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丹
上海市奉賢區人民法院,上海 201499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以綠色原則強有力地回應了社會發展所帶來的生態環境和資源浪費問題,從立法層面肯定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的重要意義,對司法裁判和私權利起到了引導、規制作用。但作為民法中新出現的基本原則,因其實施時間短、內容較為抽象等客觀限制,對于綠色原則如何以法律原則的形態在民事審判實踐中發揮作用尚有很大的探討空間。在此背景下,本文積極探索與綠色原則有關的類案審理思路,從綠色原則的適用范圍、適用方法等方面解讀其在實務中的裁判功能,為審理涉資源環境類民事案件摸索出一條明晰規范的審理路徑。
《民法典》第九條①《民法典》第九條: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確立了綠色原則,在分編如物權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中設置了相關“綠色”條款,基本形成了完整的“綠色”規范架構。但就綠色原則目前的司法適用情況來說,存在強行說理、適用錯誤等問題,體現的是對其內涵理解上的偏差。因而有必要從綠色原則的含義、與其他民法基本原則的關系、適用的民法領域等方面對其適用范圍予以明確。
綠色原則的具體內容為節約資源和保護生態環境。從文義、體系和目的等角度進行解釋分析,綜合各家學說,民法中綠色原則的含義包含了對資源不得浪費、高效利用的內在要求,以及民事主體保護生態和保護環境的限制性義務。綠色原則將節約、環保從道德要求上升為我國民法中的基本原則,明確其法律強制性,彌補了傳統民事法律在社會生態文明建設需求上的缺位,以私法配合公法在環境保護中相互補充,對協調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有重要價值,對法治建設、生態文明建設均具有積極的實踐意義。
作為一項民事法律基本原則,綠色原則不僅應在法理上起到價值導向作用,在司法實踐中也應發揮裁判依據功能。但在運用綠色原則的過程中,應注意辨析其與其他民法原則之間的關系[1],以免造成錯誤適用。民法基本原則包括平等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公序良俗原則等,其中公序良俗原則與《民法典》第九條的關系最為密切。在綠色原則成為民法明確規定的法律原則之前,一直被當做公序良俗中的一個類型進行考量。現在綠色原則單獨成為一個判定民事法律行為的原則,即綠色原則有其專屬的核心價值和裁判功能,并不是被公序良俗所包含的。
綠色原則作為民法新設立的基本原則,首先應從《民法典》的內容框架來分析其適用范圍?!睹穹ǖ洹吩谖餀嗑?、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中均設置了關于業主、用益物權人、建設用地使用權、合同履行及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的綠色條款。這就表明,除《民法典》第七編第七章以外,綠色原則在物權行使、合同履行過程中均需要適用。其次,在民事活動的其他領域,即便沒有明確的條文規定,但是涉及資源、生態和環境的情形,均需適用綠色原則,這是第九條作為法律原則的高階地位及規范性要求所決定的。但是對于在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綠色原則及產生何種法律后果仍需進一步作更細致的探討。
相比綠色原則的發展和適用來說,其他民事法律原則是在長期的社會實踐和司法實踐中形成的,以大量的判例為依托,具有相對完整的審理思路和適用方法,如誠實信用原則、公平原則等是在鄉規民約的基礎上,通過民法實踐確認后逐步發展為民事法律基本原則的。但《民法典》第九條是立法者為調整民事行為而設立的,生效時間較晚,產生的裁判案例較少,暫沒有具體實施綠色原則裁判功能的細則或審理模式。因此,在適用綠色原則于司法實踐前,有必要對適用的要求、方式、產生的法律效果進行探究。
綠色原則與其他民事法律原則一樣,根據其維護的核心價值和適用的民事活動領域發揮司法裁判作用,在此過程中必然會產生對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影響。所以適用綠色原則應當有一定的前提和要求,否則就可能造成濫用原則,使當事人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后果。
1.以準確為前提
適用綠色原則必須要準確,即與公法屬性的環保法律、其他的民事法律原則進行區分?!睹穹ǖ洹返诰艞l明確了綠色原則的私法屬性,不得用于公法性判斷,調節的是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在適用綠色原則時,也應當對綠色原則與公序良俗等原則做準確的區分,不可以為了適用而對綠色原則做擴大解釋,以免發生不當援引的情況。
2.以適度為要求
適用綠色原則于司法實踐的要求是適度,即對節約、環保的公益要求與民事主體實體權利義務的適度調整[1]。在審理涉及資源環境類民事案件時,為準確把握案件的價值取向、對當事人的民事行為效力準確判定、對裁判文書進行充分說理的需要,適用綠色原則是必然和必要的。但當綠色原則的介入會對當事人的實體權利義務產生有利或者不利的影響時,介入應當以必須對節約資源和保護生態環境產生正面的影響為要求;在介入后,還應嚴格控制綠色原則在限制民事主體實體權利義務上的適度性,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對公共利益的追求應當綜合自然、經濟、科技等社會發展的整體效果,不能因單一標準而對民事行為過于苛責。
因原則的抽象性特點,在適用綠色原則的過程中,往往需要與具體的法律規則相結合,根據不同民事法律規則的完備性差異,綠色原則在實務中往往以三種途徑發揮作用:輔助現有法律規范,強化說理;填補現有法規之漏洞,完善法律體系;發揮判例示范作用,提升環保理念[2]。
1.適用“三段論”之輔助作用
案件審理都要經過適用“大前提”、認定“小前提”及得出結論的“三段論”審理周期[3]。對存在可適用規則的涉資源環境類民事案件,適用綠色原則有助于對法律規則作出有利于環保精神的解讀和選擇:在認定法律事實時,綠色原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可引導相關事實認定向符合環保立場的方向傾斜;在得出裁判結論時,綠色原則可作為支持一方訴求的重要依據,在不影響案件定性的情況下,作出更有利于環境保護的裁判結果。如上海某綠化公司訴上海某藥業公司其他合同糾紛案①上海市奉賢區人民法院(2021)滬0120 民初14162 號民事判決書。的審理便體現了綠色原則對合同事由判定的綠色指引效果。該案中,被告以原告拒絕配合渣土回填的相關手續為由抗辯自身無過錯,法院以綠色原則引出雙方的環保注意義務:即使為實現改良土壤目的,被告也應采購山泥土,而非建筑垃圾。由此認定原告并無違約行為,被告應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
2.填補法規漏洞之指引作用
由于成文法的滯后性,針對新興的民事法律問題,現有法律可能出現規則模糊或者缺位的情況。涉資源環境類法律問題作為近年來興起的新類型案件,在現有法律規定不明的情況下,綠色原則可以對規范重新解釋或創制新的規范以填補民事法律規則中的漏洞[4]。在審理具體案件時,法官以節約資源和保護生態環境為核心,在兼顧民事主體私權利的基礎上,運用自由裁量權援引綠色原則對涉資源環境的民事行為進行價值判斷。在此過程中,綠色原則通過“造法”指引作用,以個案判例修補法律漏洞。但由于此種適用路徑對法官的專業素養及說理論證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實踐中鮮有應用。
3.發揮判例之環保警示作用
綠色原則雖然已寫入《民法典》,但尚未形成社會共識,距離我們要建設的生態文明社會目標還有很大差距。此時,司法裁判文書可以發揮宣傳教育載體的作用,在裁判說理的過程中對節約資源、保護環境的重要性予以闡述。即便有的案件運用現有的法律規則便可解決,但在論證之余,增加綠色原則對案件涉及的環境影響進行分析或評價,可以進一步起到環保教育警示作用。如前案中,法官在裁判說理中融入綠色原則,對被告借土地改良之名,行處理建筑垃圾之實的行為予以否定,對原告拒絕配合被告辦理渣土回填有關手續予以肯定,是對生態文明建設的司法助力。
綠色原則調整的是民事主體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相對于未適用綠色原則,適用該原則會產生限制或改變民事主體權利義務的結果。綜合司法實踐和學界的探討,發揮綠色原則的司法裁判作用會產生相應的法律效果。
1.適用綠色原則限制當事人濫用訴權
目前學界對綠色原則中“資源”的含義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種觀點認為僅指自然資源,另一種觀點認為對“資源”應做擴大解釋,包含自然資源及社會資源。筆者對此持第二種觀點,就社會加速發展及資源快速消耗的現狀,除了自然資源以外的經勞動創造的物質資源、人力資源等均屬于寶貴的資源范疇,應屬于綠色原則所指的“資源”。由此,對于當事人濫用訴權、重復訴訟的起訴或訴請,依據綠色原則,為節約司法資源的目的,可以予以駁回。
2.適用綠色原則判定民事法律行為的無效
根據《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二款的規定,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該條規定中的公序良俗并非單指公序良俗原則,應當還包括綠色原則、誠信原則、公平原則等民法核心的價值要求。鑒于此,民事法律行為違反了綠色原則存在被判定無效的可能[5],前案中如原、被告以處理建筑垃圾為目的簽訂該民事合同,極大地損害了園林地塊的生態作用,應認定為無效。
3.適用綠色原則調整民事主體的實體權利義務
綠色原則包含了對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應當性、規范性要求,即對民事主體進行民事活動提出了強制性的環保義務,否則就會有相應的法律后果。前案中,假設被告有充分的證據證明該園林地塊有改良的必要,而以渣土回填的方式確實可以達到種植紅豆杉的標準,在綠色原則缺位時,原告是否可以要求被告選擇采購山泥土來代替渣土回填?若可以,被告因采購山泥土而增加的成本應當如何承擔?若不可以,對于渣土回填造成的土質破壞,由此對原告造成的經濟損失,還需要原告自行承擔舉證責任,并再次向被告追償。此時,適用綠色原則就可以起到調整民事主體的實體權利義務、避免當事人訴累、保護生態環境和節約司法資源的多重效果。
法律原則的生命力主要在于司法實踐。但由于綠色原則在實踐中尚未形成統一的適用標準,且與其他傳統的民事法律原則存在一定的價值重合和沖突,導致適用綠色原則出現范圍過窄或過寬、同案不同判等情況,無法充分發揮綠色原則在司法實踐中的時代作用。鑒于此,為維護法律的穩定性和裁判的權威性,仍需制定適用綠色原則的路徑優化方案。
鼓勵法官從個案著手,對涉及資源、生態和環境的民事案件,積極以準確、適度的標準適用綠色原則,結合個案情況,對于法律規定模糊或者存在法律漏洞的民事問題作出有利于環保的規則解釋,對于違背綠色原則的民事行為進行符合環保理念的價值衡量,以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和大量的判例積累為“造法”進行鋪墊。
以量變推動質變,在大量適用綠色原則的案件中總結、歸納出通用的類案審理路徑,再通過案例指導制度發布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件[6],對其審理路徑進行具體闡釋,使綠色原則具有明確的可操作性和統一的裁判標準。完善適用綠色原則的規則標準是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有效限制,也是防止濫用法律原則的整體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