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處的江南

張永祎

如果說“小橋流水人家”是江南的溫婉風景，那么小巷綿延就是江南的肌理血脈。沉淀著夢里水鄉的前世今生，流淌著水岸人家的來龍去脈。江南小巷，伴隨著江南的風花雪月，滋養了江南的人格靈魂。到了江南，可去的地方確實很多，山清水秀，風景如畫，但千萬不要忘記那些多姿多彩的小巷，它們也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世上本沒有巷子，房子建得多了，就夾出了一條條小巷子。江南小巷有長有短，有直有曲，有遠有近，有深有淺，最主要的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比較寬的巷子，這種巷子空間相對比較寬敞，沒有那種特別窘迫的感覺，但也不特別張揚；還有一種是比較窄的巷子，兩邊的墻把這些巷子壓成了一線天，比這更為瘦窄的叫弄，那也是巷子的一種。

在浩浩湯湯的傳統和現代的文化語境中，這些縱橫交錯的江南小巷，歷經千年的風霜雨雪和人事更迭，逐漸形成了各具特征的美學空間。走進歲月深處的小巷，就好像是對江南文化的全方位喚醒，喚醒記憶，喚醒童年，喚醒曾經，唯美纖細，沉浸忘我。這里充滿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又有著似曾相識的熟稔。寓目之頃，也許覺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許多人一見傾心，終生難忘，時常會想起它們，“從別后，憶相逢”，“悠然入夢恍若昨”。這些江南小巷都是采江湖之水做成的骨肉，天生有一種人間天堂的水靈靈感覺，蒙蒙然，瑩瑩然，總會讓人陶醉其中、無法自拔。

美學符號：江南小巷的溫婉視像

江南水鄉有著自己的節奏，小巷里更有著整個水鄉的呼吸。不管是“有朋自遠方來”，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一瞬相遇，虛實之間，聚散離合，峰回路轉，就立馬能夠激發鄉情的沖動。一輪明月照小巷，似乎最懂人間情，讓本來只用于通行的小巷，蒙上了一層心靈的色彩，小巷就成了記住鄉愁的美學符號。

蜿蜒悠長。江南的小巷蜿蜒在粉墻黛瓦之間，走在里面，有時會有看不到底的感覺，但走著走著就變得豁然開朗，以為是到了盡頭，沒想到一轉彎，又是一個巷子，別開生面，別具風味，原來一個巷子迎來結局，就意味著另一個巷子重開新篇。這些巷子都比較狹窄，不可能容納很多人的并行，當然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有很多人并行。它們都被高高的院墻剪裁得非常苗條，楊柳細腰處需要側身而行，最窄的地方，還需要斂聲屏氣，收起肚皮。走在這些幽深的巷子里，只要你稍稍留神，也是到處都有風景，那些鏤空壁窗的老院墻壁，斑駁陸離，整整齊齊的石鋪巷道，干干凈凈，有的地方被磨得油光锃亮，這是許多人走出來的效果。那些爬滿紫藤的花架、彌漫青苔的矮墻，或許還能看見矮墻里石榴花紅，或者小草在墻角的縫隙里探出頭來，這些不管是綠色的、紅色的，還是枯黃色的，總是在為這悠長單調的巷子里增添一絲絲生動的意趣。這種獨特韻味在空氣中飄動，在每個人的腳下駐足，在每個人心中縈繞，溫軟悠長，徜徉其中，日子長了，就會給人一種朦朧而又幽深的美感，也會情不自禁地產生出某種特別的情愫。

恬靜悠揚。小巷總是躲在喧鬧街市的身后，猶抱琵琶半遮面，把那些蒼老的面容，藏進僻靜的角落，好像不愿示人，也羞于見人。不要說外面的那些鼎沸人聲進不來，就連陽光也只能在高墻的半腰來來回回地盤旋著。幽深與寂寥并不能完全概括它們的特點，唯有安靜、恬靜、寧靜，才更接近小巷應有的氣質。江南水鄉，到處都是熙熙攘攘，唯有小巷中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時間如水里的泥沙緩慢沉淀，這里最能聽得清楚的就是自己的腳步聲，甚至是自己的心跳聲。曾經看到如蝶的葉子隨風飛舞，飄落時把整個巷子都鋪成了一片金黃色，走在里面，顯得格外小心，躡手躡腳，不想讓沉重的腳步聲打擾小巷的清幽夢境。江南小巷如此漫無邊際的恬靜，讓人放下疲憊的身軀，把心靈中的每一點不快都剔除得干干凈凈，純凈如洗。

古樸悠閑。小巷的記憶是不老的話題，就像一首古老的歌，唱響著江南的往昔。“小橋流水幽小巷，柳絲煙雨女兒墻。”你不需要再去沉重的詞典中探幽尋古，一抬頭就是明清，一回首便是唐宋。青磚黛瓦，粉墻朱窗，清風拂過，古意悠悠。這里有江南時光的印記，也有水鄉歲月的年輪，仿佛是以一種非常隱匿的方式，不動聲色地把光陰的故事寫在自己的記憶里。踏著窄窄的江南青石板小路，看滄桑的舊門樓和水墨畫的鶯飛草長，那些古典簡約之美，同樣鑲刻在宅院樓臺中，注釋著一個個小巷深處的古樸情懷。推門進去，只見方寸天地里自有乾坤，亭臺樓閣，荷池水榭，花木茂盛，花雨漫天，一地香屑，停歇在這樣頗具傳統文人審美情趣的空間里，賞四時美景，閱八方花事，茶盡意酣，恣意快哉，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意象疊加：江南小巷的歲月滄桑

盡管時光流逝，歲月變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但歲月踏過的那一塊塊石板路，依然蜿蜒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蛛絲馬跡。它們縱橫捭闔著歷史過往，守候重溫著零落往事，江南的所有風情潛藏在小巷中。

歷史的傳遞。無數條小巷藏匿在歲月深處，代表江南人最初的浪漫和靈氣。許多小巷之所以有名，就是因為它們記錄了一段段的歷史歲月，記住了那些如煙往事和如夢傳奇。南京碑亭巷，就是因為在這里曾經發現過一塊刻有“紅樓一角”的石碑，而這個地方正是清代江寧織造府西界，碑亭巷因此得名。同樣，蘇州的帶城橋下塘，也是因為蘇州織造署在這條巷子里，讓人們記住了曹雪芹曾經在這里度過的童年時光。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提到過蘇州的醋庫巷，這里有“太原王氏家祠”。太原王氏在戰國時就已崛起，隋唐時期更是成為“五姓七族高門”之一。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孽海花》，以蘇州狀元洪鈞和賽金花為原型，書中記載了他們許多野史軼事，但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兩位名人的故居就在平江歷史街區的懸橋巷里。南京有個三七八巷很特別，也很有來頭。清朝時叫“官溝”，因為巷子下面是官方用磚砌的大型排水溝而得名，年代一久，“官溝”訛變為“干溝”，還曾名“千佛庵”。1956年編長樂路門牌，本來準備將“干溝”各家編為378 號、378-1號、378-2 號……巷內人家覺得這樣通信不方便，編門牌的工作人員就將“干溝”稱為“三七八巷”，巷內各戶都是整門牌，皆大歡喜。蘇州闊家頭巷，巷西有沈德潛故居，如今用作昆劇傳習所，巷東有玄通寺，清朝時因避康熙皇帝玄燁的諱，改稱元通寺或圓通寺。閭邱坊巷，蘇軾曾說過“蘇州有二邱，不到虎邱，須訪閭邱”，看似訪街，實為訪人，蘇軾每每探訪的就是住在這巷子里的北宋朝議大夫閭丘孝終，這條巷子也是因他而得名。

生命的傳奇。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專門到常州去看了青果巷，青果巷不過四百米，沿著運河兩岸而建，江南民居臨河而居，巷子與河道并行流淌。因為這里是水陸交通的樞紐，很快就發展成果品集散的大市場，因此得名“千果巷”，因為常州話“千”“青”不分，后來就逐漸叫成了“青果巷”。走在這個巷子里面，就好像與許多過往的精英人物頻頻照面，處處都能感受到澎湃的生命激情。明代文豪唐荊川，洋務運動先驅盛宣懷，晚清譴責小說家李伯元，劇作家吳祖光，“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中共早期領導人瞿秋白和“七君子”之一史良等等，這些都是從青果巷內走出的英才名人，凡此種種，蔚為大觀。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的故居也在青果巷，他對自己的家鄉充滿深情，曾在《早年自傳》中，比較詳盡地描述了他家在青果巷16 弄里的那座五進老宅，因為寫得真切傳神，栩栩如生，竟成了日后對此進行修繕的主要依據。南京三元巷是明嘉靖間抗倭名將尹鳳的居住地，他身手不凡，武藝高強，在鄉試、會試、殿試中連獲三個第一，號稱“連中三元”，因此人們就把尹鳳所居之巷，稱“三元巷”。據說以前不少娶親的花轎都要經過三元巷，圖個吉利，討個口彩，希望自己的子孫后代能夠金榜題名，出人頭地。一般來說，“三元”就是連中解元、會元和狀元的意思，但揚州的三元巷并非如此。明嘉靖四年（1525 年），揚州知府易瓚為昌明圣學、宏開文運，將原文津坊改稱狀元坊，紀念宋代三位揚州籍狀元。他們分別是：呂溱，宋仁宗時狀元；王昴，宋徽宗時狀元；李易，宋高宗時狀元。后人覺得狀元坊太過抽象，干脆就叫“三元巷”，變得更加具體，也朗朗上口。南京的烏衣巷，是一條幽靜狹小的巷子。三國時是吳國戍守石頭城營房所在地，因士兵們身穿黑衣，所以得名。后來名聲日隆，這里成了東晉世家大族居住之地，走出了王羲之、王獻之及山水詩派鼻祖謝靈運等文化巨匠。蘇州的廟堂巷，見證了楊絳從12 歲到21 歲的少女時代。除了楊絳外，廟堂巷還有若干名流居住其間，如楊絳的父親楊蔭杭，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女子大學校長、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名醫姚寅生、邵蟾桂，還有知名律師潘承鍔等。

民間的傳說。江南小巷眾多，其中不乏浪漫的文脈或深厚的底蘊。要了解這些小巷中的名人軼事，可以從民間傳說開始。據說南宋時金兀術攻進建康府（今南京），直奔內橋王府要活捉宋高宗，豈知宋高宗這時已領一班人馬倉皇出逃。快到南門時，宋高宗的坐騎突然煩躁不安，引頸嘶叫，大家都不知何故，只見一小臣進言，是馬渴需飲水。此時巷頭正好有口水井，待馬痛飲喝足以后，又精神抖擻，一路狂奔，很快就擺脫了金兵的追擊。因為這條巷子救主功高，從此，人們就將其稱為飲馬巷。驢子巷位于南京市下關儀鳳門外。據說清末在巷子里住著一位生意人叫毛老三，他有40 頭驢。當太平軍進攻南京城時，守城的清軍準備逃跑，雇用他的毛驢來馱運財寶，誰知剛出中華門，兩軍相遇，劍拔弩張，驚恐的毛驢馱著財寶四處狂奔，不知所蹤。第二天毛老三卻驚喜

地發現，40 頭毛驢一頭不少地回來了，老驢也識途。望著驢背上的財寶，膽小的毛老三怕惹來殺身之禍，決定獻給太平軍。楊秀清大喜，下令讓40 頭毛驢披紅戴花，由毛老三牽著頭驢，在南京城里走街串巷，很是風光了一把。從此，毛老三居住的巷子，就被人們稱為“驢子巷”。蘇州胡廂使巷，其中的“廂使”比較費解，但讀來卻有點纏綿，因為他與“相思”同音，所以老蘇州們都愛叫它“胡相思巷”。其實說其“相思”，也不為過，因為這里確實發生過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鄰家有女住平江，自幼生長在此廂”。據說這里曾住著一位富商小姐，與每日來送菜的小伙日久生情，卻不見容于世俗，常相思，難相守，最后被家人棒打鴛鴦，這位富商小姐投井身亡，確實令人扼腕嘆息。蘇州的九如巷，看似普通，卻是近代著名教育學家張冀牗的故居，張家有四女——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四人才貌雙全，人稱九如巷張家四才女。葉圣陶先生曾說過：“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到了都會幸福一輩子。”當年沈從文來這里找張兆和，因張兆和當時不在家，他就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好在最后喜結連理，花好月圓。而《斷章》作者卞之琳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當年也是為了追求張充和，急急忙忙趕到這里，但結果還是不如人意，未能夢想成真。

遷想妙得：江南小巷的人生意蘊

江南小巷，凡塵世俗，煙火裊裊，就像歲月的雕刻機，記錄下我們生命的點滴。思念來襲，生生不息，是情感的連接，也是人生的啟迪。小巷與每個江南人的生活都息息相關，每個人的腳印都會留在小巷的深處。這里有人生寫照的內心共鳴，更有潛移默化的哲理隱喻。

獨辟蹊徑的探索。我們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時常都會有這樣的經歷，走著走著，就會在不經意的地方發現新的路徑，即便是遇到走不通或者要繞路的情況，小巷也能夠幫助你及時調整路線，見縫插針，直接穿插，找到更為快捷便利的道路。江南小巷這種獨辟蹊徑的追求，不僅能夠使遇到的問題及時得到解決，更重要的是教會人們要敢于另起一行，善于從新的角度把握方向、觀察問題、認識世界、抓住機遇，不斷開辟出一條條新的道路來。其實，人生的道路又何嘗不是如此，人在旅途怎能一帆風順，也不可能沒有艱難險阻，只要敢為人先，勇于創新，哪怕是路狹道窄，也能夠絕處逢生，“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推陳出新，孜孜以求，敢于開辟新賽道，描繪新圖景，創造新人生。

忠于職守的擔當。江南的小巷數不勝數，氣象萬千，其最牢固的根基就是，必須要用一塊一塊石板鋪就出來，應該說，是每塊石板的負重擔當造就了小巷的歲月靜好。這些石板嚴絲合縫，井井有條，經風歷雨，矢志不渝，長年累月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即便是自己身上被壓出一道道坑坑洼洼的車痕，它們也默默堅守，所遇不辭。對于人生來說，幸福也不是一種傳說，而是一種奮斗，要擁有絢爛的人生，就必須勤勉務實，腳踏實地，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只有把每一步走實走好，才能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

密切配合的協作。看起來每個小巷都是獨立成篇的，但每個小巷是無法獨立成篇的，對于輸送人來人往的足跡來說，江南小巷應該是個整體概念，你的需要到哪里，小巷就會延伸到哪里。小巷連小巷，小巷轉小巷，星羅棋布，四通八達，異巷同歸，條條小巷通大道。這也就是說，每個小巷都只是負責一段路程，要穿越水鄉的時光，就必須是許多小巷子彼此連接的結果，是許多小巷密切配合的成果。江南小巷這種鍥而不舍的接力方式，讓我們認識到，堅持不懈，百折不撓，團結協作，通力合作，才是立身之本、力量之源和成功之道。

由此可見，江南小巷與江南文化不僅有著殊途同歸的同頻，也有著與生命體驗心心相印的共振。不認識江南小巷，就等于不認識江南文化。我們要讀懂江南文化，就要經常到江南小巷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品一品，刻骨銘心的記憶，激動人心的童話，始料不及的觸發，源源不斷的聯想，一定會讓我們不虛此行，“留在夢田里，永遠不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