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來強
(甘肅省隴劇院 甘肅 蘭州 730030)
正所謂“七分場面三分唱”[1],戲曲伴奏是戲曲唱腔必不可少的幫襯,其在戲曲演出中的重要性已在業內達成共識。樂隊伴奏能潤色戲曲演員聲腔,并以旋律的起伏和節奏的強弱配合演員的情緒變化。雖然主角唱腔還是“紅花”,但戲曲伴奏作為樂隊中的“綠葉”,其“跟腔包調”和“托腔保調”的兩大重要功能決定了整個劇目的呈現效果。胡琴類樂器撐起了大部分戲曲“場面”,如普遍運用于各類戲曲中的二胡、京劇中的京胡、豫劇中的墜胡,黃梅戲中的高胡等等,秦腔樂隊使用的板胡更是包腔樂器之首[2]。胡琴在伴奏時不僅要借助胡琴已有的演奏法達到樂譜的基本要求,還要緊密結合主唱聲腔變化,在戲曲唱腔中借鑒技法,才能呈現出更扣人心弦的演出效果。胡琴在戲曲實踐中形成聲腔化,發展出戲曲唱腔式技法的同時也為樂器本身和人聲唱腔“潤腔”。由此可知,聲腔化是戲曲實踐發展的必然結果,研究胡琴聲腔化首先要從戲曲唱腔入手。
“場面”往往借助伴奏樂隊的烘托呈現出更好的表演效果,觀眾部分的情緒由唱腔和念白帶動,部分情緒由伴奏樂隊引導。在伴奏樂隊配合主唱的過程中,胡琴與人聲交流更多,并對其他樂器起連接和統領的作用[3]。不論是在唱腔鋪墊處還是過門華彩處,胡琴的獨特性使它均以韻味十足的旋律推動劇目情節的發展并撐起大部分“場面”,那么胡琴是如何做到的?
從胡琴的樂器特性看,拉弦樂器比鍵盤樂器、彈撥樂器及擊弦樂器等點狀音響屬性樂器更易產生趨近整數比的豐富諧音列,而撥弦樂器諧音列的偏離現象要比拉弦樂器更明顯[4]。拉奏胡琴時產生的持續性弦振動能讓弦以穩定的狀態持續擴散聲音。相較于彈撥樂器以點式擊弦方式產生振動,拉弦樂器音色比彈撥樂器音色更豐滿、和諧。唱腔旋律的鋪墊效果方面,胡琴的線狀聲音比彈撥樂器波動更小,可以穩定地保持音色;音響控制方面,胡琴比吹管樂器的“音頭”感更弱,對主唱的聲場干預較小;更出色的是,胡琴具有出色的音色兼容性與歌唱性,不但能模仿人聲韻律的語言音調,還可以自然過渡不同音,充實、豐滿、穩定整個樂隊的音響效果[5]。
從胡琴的功能看,胡琴靠右手運弓控制弦的剛性變化,弦振動的強弱直接影響唱腔的韻味,演奏者通過調節節奏的快慢來配合唱腔速度、節拍節奏的變化;同時,也在輕重音的處理上與唱腔形成對比,突出唱腔旋律,凸顯劇種風格及韻味。其次胡琴的左手按弦,沒有品和指板的限制。其定弦沒有固定的絕對音高,靈活多變的音域可根據唱腔自由地改腔換調;各種裝飾音的頻繁運用,也豐富了胡琴的表現力,美化了唱腔旋律。胡琴伴奏以唱腔旋律為基本框架,旋律和節奏上與唱腔基本一致;但在托腔時需要墊襯加花、跟腔使音樂強弱自然、過門處連貫自如,以達到器樂與唱腔相統一的演奏效果。胡琴伴奏與唱腔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其獨特的跟腔呼吸的伴奏手法也是其他伴奏樂器無法演繹的。
基于這些特性,胡琴的音色和功能受到整個劇目“場面”的重視,是推動劇情發展必不可少的伴奏樂器。柔情與深情都離不開胡琴的渲染,女聲音高較高時,與女聲相似的高音胡琴甚至可以達到與歌唱者完全相同的音高,胡琴也會代替人聲演奏一段曲調、幾小節唱腔,或是一段曲牌與過門。這時的“場面”效果完全由胡琴掌控。由此可見,胡琴在戲曲樂隊伴奏中的不可替代性,同時也是成就名角之專用品[6]。
上文提到,主唱聲腔在演唱時需要伴奏樂隊的配合,而以胡琴為主的器樂在伴奏時也需要從戲腔中強化包腔功能。戲腔中存在人聲吟誦、音韻、字腔、語氣等影響情緒表達的環節,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闡述了器樂把握戲曲氣韻的不易:“世間有一字,即有一字之頭,所謂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謂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7]”而戲腔作為帶腔之音,單音變化豐富,非一組音的堆積,且處于持續變化的狀態中。音腔的變化也是音高、音長、音強、音色的遞變,這個過程整體構成了音腔的“曲線美”[8]。戲腔音數量豐富,且戲腔的表演技巧與其它音樂截然不同,它不但具有強調和模仿不同年齡段人聲音的能力,還擁有可以在不同情況下使用的特殊呼吸技巧。胡琴的聲腔化,是在表演中模仿戲腔音效,還原戲曲韻味。
戲腔的使用技巧多種多樣,而胡琴無品柱、無指板的器樂特點,可以通過吟、猱、綽、注的特定技法填充單音音色,使旋律具備戲腔的歌唱性。胡琴演奏的顫音與唱腔中的顫音有著相似的頻率,這使為配合人聲而設計的胡琴具備以變化豐富的帶腔之音表現傳統音樂音腔的能力。除響度和節奏的明顯不同,唱腔和胡琴聲腔不但具有相似的演唱、演奏法,還可以表達特定情緒情感。
雖然這些特定的胡琴技法誕生于戲曲的表演實踐中,但實際演奏仍欠缺一些韻味。從戲腔音韻變化角度看,戲曲歌詞音節要求押韻,每個歌詞音韻可進一步劃分為更小的單元,呈現出多音節的組合模式,有些音節中間有短暫的停頓,這些停頓突然、短促且難以察覺。《音腔論》認為,唱腔內部的音色變化與音韻學和咬字法有關,與之類似的樂器演奏法體現在指法、手法與弓法之中[9]。這闡述了胡琴在實際演奏中如何以戲腔的行腔方式做到吐字歸韻,使聽眾產生戲腔聽感。要做到胡琴的聲腔化,首先要了解人聲音腔的運作模式,再深入到演奏實踐中。以相應演奏法模仿戲腔的同時,維持旋律演奏時行弓運氣的完整性和流動性,這樣才能與腔韻唱感嚴絲合縫。
首先,胡琴的自身特性使聲腔化在伴奏樂隊中起到“潤腔”的作用,這也是后續胡琴聲腔化相關技法的起點。胡琴擅長演奏線性旋律,與戲腔追求的音的線性變化不謀而合。相較于其他民樂器,胡琴音色更似人聲,也有更貼合地區特色唱腔的專用胡琴。如熱情粗獷的板胡、甜美細膩的高胡、清脆明亮的高胡、婉轉如歌的二胡等。受材質影響,胡琴的基礎音色已經具備襯托唱腔效果,再配合前文所提到的發言唱詞,對主唱人聲的潤色效果更加顯著。
其次,“潤腔”效果的呈現與前文討論的模仿戲腔有直接聯系。通過運用弓指法來配合“音隨字轉、字隨腔行”特征的旋律,呈現演唱過程中語言的起伏[10]。弓法方面,為配合唱腔運氣,一弓內弓段長短和力度的強弱會隨戲曲腔韻的剛柔、虛實、濃淡、急緩產生變化。戲曲聲腔唱詞中的咬字拖腔過程也有主次之分,唱詞中有主謂賓,也有助詞、感嘆詞,演奏者依照音樂里的節拍韻律和語言的聲韻節律來變化語氣的輕重,弓法之變,如咬字拖韻。指法方面,按弦如人聲發音吐字,以扎實的清亮音色模擬人聲吟唱。揉弦時可根據情緒波動調整揉弦頻率,胡琴的聲腔化是以揉弦表現戲腔音尾中“嘆”的韻味的關鍵。為配合唱腔效果,胡琴可以使用滑音模仿語言的音效,加入華彩,在保證旋律正常演奏的基礎上,模仿戲腔變化;也可借助弓法,發出連貫的線性音。這便是戲腔追求的圓潤,即可以流動地連接抑揚錯落的音調。
最后,胡琴聲腔化為整個劇目“潤腔”。胡琴與唱腔合唱或相交替在戲曲伴奏樂隊中十分常見,“七分場面”離不開胡琴的積極配合,因此聲腔化的胡琴音效在演出中尤為重要。由聲腔化發展出的“潤腔”,方法多樣且富有腔調。“跟腔”時,胡琴伴奏旋律和唱腔大體相同,由于唱腔中的拖腔是集中抒發感情的部分,為了突出優美動聽的拖腔,胡琴伴奏也隨機應變加以配合。當主唱行腔放慢時,胡琴聲腔化的哀嘆更襯托出唱腔的生動、優美。胡琴聲腔化從伴奏旋律形態的曲調、板眼、速度、力度,到更深層次的腔韻、情緒、氣息等多方面對唱腔進行烘托、潤色,與唱腔高度融合,避免了非聲腔化器樂直接伴奏戲腔的異質感,豐富了聽眾的聽覺體驗。
戲曲的演唱方式與我國的語言使用習慣、發音腔調以及傳統審美有著緊密聯系;唱腔的語言節奏、旋律線等也與音樂自身的表現力密切相關。聲腔是戲曲表演的重中之重,戲曲人聲部分的旋律線需要伴奏樂隊來烘托,多數觀眾欣賞戲曲時也會特別關注戲曲聲腔。
挖掘胡琴聲腔化的審美意蘊,更多是挖掘其背后的唱腔內涵。秉持著以人聲為美的理念,胡琴的一些基礎演奏法在演出伴奏中深度服務于唱腔,即對唱腔的“潤腔”貫穿胡琴聲腔化始終。聲腔化是“潤腔”的基礎,聲腔化的“潤腔”效果與單純聲樂結合器樂伴奏效果不同,胡琴在戲曲實踐中填補人聲空白,豐富旋律層次并潤色人聲唱腔,增添戲曲感染力。《清稗類鈔》載:“嗓音之在家不在家,全恃胡琴襯托得宜……或唱者偶有微疵……拉者能隨機應變,補苴罅漏,如天衣無縫。[11]”胡琴聲腔化為唱腔注入韻味,提升整個“場面”的演出效果。其審美內蘊的核心是對人聲的重視:唱腔雖有“三分”卻仍是主角,伴奏樂隊中也只有胡琴的音色最貼合唱腔,進一步發展聲腔化是提升戲曲聽感的必然要求。
中國傳統音樂的審美習慣對演奏者的樂器聲腔化追求產生了深遠影響,正所謂“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而“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由“歌詠其聲也[12]”可知音聲之起由人心動,歌唱是表達心動音聲最直接的方式,樂器不過是樂的載體,是表現樂的手段和媒介。聲腔化對唱腔的模仿和對行腔的修飾,既保留了胡琴的獨特音色和長線條旋律,也補充、完善了繁縟的裝飾音及人聲難以比擬的自由切換音區技巧。胡琴聲腔化是對人聲唱腔不足的延伸,是從人聲審美追求出發,通過樂器獲得審美愉悅的重要途徑。聲腔化將胡琴的功能性和人聲的歌唱性合二為一,推動戲劇音樂的發展。
胡琴聲腔化不可替代的能力源于戲曲唱腔的啟發,戲曲唱腔表演也逐漸離不開胡琴的“撐場”。從“潤腔”角度出發,無論是樂器的自身特性還是技巧帶來的功能性,其撐起戲曲“場面”的關鍵在于是否有高度融合唱腔的能力。胡琴聲腔化從學習戲腔吐字歸韻中來,演奏者控制弓法使“跟腔”更加自然流暢是模仿戲腔氣韻的基礎;指法技巧既豐富胡琴聲腔的腔調,也保持了樂器自身旋律對旋律修飾,在傳承唱腔的基礎上發展了唱腔,在唱腔與伴奏樂隊銜接的過門處尤為明顯。胡琴的聲腔化是戲曲中的器樂“潤腔”的具體表現,當主奏旋律被胡琴以聲腔化的方式呈現時,人聲的換氣處和聲腔的柔和度被胡琴補充,胡琴聲腔與唱腔交織在一起,表達曲中的微妙情感。胡琴的聲腔化從唱腔的審美內涵出發并與唱腔交流,是在腔韻的交流中實現一臺優秀戲曲劇目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