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敖登,王風雷
(1.內蒙古農業大學 職業技術學院; 2.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近幾年學界對旅蒙商的研究,成了一個熱點話題,公開發表或出版的論文及專著呈現增長態勢。在中國知網上,通過搜索引擎輸入“旅蒙商”三個字,便能夠找到60 篇文章,相關文章105 篇,其中包括一些碩士學位論文和會議論文。輸入“晉商”二字,能夠搜索的直接或間接的論文有7221 篇,數字相當可觀。在此基礎上輸入“陜商”二字,能檢索到直接或間接論文有182 篇。對“冀商”的研究,約有92 篇論文。此外,相關著作有秋原的《清代旅蒙商述略》(新星出版社2015 年)、蒙古國國家檔案局內蒙古自治區檔案局編《旅蒙商檔案薈萃》(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0 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內蒙古自治區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旅蒙商大盛魁》(內蒙古文史資料,第二十五輯)、馬宏祥編著《呼倫貝爾旅蒙商》(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 年)、邢野主編《內蒙古十通—旅蒙商通覽》(上下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 年)、盧明輝等《旅蒙商—17 世紀至20 世紀中原與蒙古地區的貿易關系》(中國商業出版社1995 年)、烏仁其其格《漠南商埠多倫諾爾》(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 年)。在一些地方的文史資料當中,還有零零散散的旅蒙商研究,因篇幅關系在此不一一贅述或羅列??偟膩碇v,在上述的諸多研究論著當中,有關旅蒙商學習蒙古語的信息少之又少。研究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抄本有助于揭示他們在蒙地立足并發展的內在規律。
旅蒙商深入草原深處與蒙古人做買賣,除了基本的商業準則,還必須具備相應的語言溝通能力。那么,深入草原深處從事經貿生意的內地商人,是怎么適應蒙古人的語言環境的呢?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換句話說,他們的蒙古語是怎么學的? 誰教的? 怎么過關的? 其中又有哪些秘訣?
根據我們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旅蒙商在學習蒙古語方面,基本上還是挖掘或承襲了歷史上的文教傳統,并在具體細節上進行了發揚光大,甚至有所創新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施教體系。早在元代,人們針對漢人南人的蒙古語學習,編寫了一部實用性很強的《至元譯語》,①包括天文、地理、人事、鞍馬、車器、五谷、飲食、身體、衣服、器物、文字、珍寶、飛禽、走獸、蟲魚、草木、菜果、數目、時令、方隅、君官、顏色等二十二個門類,用漢語音寫了蒙古語。該譯語收錄的詞匯量有限,但它的意義在于為漢人南人學習蒙古語開辟了一條全新的路徑,也為后繼者的學習其他語種提供了一個成熟的范式或模板。到了明代,四夷館所屬韃靼館的師儒們,為了推進蒙古語教學,全方位吸納了《至元譯語》的合理內核,音寫的《蒙古秘史》以及編撰成冊的各種版本《華夷譯語》,都屬于對前朝蒙古語教學模式的繼承和發揚。明初的《華夷譯語》是有蒙古文版本的,但后來衍生出來的各種版本 《蒙古譯語》《韃靼譯語》《北虜譯語》對蒙古語都進行了省略,②只剩下了用漢語音譯的蒙古語。這些事實都說明,由于教學側重點的變異,使得真正精通蒙古語言文字的學者變得越來越少。相比之下,四夷館所屬韃靼館的蒙古語教學只停留于口譯的水平,再沒有出現像當年那樣能夠用蒙漢兩種語言自主駕馭《蒙古秘史》的大學者。到了清代,政府對翻譯問題給予了高度重視,滿蒙漢三語翻譯變得十分普及。有關方面為滿足社會需求而編撰刊刻的滿蒙漢詞典,也成了一個文化領域的亮點。諸如滿蒙漢《三體清文鑒》、滿藏蒙漢《四體清文鑒》、滿漢蒙藏維《五體清文鑒》、敬齋輯富俊增補《三合便覽》、傅恒奉敕撰《欽定西域同文志》、阿貴等奉敕撰《御制滿珠蒙古漢字三合切音清文鑒》等都是很好的例證。實際上上述的辭書,與普通民眾的需求還有一段距離,特別是對旅蒙商而言還有點遙不可及的感覺。其原因為:
一是從國家層面刊刻的滿蒙漢詞典的普及率很低,學術還沒有真正下移至民眾當中,沒能逾越高層和普通老百姓之間文化方面的鴻溝。
二是在當時的條件下,特別是印刷技術只局限于木刻版的情況下,不可能進行大量的刷印廣泛地進行推廣,普通老百姓很難看到那些滿蒙漢辭書。
三是經濟原因造成一方面官方的刊刻、刷印及發行受到資金成本的制約,另一方面普通老百姓也買不起書。
四是上面提到的那些翻譯類的辭書,每一部都是卷帙浩繁,只適合于收藏更不適合于外出攜帶。
五是在當時條件下,讀書人的數量極其有限,文盲和半文盲的人口比例還是比較高。
六是那些文化相對落后的內地農民,漢字都不識幾個恐怕沒人去關注滿蒙漢三語辭書。
七是即便是那些鄉村教書先生,也很難精通滿蒙漢三語,因而他們所教的內容也只能局限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之類普及讀物。
八是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還有那封閉的環境,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人們安于現狀,甚至也不同程度地形成了一種不思進取心態。


總的來講,目前能夠看到的抄本包括殘缺本在內,主要有以下幾種:《蒙古翻語(無名氏甲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乙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丙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丁本)》《蒙古語書(靳人忠本)》《蒙古翻語話本 (王天恩本)》《蒙族俗語 (高隆喜本)》《蒙話俗語 (黨松茂本)》《蒙古翻譯 (趙英才本)》《蒙語通考(趙鳳本)》《漢蒙翻譯(馮氏本)》《滿漢蒙古話(申耀臣本)》(歸綏縣四區蘇蓋營村)《漢蒙會話》(開通冥路引領亡幡)《晉商蒙古話》(大開本)《漢蒙詞語》(皮張類開頭)《旅蒙商蒙古話》(殘本)《漢蒙譯語》(初一日開頭)《蒙古話語》(道光六年本)。在上述抄本文獻中,從詞條數量來看,多數在600-1000 條之間,只有《蒙語通考(趙鳳版)》詞條多達2458 條,數量最少的《蒙古翻譯(趙英才版)》收入詞語620 條。


旅蒙商留下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向人們傳遞了以下幾方面的信息:
首先,旅蒙商手持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凸顯了一個經濟性原則。就拿他們學習的音譯蒙古語的“教本”或曰“學本”來講,他們知道有市場需求,但同時也深知這一需求十分有限。因此他們首先著眼于經濟利益,然后才考慮社會需求,實現了二者的有機統一。他們認為出資刊刻音譯的蒙古語“教本”或曰“學本”不劃算,而且需求量有限,更談不上普及和推廣。傳抄最合算,用最低的投入獲取高額回報。這就是抄本盛行的一個主要原因。
其次,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抄本的編撰者,應該是那些具有實踐經驗的老者們的口述記錄,同時也不排除那些具有一定文字能力的商人書寫成冊的稿本。深入蒙地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商人,可謂滿腹經綸,在他們的皺紋以及胡子里,都充滿了神奇的故事。當他們回鄉安度晚年時,總感覺有些經歷有必要對年輕人通過口述方式或文字形式進行傳承。成功的經驗可以讓他們借鑒,失敗的教訓應該引以為戒,不能讓后繼者重蹈前人的覆轍。另外,那個年代的商幫,更多是通過對家族后代的教育延續香火,這樣長者的傳幫帶和現身說法尤為重要。由此可見,老者們有意識地為其孩子們走入蒙地的商道,做好了語言方面的準備工作。
第三,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手冊,具有實用性的特點。它的詞匯量最少也有幾百字,最多兩千來字,并非包羅萬象。它給人傳授的都是基本的詞匯,不能滿足一個學習者實際需求的時候,他就會想方設法擴大自己的詞匯量,這個過程實現了由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口語能力變得更為流暢。蒙古語抄本的實用性還表現在,幾百字或上千字的文本,攜帶也很方便,不會成為旅途的負擔,隨時隨地拿出來進行翻閱、操練。
第四,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手冊,短小精悍不會給學習者造成心理負擔,只要用心很快就能過關。數百字的詞匯量稍加努力,就能做到識記、保持、再認,甚至可以和蒙古人進行對話、交流。可見,口語練習是一個重要的學習方法,對詞匯的識記、保持、再認也只是學語言的初級階段,要把它轉化成自己的東西,入耳入腦入心還必須強化練習。蒙古語學習和外語學習,都有相近或相似的地方,其中聽力及口語訓練都是一項重要內容。然而,這種練習并不是在師傅監督下的被動練習,而是主動的出擊。
第五,旅蒙商所用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從另一個側面告訴人們學習蒙古語必須鎖定大漠南北這一廣闊的課堂環境。人是環境的產物,學語言也應如此。當你周圍的人都講蒙古語的時候,你就沒辦法被逼得只能跟著聽乃至于大膽地張口學語,耳濡目染語言能力漸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更重要的是,當地民眾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你的蒙古語教師。只要留意到處都是你的師傅,不恥下問說錯了也沒關系。商人的生存能力極強,他們很快適應了當地的語言環境,為蒙地的買賣城的繁盛注入了活力。




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抄本自身的不足也十分明顯。這主要表現在:
一是編撰者的蒙古語水平并不高,尚未達到應有的水平。他們雖然在蒙地待過,但是其興奮點在于賺錢,沒把蒙古語學習當作主業來對待。其具體做法很可能是能關注則關注,關注不了就放任自流。不過散養也是一種學習方式,有意和無意的差異還是有的。對于一個民間人士的自學,提出過分的要求或許不太科學。不管怎么說,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是很不錯了。
二是錯譯或張冠李戴的問題,也應當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拿到這些抄本的時候,還必須用質疑的眼光進行審讀,及時發現其中的錯訛。這一方面看研究人員駕馭蒙古語言文字的能力,另一方面還具備相應的音韻學知識。最近,布日古德、錫莉二人⑦對勘了各種版本的《至元譯語》后,共找出131 項錯謬并予以了糾正。以此類推,在旅蒙商所學蒙古語抄本中,各種各樣的錯誤也不少。其??笔乱?,在此不予以討論。
三是通過比對發現,對同一個蒙古語詞匯的音譯,所用的漢字都不一致。這樣的例子隨便拿出兩種抄本,輕而易舉都能夠找出來。這說明抄本經過多人編撰,沒有達成統一的標準,你編你的、我寫我的、互不借鑒,形成了五花八門的局面。還好用字不同,表達的意思一樣。這也是值得欣慰的一點,不同的抄本留下了不同的風格。
四是抄本、抄本,抄寫者的字跡有工整的,也有潦草的,這在客觀上影響了研究人員對它的辨認。本來復原音寫的蒙古語有一定的困難,字跡潦草人為地增加了難度系數,個別字費很大的勁去猜想。僅此而言,書寫規范字的意義深遠,這也是筆者從那些原始抄本中得到的一種感悟。
五是旅蒙商所學的蒙古語抄本,在詞匯的音譯方面并非十全十美,相反也有好多缺陷。眾所周知,漢字不可能精準地標注蒙古語音,甚至在音寫時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所謂的“審音勘同”⑧就是針對類似問題提出的一個研究方法。有些詞語的復原的確需要一番功夫,方能準確地展示它的本意,否則以訛傳訛貽誤后學。與之相對應,旅蒙商講的蒙古語,還帶有濃重的漢音色彩,其中最典型的一點就是把卷舌音R 都發成L。所有這些,在其用漢語音寫的蒙古語詞匯當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記。
六是旅蒙商學蒙古語只停留于口語層次,未上升的文字的層面,普及推廣面窄。他們看重的是一般意義上的翻譯和交流,看不到他們學習蒙古文的蹤跡。他們沒把自己定位到這一高度,能解決問題且不影響生意即可。這一推斷,至少在我們搜集到的文獻資料當中,是能夠站得住腳的。
本文通過對旅蒙商音譯蒙古語各類抄本的分析,得出以下結論:一是旅蒙商在蒙地的人文環境當中,在學習使用蒙古語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并拿出了針對特殊群體的簡明、實用音譯蒙古語手冊——速成教材。二是這些抄本從不同的側面折射出旅蒙商開拓蒙地市場,所付出的努力及其心路歷程,記錄了蒙、漢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真實場景。三是這些音譯蒙古語抄本不僅對旅蒙商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視野,而且對深入了解當時的社會歷史文化提供了文獻依據。四是從操作層面上講,人們深入到蒙古民眾當中進行自我摸索、操練,成就了一個獨特的訓練體系。五是從經驗層面講,鼓勵人們敢于說話、不怕笑話、提升自身的語言能力。六是音譯蒙古語的范式對現代人的語言學習有積極的參照意義,同時也有一定的推廣前景。
注 釋:
①賈敬顏、朱風合輯.蒙古譯語女真譯語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1-15.
②王風雷.蒙古族全史教育卷[M](上下冊)[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504-508.
④忒莫勒、烏云格日勒.烏里雅蘇臺志略 科布多政務總冊籌蒙芻議(外五種)[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2.
⑤王風雷.蒙古族全史教育卷(上下冊)[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734-735.

⑦布日古德,錫莉.‘至元譯語’的版本及其音譯漢字勘校[J].民族語文,2022(02).
⑧屈文軍.審音與勘同之法在蒙元史等研究領域內的運用[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