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艷 白海波 編輯/王亞亞
實現“碳達峰”“碳中和”是構建人與自然命運共同體的偉大實踐,世界能源結構正在向非化石能源轉型,新能源成為國際競爭的制高點。當前,我國的新能源產業除了滿足國內綠色轉型發展的需要,還為世界綠色轉型提供了新動能。2022年,我國企業光伏和風電設備出口分別占世界銷售總量的70%和60%,“中國制造”的新能源汽車占世界銷售總量的40%,這些新能源、節能環保產業為全球能源結構轉型做出了積極貢獻。
在新能源產業快速發展的背后,新能源上游所需的原材料鋰、鈷、鎳、石墨、稀土等在傳統工業處于輔助性地位的資源,在光伏面板、風電發力渦輪、動力電池、儲能設備等新能源細分領域占據關鍵主導地位。如今,新能源礦產成為我國海外投資的熱門領域,亦引起各國關注。鑒于新能源礦產的特征和戰略重要性,我國的能源綠色轉型與能源安全問題交織在一起。“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實施能源資源安全戰略,要堅持立足國內、補齊短板、多元保障、強化儲備,完善產供儲銷體系,增強能源持續穩定供應和風險管控能力。對我國而言,除了開發利用國內資源,還須通過豐富進口渠道和加大對外上游資源品的投資力度,以充分利用國內國際兩個市場、保障新能源產業鏈安全。
隨著新能源、節能環保等戰略性產業快速發展,以動力電池產業鏈為核心的新能源礦產行業開發滲透全產業鏈。動力電池產業鏈可分為上游礦產資源、中游礦產冶煉及電池材料制造、下游電池生產和應用三大環節。新能源礦產的投資者涵蓋了電池產業鏈的上、中、下游,呈現出全產業鏈“找礦”的局面。上游企業以洛陽鉬業、寒銳鈷業為代表,雖然最初開發的有色金屬品類各異,但近年來紛紛把業務重點聚焦到新能源礦產上游;中游是以贛鋒鋰業、天齊鋰業等為代表的企業,其以礦產加工起家,為改變與上游壟斷礦企議價的被動局面,十多年前就開始布局全球礦產資源收購;下游是以寧德時代、比亞迪為代表的下游電池廠商,也不再滿足與上游簽署長單保供應,而是自身進軍上游礦產資源環節。
目前,多家企業正在利用能源轉型契機,在戰略上重新整合上下游資源,致力于打通新能源產業鏈上下游,并向產業鏈高端邁進。例如,盛屯礦業集團將打通新能源產業鏈作為發展戰略,通過上控資源、下拓材料形成上下游合力,積極發展海外投資,在材料端與其他企業開展合作,布局下游三元材料,最終進入動力電池領域。
雖然我國礦產資源門類齊全,但是新能源礦產資源較為短缺,且品質不夠高,我國的新能源礦產供需存在結構性失衡挑戰。
一是新能源礦產資源全球儲量有限、生產高度集中,存在地區性不平衡。從儲備看,新能源礦產資源生產和加工主要聚集在澳大利亞、美國、俄羅斯、中國等少數國家。公開資料顯示,以玻利維亞、阿根廷和智利為中心的南美“鋰三角”地區占全球鋰儲量的76%,印尼、菲律賓和俄羅斯三國鎳資源產量占全球的50%以上,剛果(金)的鈷資源產量占全球的70%。根據國際能源署預測,2040年全球鋰、鎳、石墨、鈷、稀土的需求量將分別增長至2020年的43倍、41倍、25倍、21倍、15倍;2030年我國風電、光伏、儲能等產業對銅、鎳、鉻、鉬、鋅、硅等的需求量將增至2020年底的3—4倍。
二是新能源礦產供應鏈自身具有脆弱性,進一步加劇了其供需的結構性失衡。首先,新能源礦產具有地緣政治屬性。礦產資源是影響國家安全與區域地緣政治關系的要素,地緣政治的不確定性威脅著能源供應鏈的安全。西方發達國家以及各區域性大國對戰略性礦產資源的爭奪潛藏在地緣政治經濟格局中。美國與澳大利亞、剛果(金)等10個國家組成礦業生產大聯盟,突出全球資源治理的“圈子化”。我國90%以上的新能源礦產運輸要經過馬六甲海峽、巽他海峽和南海運輸通道抵達國內,一旦有突發因素阻斷運輸通道,將導致礦產品供應鏈受阻或斷裂。其次,新能源礦產具有金融屬性。資本博弈、經濟基本面、市場情緒等因素均會影響其價格,尤其是在期貨市場,小幅的供應擾動也可能帶來大幅的價格波動。如2022年年初倫敦金屬交易所期貨鎳礦價格經過先暴漲后暴跌的“過山車”式行情,市場停擺與極端價格沖擊全球鎳市場。
隨著新能源行業的快速發展,上游鋰、鎳、鈷、硅等礦產資源的開發與供應越來越受到我國企業的重視。為確保新能源產業創新和可持續發展,不少企業紛紛將新能源礦產供應鏈延伸向海外。目前,我國新能源礦產海外布局呈現出以下三方面特征。
一是民營企業抱團出海,成為新能源礦產海外投資的先鋒。近年來,華友鈷業、格林美、中偉股份、億緯鋰能等電池產業鏈中游企業紛紛進入印尼市場,與青山集團共同投資建設冶煉廠,使用青山集團的鎳礦資源生產高冰鎳等電池上游原材料。民營企業一方面敏銳地把握了行業發展戰略機遇期,另一方面其資金、信用資源和風控能力與擴張速度、規模和節奏不完全匹配,項目風險管控能力需要加強。
二是企業出海的商業模式具有投建營一體化的特征。在印尼青山和印尼德龍工業園內,我國企業紛紛投資鎳合金礦冶煉項目,帶動工程—采購—建設(EPC)和中國先進裝備、勞務出口。這類項目涉及資金規模大,設備、勞務出口環節和投資項目整體具有很強的聯動性,但同時也對投資人管理項目全生命周期風險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三是投資國別集中度高,國別風險高企。由于新能源礦產多分布在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從統計數據看,中國出口信用保險公司新能源礦產業務曾出現過由于項目投資目的地集中而導致的國別風險集中度短期急劇上升的情況。例如,在2017前后,企業赴剛果(金)集中投資銅鈷礦,2020年前后大規模印尼紅土鎳礦項目集中投保,而且部分資源型國家政治局勢堪憂和投資政策的不穩定也不斷干擾投資項目的經營安全。
新能源礦產行業具有特殊的資源稟賦、金融屬性、地緣政治等特征,決定了我國必須高度關注新能源礦產行業產業鏈安全問題。當前,我國新能源礦產海外布局尤需關注以下幾方面的風險。
一是東道國政策變動風險。在新能源礦業領域,礦業開發特許權是關注政策變動的最主要原因,在礦業勘探開發和冶煉領域,礦源的穩定性、充足性直接影響項目的預期收益,礦料短缺還會造成下游生產成本上升。新能源礦產具有稀缺性,東道國政府可能基于資源強國戰略或戰略資源保護的考慮,限制新能源礦產出口。如印尼政府,考慮能源礦業是該國的支柱產業,政府為完善本土鎳產業鏈,并逐步提升本國的新能源產業化水平,分別于2009年、2012年、2014年、2021年出臺了限制鎳礦原礦出口政策,原礦投資政策也相應調整。國別風險高度集中問題,在政策風險方面極其顯著。目前在印尼有德龍、中偉等多家企業在當地投資多個鎳礦冶煉生產項目,行業集中敏感,投資規模大、運營周期長,一旦印尼的礦業投資和出口政策出現調整,鎳礦開發項目將面臨較大的政治風險。2018年剛果(金)政府修訂《礦業法》,通過縮短穩定條款期限、增加各類稅費等方式調整礦業利益格局,紫金礦業、洛陽鉬業等企業在剛果(金)大規模投資收購和運營的多個銅鈷礦項目將面臨較大的間接征收和政府違約風險。
二是地緣政治風險。新能源礦產具有較強的地緣政治屬性,地緣政治、能源外交等是影響能源安全的主要因素。俄烏沖突是倫鎳風波的導火線,倫敦金融交易所禁止俄鎳交割,而青山控股一直以來都是從俄羅斯諾里爾斯克(Nornickel)鎳業獲取純鎳,國別供應鏈的中斷引發了價格波動。礦藏豐富的澳大利亞屬于“五眼聯盟”國家,在資源開發方面更傾向與美國、加拿大聯盟,強化“盎格魯撒克遜”族群的整體利益。
三是國有化征收風險。新能源礦產的主要產地多位于政局不穩定、經濟高度依賴資源出口、法律環境惡劣、暴亂頻發、征收風險高企的國家。在非洲剛果(金),菲利克斯·齊塞克迪總統2019年上臺后,對“礦產基礎設施”等在內的外國礦業項目進行審查,以確保公平和有效。南美“鋰三角”國家的經濟體系脆弱,受西方政治滲透和干涉,國內左、右翼政治勢力頻繁更迭。智利新總統加夫列爾·博里奇上任后,計劃推進鋰礦等資源的國有化,還可能仿照“歐佩克”探索建立南美“鋰佩克”,共同加強對鋰資源的控制。
四是資源民族主義引發的風險。“資源民族主義”指的是資源國家加強資源主權、控制資源流向、強化資源價值的政策取向,在自身利益得不到滿足時,可能采取限制出口、收回礦權、加征稅費等多種政府行為干預外國企業的資源開發。也可能通過煽動民情,以環境保護、社區生活、用工就業等為借口,干擾外國企業的正常經營。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國內發展受困的背景下,資源民族主義情緒更容易高漲。
五是東道國的環境和社會風險。礦產資源開發會對當地生態環境造成破壞,隨著“雙碳”目標的推進,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ESG)成為海外投資關注的風險之一。可持續發展要求我們不僅要對戰略性礦產資源進行合理開發利用,而且要盡量減少廢氣排放。例如,由于鎳鐵轉產高冰鎳生產過程碳排放量約59t/噸鎳,顯著高于硫化礦(10t/噸)和紅土礦高壓酸浸(19t/噸),在減碳方面面臨較大環境壓力。
六是價格波動風險。引起礦產資源價格波動的因素很多,倫鎳價格風波一方面是由全球鎳供需緊張造成的,另一方面由于國際資本市場博弈激烈,青山集團被多頭“逼空”,刺激了價格暴漲。此外,自然災害、工會罷工事件等也會造成礦山減產停產,影響市場供應能力,最終傳導至價格端。近一年,鋰品種價格平均上漲了11倍,鈷品種價格平均上漲了110%,其他品種價格上漲40%-200%不等。長期來看,新能源價格還有進一步上漲的趨勢,這給項目投資的財務計劃和風險評估管理帶來了一定困難。
七是行業技術革新風險。新能源產業鏈上的部分環節正發生技術革新。以鎳礦為例,青山控股于2021年7月開始在印尼試制鎳含量75%以上的高冰鎳,并于2021年底試制成功。該工藝打通了鎳資源供給的產業鏈條,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硫化鎳的供需結構性矛盾。在該技術成功投產后,倫鎳價格一度下跌。隨著未來高冰鎳生產線的推廣,將帶來鎳供給端的變革。此外,隨著工藝革新,原有生產線和投入也面臨著淘汰和更新的問題,進一步增加了項目投資的不確定性。
新能源礦產供應鏈安全關系到我國新能源供應鏈安全,關系到我國在新一輪國際競爭中能否獲得發展先機和競爭優勢。我國需要從以下方面加強新能源礦產供應鏈安全保障:
第一,完善頂層設計,將新能源礦產供應鏈安全問題上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歐美主要國家均將新能源礦產供應鏈納入國家安全戰略。2021年6月,美國發布的《美國供應鏈報告》認為,美國在關鍵礦產方面過度依賴外國,對國家和經濟安全構成了威脅。2020年9月,歐盟發布更新后的關鍵礦產目錄,增加了鋰、鍶、鈦三種金屬,并將稀土列入最高供應風險等級。“十四五”規劃原則性提出要保障能源和戰略性礦產資源安全,但我國尚未從國家安全高度發布國家級的專項政策文件。建議站在國家經濟安全觀的高度,提升各層級對新能源供應鏈安全的重視程度,為國家利益保駕護航。
第二,完善政策措施,加大對新能源產業政策的規劃引導。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將推動能源清潔低碳、安全高效利用作為加快推動綠色低碳發展的重要內容。在最新發布的《關于促進新時代新能源高質量發展的實施方案》中,尚未提及新能源礦產的內容,僅在2020年國務院發布的《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規劃(2021—2035)》中,提出“鼓勵企業提高鋰、鎳、鈷、鉑等關鍵資源保障能力”。建議將新能源礦產資源納入新能源開發利用的范圍,從國內外產業鏈協同的視角制定長期產業政策,為企業和金融機構等市場主體開發利用新能源礦產提供制度依據。
第三,在項目推動和實施中重視ESG問題,實現互利共贏。隨著“雙碳”目標的推進,全球越來越重視環境和社會問題,金融機構要制定環境和社會風險分類標準管理體系,事前依據項目分類實施差異化的風險評審和管理措施。出海企業要強化公司環境和社會治理能力,要在尊重東道國發展規劃和監管規定的基礎上開發利用資源,在技術轉移、勞工安全、清潔生產、廢物處理、社區公益和輿情引導等環節做好包括合規、透明化的全方位安排,嚴格遵守ESG相關規則。
第四,發揮金融支持新能源礦業暢通的作用。新能源礦產融資具有周期長、資金規模大、風險集中度高的特點,這要求金融機構積極創新金融產品,提高服務效能,實施差異化的政策。引導更多基金、債券、出口信貸等資本向新能源礦產領域匯集,使企業獲得高效率和低成本的資金,增強國際市場的競爭力,更好把握當前的重要戰略機遇期。站在國家經濟安全觀的高度,強化政策性金融在能源安全保障中的擔當和使命,充分詮釋好政策性和政治性的內在邏輯,平衡好政策性底色和商業化運營的對立統一關系。
第五,全面防控新能源礦業海外投資風險。在遴選項目經濟技術可行的基礎上,還要管控好每個項目ESG風險,同時控制好國別風險集中度,協助好民營企業完善融資結構,把控好擴張節奏。積極探索開發非約束性貸款保險產品,以“國家利益”為標準,更有效地激勵企業多元化海外市場開發,保障我國海外能源戰略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