的主要抒情對象有兩個,一個是為自己抒情,即為自身的存在境遇與命運遭際而抒情,另一個是為他人抒情,為家人、友人等而抒情,給我留下印象更深的是后者。古詩里有許多送別詩,和一個朋友要分別了,即席賦詩一首,作為暖人的禮物送給對方。在這樣的時刻,詩成為他們彼此交流抒發感情的重要載體。在漫長的離別中,他們以詩為箋,所以有相當一批古詩其實是寫給親友的信。所有這些無不表明詩歌抒情是日常抒情的延伸與強化。
長期以來,流傳著詩人天才的神話,所謂詩人多是天才,事實上并非完全如此。當然,我承認詩人自有不同于常人之處,那么其特異之處是什么呢?詩人是什么樣的人呢?是“被命運恩寵的人”,“被命運恩寵”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命好”,這跟“文章憎命達”并不矛盾。他們的命運或許有坎坷之處,但這并不排除他們也受到了“命運的恩寵”,其標志之一便是他們往往擁有超常的語言天賦,這為抒情提供了無盡的可能。就此而言,詩人受到的恩寵主要是語言的恩寵。
“遵循內心的美意”這句也是必要的強調,詩人寫作首先要“遵循內心”,尤其要寫出“內心的美意”,而不是那些孤獨感傷愁苦之類的負面情緒,古詩里這些東西特別多。因此今天我選擇討論的詩歌是表達美意的作品,是積極的,向上的,陽光的,優美的,用時髦的詞來說,就是正能量的。還有要“好好抒情”,這是寫作技法與寫作態度問題,詩人要“好好抒情”,以不辜負“內心的美意”,使它們達成內外的平衡。總之,詩人就是“被命運恩寵的人”,“遵循內心的美意/好好抒情”的人。
今天我談的題目是“抒情詩的氣息”,“抒情”就談到這里,下面談“氣息”。“氣息”是我借自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提出的一個概念。他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這本書里寫道,“在對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中凋謝的東西就是藝術品的光暈”,這句話引自王才勇的譯本?!肮鈺灐边@個詞對應的英語單詞是Aura,張旭東把它譯成了“靈暈”,王炳鈞和楊勁把它譯成了“氛圍”。我注意到,《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12年第5期發表了趙千帆的文章《本雅明氣息(Aura)理論新詮》,文中說:“‘氣息最符合Aura詞源學實情:它與‘氣流‘呼吸相關。根據艾斯勒哲學辭典中的Aura詞條(由德文版《本雅明文集》的主編魯爾夫·蒂德曼撰寫),該詞源自希臘語aupa,原義為‘呼吸‘空氣的吹拂……”我很認同“氣息”這個譯法,它將“光暈”等視覺性印象變成了“氣息”這種和聽覺、觸覺有關的身體性表達。前面說過,詩歌是通過語言抒情的,因而可以把抒情視為一種說話方式。新詩的創始人胡適倡導“作詩如說話”,他舍棄了那種平仄對仗典故等僵化的語言模式,用鮮活的口語、說話的方式自然地抒情?!独斫庠姼琛肥切屡u流派的代表作,尚未譯成漢語,其序言是“詩歌作為一種說話方式”,同樣把詩與說話聯系在一起,對現代詩表達了相近的看法。而說話是借助氣息發聲的,人在憤怒、高興、悲傷的時候說話的語調不同,其節奏與呼吸也是不同的。因此,抒情的身體本源便是氣息,一首詩的展開對應著詩人特定時刻的呼吸,從這一點來說,每首詩,當然是那些“好好抒情”的詩,都是一個呼吸記錄儀,記錄著詩人創作時的心跳與呼吸。按照本雅明的描述,機械復制時代藝術作品的普遍狀況是氣息凋敝,獨一無二的原真性消失。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照相機的發明沖擊了西方的油畫傳統,一個畫家耗時數年畫出的人像,照相機一下子就完成了。所以畢加索轉向了立體主義,把人畫成了幾何圖形,因為這是照相機照不出來的。事實上,機械復制時代對詩歌也有影響,盡管沒有繪畫那么明顯。古希臘哲人講,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在機械復制時代里,人們已習慣多次坐同一輛公交,住同一個房間,在同一個單位做同樣的工作,這種逐日重復的生活方式很容易固化呼吸的節奏,從而導致詩歌寫作的模式化、無差別化。
現在我鑒賞一首“好好抒情”、抒發內心美意的詩。學會如何鑒賞一首詩,也就學會了如何寫好一首詩,因為寫作之道就在鑒賞之中。下面是孫文波的詩《在山楂林中》:
精致的掛在那里,燃燒著
——它們并不是為我燃燒,是為大地。
當我走近,它們的光芒籠罩我
——多么美麗、多么美麗
——我只能贊嘆。
我不能不贊嘆。
寒冷中,我站在它們中間……靜靜地站著;
它們就像上蒼的燈盞——
一個神話——猶如中了魔法,
我一下子
想動手摘下一些帶回家;
我想讓它們的光芒,
被我的家人看見。
這首詩的第一個詞“精致”破空而來,奠定了整首詩的贊美基調。“精致”是形容山楂的,可以說是作者對山楂的第一印象。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題目之外,整首詩中并未直接寫到山楂,要么被略去,要么被“它們”替代,但山楂在詩中無處不在,是這首詩的核心。像第一行,山楂就是被略去的,“精致”既以山楂為寫作對象,也寫出了山楂的外形特征,還包含著作者看到它的驚喜。接下來“掛在那里”和“燃燒著”一靜一動,從不同的維度呈現山楂的存在狀態。動靜結合是中國古詩的優良傳統,常用于寫物的詩。一般來說,靜提供的是穩定性,動則呈現出生氣和活力,動態大多是由動詞體現出來的,靜態主要是由名詞體現出來的。在這首詩中,“掛在那里”卻是靜止的,“燃燒著”則是動態的,它還包含著顏色,我們都見過火焰的燃燒,它是一堆飄忽往還的紅色。這里用“燃燒著”寫山楂,也包含著照亮“我”的意思。
“它們并不是為我燃燒,是為大地?!边@行詩的前半句可用德國思想家康德的美學思想來解釋??档绿岢隽藢徝赖乃膫€契機理論,全面探討了美的基本特征以及條件。其中第三個契機是從目的關系的角度談論的,他得出的結論是美是無目的的。這特別適用于自然物之美。就本詩來說,山楂是沒有目的的,它不是為了取悅“我”而存在,而美,而燃燒,即使無人光顧,它也是這樣存在著。也就是說,它是無目的的。但是,被人看到后,它又符合人的目的,比如符合此詩作者的目的。接下來,作者之所以說山楂“是為大地”燃燒,是因為山楂是大地孕育的,可以說山楂之美源于天地之大美。
第三行的前四個字“當我走近”表明前兩行是對山楂的遠觀。隨著距離的變化,“它們的光芒籠罩我”,即“我”完全置身于山楂林中,置身于美的“籠罩”中。美的“燃燒”只能照亮“我”的局部,“籠罩”則是全身心地接受美的沐浴,這種敘述的句子自然也是抒情,顯示了“我”處于美的籠罩中的美意。作者強調“籠罩我”的是“它們的光芒”,而不是“它們”,這是個重要的區分。眾所周知,山楂是可食的。在中國的感官美學里,美的本義與物的可食性有關:所謂“美,甘也”,美就是好吃;所謂“羊大為美”,即羊越肥大越好吃。但是作者在這里舍棄了山楂的可食性,突出其可觀性,或視覺效果。而且“光芒”這個詞不同于“光”,它顯得莊重甚至神圣。這顯然是作者的有意選擇:他拒絕把山楂味覺化、觸覺化,而是堅持把它視覺化,這就超越了物的物質性,而強調其精神性,即強調山楂的形體之美,而非味覺之美。正是在這種被提純的美的籠罩中,“精致”一詞中包含的那種不無克制的驚喜變成了由衷的贊嘆,作者的呼吸也趨向緊促,“多么美麗、多么美麗”。這是作者面對美發出的贊嘆之詞,是作者發出的聲音,換句話說,作者在自言自語。一個人獨處時一般是不會說話的,是山楂之美讓他說出了這八個字。真正的美讓語言貧乏,這八個字人們非常熟悉,因為面對美時人們都會這樣想或這樣說,只不過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常說的是“真美啊”“太美了”這些口語化的詞。在這里它被書面化了,并在反復中形成了節奏,伴隨著作者當時急促的呼吸?!拔抑荒苜潎@”意思是除了贊嘆別無選擇,“我不能不贊嘆”表明這八個字的贊嘆是控制不住的、情不自禁的。句意在層層加深。
隨后,作者從“我”的贊嘆聲轉向山楂林中的“我”,“寒冷中,我站在它們中間……靜靜地站著”。作者寫到了“寒冷”,這是季節性的,應是冬季,但更重要的是,它和“燃燒”“光芒”形成了張力。從“寒冷”這個詞來看,好作品沒有一個多余的詞,每個詞都會和作品中的其他詞形成呼應關系,以增強表達效果。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連續寫了兩個“站”,“站在它們中間”再次回應題目,顯示了“我”與山楂林的位置關系,而后一個“站”就不同了,它前面有個“靜靜地”,強調的是靜止狀態,一種接近于呆的狀態,這種呆不是寒冷造成的,而是被山楂之美震撼的結果。一個“靜靜地站著”、被美震呆的人,他想必是屏住呼吸的。從前面“多么美麗、多么美麗”的有言贊嘆到這里的無言虔敬,可以說這個“靜靜地站著”的身體就是對至美的致敬。
“它們就像上蒼的燈盞”,“燈盞”這個比喻將前面的“燃燒”與“光芒”凝聚為一個明確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它前面的定語“上蒼的”,也就是說,此燈盞并非大地的、人間的,而是“上蒼的”,這就將山楂之美又提升到了一個高度。接著是“一個神話”,指的是“我”置身于山楂林中如一個神話,美得令人感覺不真實,難以置信??梢哉f作者在這里把山楂之美寫成了愛倫·坡所說的那種神圣美?!蔼q如中了魔法”再次強調“我”被美震呆的身體狀態,一種恍惚之境。至此,山楂之美對“我”的震動被寫到了極致。
這時作者分明從至美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從對山楂的觀察寫到了內心的思想:“想動手摘下一些帶回家”,從實轉向了虛,空間也從山楂林中轉向了家。可以說,這是“我”的一份小小的私心,它和前面的“為大地”形成了一定的張力。但是,作者說“我想讓它們的光芒,被我的家人看見”,而不是“我”想讓它們被我的家人吃掉,換句話說,他要與家人分享的是山楂之美,而不是分食山楂。至此,我覺得可以諒解詩人的這份私心。因為面對至美之物,人都有與親人分享、而非獨見的意識。可以說這既是對山楂之美的強化,也是美與愛具有內在關聯的力證。
我認為《在山楂林中》這首詩堪稱“美的教科書”,詩人用美的語言寫出了“內心的美意”,寫出了人與美相遇的完整過程,以及人與美相遇時的普遍感受。因此這首詩中的山楂可被其他美麗事物置換,它們帶給人的美意是大體接近的。在技術上,這首詩無疑屬于“好好抒情”的作品,堪稱完美。古詩有古詩之美,這首《在山楂林中》則寫出了現代詩之美,我個人認為它可與古詩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