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你是始于海島的一個夢
那里波浪鋪開小巧的排比句,椰樹輕撥南風的尼龍弦
半醒間,秋日的初雨
飄至北國運河畔
三月我們還有一把清漆的木椅
并肩看晚霞
為天空畫畫,玩轉奢侈的調色盤
六月,氣候已改換姓名
剛撐開傘,今夏驟過半
這似乎就是完整的故事了
而它僅僅是
最表層的敘述
因為你說:“要為自己準備一個樟木盒子,
把那些石頭放進去,
心情好了就翻翻,
心情不好,便不必開啟。”
在燒烤架另一端,你的眼睛
漾著湖水的潮氣
“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定要。
想想那年,我在上海,清晨
混沌的絕望后醒來,猛然覺察到
我多么寶貴,多么值得被愛。
我哭了,放下了。
……你也要好好愛自己。”
連沮喪都如此相似,所以我們
才會迎來這一刻,一起感受夜色
溫柔的絹絲
每一次都是詩,再沒有比這
更好的相遇了
當我默默消化著暮晚晦暗的闡釋
我的天使,你又把一朵奶油玫瑰
放在我心靈風箱的黑白琴鍵上
人影熙熙
那熱土留給你的終極一瞥
是一頭灰色大象遠去的
背影
后科技時代 你與紅塵的全部和解
在暖風漸涼的黃昏如瓷玫瑰烈焰般噴開
“你要去哪兒呢?”
在三江中國城,山東口音的司機問我。
“我也不知道。你看著辦……”
他把老爺車駛向我未知的遠途。
窗外,陌生的人們在滾熱的綺縠里,
穿過燙金的空氣。
看著被晚風涂抹的
一張張臉,我終將忘記;
一如他們會忘卻,這條街上一晃而過
我的臉。
心中有一座空花園仍在做夢,
萬般余味留連唇線,蕩著秋千。
無盡東南亞,
無盡老撾,
無盡萬象黃昏此時。
象群涉過那普娣河
她反坐于象背
岸開始漂移
滿頭紅花的鳳凰樹
草香煙煴的碧野,以及頃刻變幻又
越來越遠去的云
皆緩緩轉鏡
一寸一寸,走出視線邊際
仿佛移動的不是大象
是河以外的一切
心中薄霧籠罩的異國客遠行歸來
只這一念,已離世界十萬八千里
只這一念,她和象進入時間的驟停
構成一個整體
霜色復轉濃。
歷史的太虛幻境,用澹澹流水
把他運來。
這里是通州:
市民在智能手表的關懷下晨練,
火車載著遠山黛和明信片,
駛過運河上的鐵路橋。
他想起離開那日,金陵絲竹再次驚飛
夢豢養的畫眉。一切早已被梅雨洗空,
一切又將
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只要還有河,碎成雪花的心,
就還能去遠方,就還能讓
美麗的少男少女永遠年輕。
他眼前,一幅文學圖景緩緩轉出花骨朵,
活著,講述,寫,
若干年后,那部作品將替他
完成紙上的天鵝。
而所謂不朽,不過是身外孤舟。
架上還搭著你沒法再擰干的毛巾
你把擦凈的手伸向我
“再見。”你說
“再見。”我說
你的手是大雨前的云
藏著你懸浮在半空
只交給人生另一面的水滴
“不想再抱一抱嗎?”我忖度要不要甩出
無所謂愚蠢的漂亮收場白可
你輕輕的關門聲鏟走了我殘存的
一毫米猶豫
我心里很重的東西被攪拌成
氣泡了
我放下了滑翔機放下了為你
縫制二十年的繡片
深深舒氣我
又重新站在處女地前
栽點什么花才好呢但那不是
今日的重點。此刻我只需沉迷于
遲到的燕式平衡
我知道我的油畫時代結束了而我的水墨時代正在展開
一種更加駁雜的敘述
將持續考驗我的智慧、手藝和堅韌
渴望,我渴望走到大街上,投入故鄉
美得令空氣顫出水波紋的陽光——
沒錯,我免不了繼續犯錯但也將
與自身天然的龍鳳甜蜜共享
等價的迷茫
我依然英勇無畏,熱愛世界,對自我持保
留意見
每一次,我抽著煙,吹著風,再度遠航
我磅礴斑斕,我理想浩蕩
“那運作星象的誰,打了個噴嚏,
手一抖,讓我們相遇。”
“在時間的最小單位,
海洋倒灌,火山隆起。”
“你原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竟被意想不到的物種吸引。”
“你是意外,也是我
過去與現在的總和。”
“那么未來呢?”
“你已經是我未來的一部分了,
在遇見時,
不,在很久前,當時我們還沒遇見。”
“等等,從一重夢推進另一重夢,
容我喘口氣……”
“再也不區分白天和黑夜,
從潛泳到出浴,零和億交替。”
“你在激發我。”
“你在吹醒我。”
“荒蕪也放光,哪怕繁盛落幕又荒蕪。”
“創世不過如此,末日也不那么猙獰了。”
“是的,因為我在你另一種形式的創造中看到我。”
“看到我想呈現卻沒有呈現的部分;
以及我未曾意識,但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在創造中我更想愛;
在愛中,愛讓我想死;
哎呀我的上帝我要死了,我想讓死也去體驗愛。”
“你能行的,
讓愛把死救活,讓死永遠愛,
一起吧,我們創造,并且愛。”
“所以死有什么了不起呢?”
“它撼動不了愛。”
——“可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這份愛寫盡了我們的天使面孔,
也畫出了我們
獻給魔鬼的一面。”
“你怎么這等偏執!”
“你居然這般狹隘!”
自私,冷漠,卑鄙,貪婪,
惡劣,歹毒,丑陋,善變,
幼稚,陰險,專橫,腹劍,
以上討伐請再來一百遍……
“胡攪蠻纏!”
“不可理喻!”
唉,歇一會兒
想想當初……
“我不想要你離開。”
“你不打算抱緊我?”
“我愛你,但你是大家的。”
“我愛你,你是大家的,更是我的。”
“我接受你就是接受我自身的殘缺,
弱點,軟肋,有限性。”
“放松點,我們相加,才能趨向無限。”
“愿你是人類的。”
“愿你是人類的。”
愿我們是人類的。
愛的人就在金山寺
眉頭鎖緊誤會、憤怒、大雪紛飛的傷懷
憑她怎么喊,也不肯應聲
素貞心里那個急
眼窩空含淚,只想速速動彈起來
奈何奈何,氣力全無
漫長找尋,滿腔真心
還有千百次勾畫的余生好景
流星般,統統化為泡影
唉人類,最炙熱也最冰冷
更別提神仙們
哪一個不是站在她的對立面
哪一個才懂情為何物
著急啊,官人你真打算放棄了嗎
不想再擁抱我,用滿頭青絲
廝磨我耳鬢了嗎
行走人世,我獨吞過多少不安,遭遇過多
少涼薄
你是我繼續下去的唯一理由而現在只有
無邊的孤立包圍我
著急啊,快動彈快動彈
突然
細細的懸絲垂下
先提起她的手,再提起她的腳
一股莫大的溫柔灌注她周身
她有力量召來四方之水,在此地掀起巨浪了
鑼鼓聲密密起,她倚著懸絲
旋轉復旋轉,展臂又踢腿
這場心碎的愛,迫使她
把身體里的希望與無望同時耗完
掌聲鼎沸,她的偉業成了
回眸只剩疲倦
和荒原一樣,燈火漸暗的舞臺
像松開發苦的執念,她垂下頭,松開命運的絲線
尚不知,為自己操縱懸絲的
是身后那位紫衣含笑
面鐫皺紋的過來人
觀眾席里,女詩人抿茶細語:
“今日戲,數這出《水漫金山》第一;
紫衣表演家,是帶著感情對待手中木偶的,
她一定也如此愛過,絕望過。”
微雨后,泰順小劇場又送走浮世一天
素貞,紫衣,女詩人
是一塊蒙塵的三棱鏡
映著幽光,折射出同一事物的三種形態
清晨七點,擠兩趟地鐵,轉一次公車
在沒有飛鳥和云的九點
準時進入會場
簽到,發言,接受采訪
鏡頭前露出八顆牙,說怡人的話
十二點,從尚未散場的會議中抽身
打網約車,東三環擁堵四十分
午飯是來不及吃了
斜倚在窗邊,感受著玻璃上,陽光蒸出的
熱氣
一點二十,車駛入濃蔭似傘的小街
搬空的舊平房前,已拉起施工警戒線
鋼盔工人和制服保安,新身影游走于線內外
兩點一刻,終于來到幽隱的教堂
他正在臺上分享
整個冬天的白
他說,殯儀館工人為母親的骨灰盒
系上了莊嚴的綢帶
小時候,他覺得母親的懷抱很大
但那落雪天,母親在他手里,很小,且輕
臺下有人拭淚,一陣又一陣
克制的抽泣,襯得四周愈發安靜
我轉頭看窗外,天空已浮出迷醉的湛藍
仿佛死亡從來與人類無關
高邁、遙遠的藍色下
我想到昨日的爭吵
想到那些錯過的,也不可能再抓住的往昔
想到唯一確定的無非是——
在未知的余生,我們與別人偎依
而漫長的離別,將一口一口啃噬我的骨頭
直至我成為
空曠的容器
歷經這荒愁的幾年
我強烈地感到時間不夠用了
我的青春正在為它自身的消逝
縫制白玫瑰的嫁衣
有些愛還在多汁,就被宣判死刑
有些誤解卻保持烈性,通向道路的終點
我還能把自己分成幾片
一片給庸碌俗世,一片給神的花園
一片給詩
一片給你
夜晚十點半,結束煩瑣的工作
喝完吵嚷飯局的杯中酒
十一點,汽車還堵在
又一撥通勤晚高峰的大潮里
你那邊仍無動靜
像一扇打開了就不再關上
只負責門牌,不負責路牌的門
我知道今天不會有答案了,明天也一樣
這浮生一日,每個浮生一日,都終將過去
此刻,唯濃稠夜色,陪伴歸家的人
從立交橋朝下看,汽車長龍正閃著工業之光
遮蔽古老星空,照亮俗世的方向
只有在某個毫無預備的瞬間
終極的邂逅,將如大鐘般
發出驚人一響
旋即為錯愕的你我
罩上決定性的沉默
并等待我們認領,虛空的召喚強于任何一
種聲音
暖場的樂隊散盡
我們終于等到
小時候喜歡的歌手
從二十多年前的磁帶封套
緩步走出舞臺,歲月為他罩了一層
北方曠野的細紋
說起久違的事,他神情里飄落幾縷
雪國火車的疲憊
而歌聲,依然是熟悉的香煙,白鴿
干燥空氣,黃昏氛圍
參與合唱的,全是我們的同齡人
穿著日漸規矩的外衣,喝年輕人舍不得買的
進口蘇打水
有人左手摘下眼鏡擦淚,右手還握住肩上
孩子的小腿
這遲來的盛會竟催出
莫名的克制與無措
無人蹦跳,更沒有誰
吹動響亮的口哨
只在音樂停頓的一瞬
一代人的愛與創傷
才浮出水面,短暫地
投影于歷史的波濤
我知道除了自己,別人不會
再唱這段旋律,為我們打掃不斷逝去的
金黃的現場
你從身后摟住我的腰
我閉眼
風送來春末海島,初夏草香
原來你的臂彎,才是我在太空運行時
一直渴望系上的那條軌道
但此刻你先把我帶上了
只容得下兩人的飛毯
旋轉旋轉乘著歌唱飛越城市啦
旋轉旋轉我們的歌手遠成一只螞蟻
旋轉旋轉青春別奔跑,人們慢些老
旋轉旋轉在貼緊的體溫中進入時空隧道
里面孤獨被壓縮成輕微的哇音
我會搬一個紅沙發坐下,揪你胡子玩
這是我幸福的時刻,我不想睜眼
當我在音樂節上和你乘坐一塊
打滿人生補丁的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