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大選，答案在風中飄

李長江

2023年7月9日，泰國曼谷，遠進黨領導人皮塔向支持者揮手致意

曾幾何時，這個被選民直喊“皮塔”的年輕人，被外界看作擔當下任泰國總理的熱門人選。然而，日前在第二次總理闖關失敗后，皮塔能夠領導泰國的概率已無限接近零。

7月19日，泰國國會舉行了第二輪總理確認儀式，再一次作為唯一被提名人的皮塔·林家倫拉因國會議員杯葛未能當選，而在此約一周前的第一輪投票中，他以52票之差流選。對造成當前局面的國會動議程序存有異議的議員已就此提告憲法法院，并呼吁暫停進行下一輪投票，且截至發稿前仍未確定下一輪投票日期。

皮塔領導的泰國遠進黨在5月14日舉行的泰國下議院選舉中一反各大媒體和觀察人士的預測，從67個參選政黨中脫穎而出，以151個議席趕超為泰黨的141席，打破2005年下半年以來泰國政壇“紅黃對立”的僵局。在選舉層面，本來有大好的形勢，皮塔的泰國總理夢卻因為君主制的因素，而面臨被腰斬了。

難產的總理

泰式民主的標志，就是頻繁的軍人政變。

2006年9月，他信政府被軍人政變推翻后，泰國政壇便陷入了兩極分化：一邊是紅衫軍，支持他信及其后繼者，以泰國北方地區農民群體為主；一邊是黃衫軍，以保皇派勢力支持者為主。多年來，二者的沖突，始終沒停過。

以“橙色”為基調的遠進黨，作為一個中間勢力，曾被選民寄予了厚望，去調和泰國政治的兩極化。

然而，依2016年由時任軍政府強推通過的新憲法規定，泰國總理一職，應由上議院軍方委任的250席與下議院民選500席聯席選出。這一規定為民選政府的成立設了極高的門檻，大大增強了軍方以非政變形式干政的能力。

在這種背景下，皮塔領導的泰國遠進黨，注定充滿劫難。

遠進黨的前身是新未來黨，在2019年大選時取得81席，位居第三。彼時，為泰黨和新未來黨為首的7黨聯盟，提名了總理候選人塔納通·宗龍倫吉，最終不得不面對一個慘烈的結果：上議院全數倒戈巴育軍政府，從而流選。在2014年，巴育正是推翻他信妹妹英拉領導的政府后，上臺執政至今。隨后新未來黨遭到憲法法院取締，而塔納通本人也被判10年內不允從政。

時間回到2023年的大選，7月13日，第一輪投票中，上議院僅有13席倒戈，已是一種進步。但皮塔及遠進黨的前進道路上，還有無盡的劫難。

皮塔和遠進黨主張修法、整頓軍權及打破壟斷、改革經濟，成了人們心中的“極左翼勢力”，其阻力也可想而知。

遠進黨曾被選民寄予了厚望，去調和泰國政治的兩極化。

新未來黨的創始人塔納通·宗龍倫吉

歷史不會重演，但會押韻。皮塔本人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7月18日，憲法法院就“皮塔在明知自身沒有資格參選卻仍然參選”一案做出初步認定，暫停皮塔議員身份，等待最終裁決。盡管泰國憲法并未規定總理一職必須由議員擔任，但翌日下院就“總理候選人遭拒后是否能在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再次參選”的動議，做出不利于皮塔的決定。

更甚者，憲法法院所受理的另外一起案件，好似達摩克利斯之劍：遠進黨修改刑法第112條《欺君法》的主張是否等同于“意圖顛覆以國王為首的泰國民主國體”。倘若這把劍落下，遠進黨將遭遇與新未來黨相同的命運，慘遭取締，而皮塔也將被禁止從政，或許十年，或許更久。

拉瑪十世，萬人之上？

泰國國王的擁護者秉持這樣一種信念：毗濕奴的神騎迦樓羅鳥作為泰國的國徽以及王室徽記，彰顯了泰王的“法王”權威。而統治泰國長達70年的拉瑪九世（普密蓬·阿杜德）也的確曾獲得過近乎神明的地位：泰國子民稱他為普密蓬/拉瑪大帝。甚至影院里每場電影開場前，都要播放國王的《頌圣歌》。

拉瑪九世普密蓬·阿杜德

泰國國徽

拉瑪九世于2016年駕崩前，已經是世界史上在任時間第二長的國家元首，也是泰國歷史上統治時間最久的君主，長達70余年。在其治下，泰國人口從1700萬激增至6800萬，經濟增長40倍。他歷經26位總理，19部憲法，15次政變（9次成功）。而一次次的政變，也讓國王和軍人集團的關系變得愈來愈微妙。

泰國的立憲君主制可謂獨一無二，它顯然更偏向“君主”（卻又不及中東阿拉伯地區的君主制），而與傳統意義上注重“立憲”的立憲君主制有所不同。例如英國國王和日本天皇均不掌握實權，是僅作為國家象征和“橡皮圖章”的“虛位君主”。但泰王可謂是真正的實權君主。

憲法賦予泰王的諸多權力，例如人事任免權和軍隊指揮權等。而泰王的特權也被寫入了刑法，沿襲于1908年生效的《欺君法》的泰國刑法第112條規定：“凡詆毀、侮辱或威脅泰王、王后、王儲或攝政者，處3年以上、15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這一法律的掩護下，立憲君主制對王權施加的限制，反而被逐漸蠶食，讓人懷疑這一制度是否已經失去平衡。拉瑪九世能以個人“訊號”決定政府的破與立，例如在1992年，軍政府由于國王流露出對“五月流血”事件的輕微“不滿”跡象而倒臺；但在2006年，發動政變的軍人集團不得不推選一名與國王親近的樞密院官員，繼任被推翻的他信政府。

但拉瑪九世之子，泰國現任國家元首拉瑪十世（瑪哈·哇集拉隆功）似乎難以企及其父親的聲望。

拉瑪十世對自己的國王身份流露出一種過度安然自若的態度，殊不知由“君權神授”的觀念、時代機遇（泰國在“冷戰”時期的積累）以及國王個人魅力所造就的拉瑪大帝“現象”，無法在當今的泰國得到復刻，甚至在遙遠的將來也不會再有。

登基迄今7年，纏擾他的非議，卻遠比七年之癢更為長久和復雜。早在他還是王儲時，他便以花花公子的形象為世人所知。從1977年到2014年，他便有三段充滿丑聞的婚姻。而權貴精英也曾因他的形象和聲譽感到擔憂，擔心王儲繼位會對整個泰國君主體制不利，進而損害他們的權益。

拉瑪十世瑪哈·哇集拉隆功

2023年7月23日，泰國曼谷，民眾抗議皮塔總理競選資格被取消

泰國民眾越來越敢于表達，在公開場合對君主不再只有贊美之聲，不可言之事變成了可言之事。

“萬人之上”態度自居的拉瑪十世，面對一個顯而易見的難題：“王權”權威備受質疑。例如泰國民眾對其2019年的加冕典禮的關注遠不及他們對先王葬禮的真情流露。而2020和2021年間爆發的大規模反君主抗議，更讓拉瑪十世如坐針氈。泰國民眾越來越敢于表達，在公開場合對君主不再只有贊美之聲，不可言之事變成了可言之事。

他只能寄希望于《欺君法》被更寬泛地釋法，軍政府更加頻繁地施法，進而保護他的“法王”權威。而這也是巴育政府所采取的措施，他們以“忠君護主”之名行“打壓迫害”之實，借口疫情期間19次延期的緊急狀態令警告、逮捕和起訴抗議人士。

2014年，政變受益方聲稱，政變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確保曼谷王朝第九代和第十代君主的順利交替，這是一種先發制人的愛國善意之舉。如今，別有用心人士指控遠進黨，其修法主張構成了欺君犯上、顛覆政權之罪。

相似的邏輯，貫穿了始終。

答案在風中飄

不過，這場懸而未決的選舉，還存在一定變量。

7月11日，代表著軍人集團利益的巴育，連續執政長達9年之后，宣布辭職，并退出政壇（但會繼續擔任看守總理直至新一屆政府成立）。這一決定看似突然，但和他所在黨派在本屆大選前低迷的選情和大選后災難性的結果定是難脫干系。

在遠進黨把組建政府的主導權交棒給為泰黨后，為泰黨便開始探風，邀請幾大與軍方有關系的黨派參與組建政府。但截至稿前，各受邀黨派均表示不會與遠進黨合作，言下之意便是，要將遠進黨踢出聯盟行列，讓其成為野黨。如此這般，憲法法院將會更方便對其做出不利裁決。

泰國政治這一次真的會有什么改變嗎？它要往何處去？在7月19日闖關失敗后，皮塔在取下議員身份名牌時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我相信泰國有所改變，在5月14日大選后泰國已經改變了。”

當然，如果存在和解的可能性，遠進黨這抹讓人耳目一新的橙色，是否只能通過犧牲，成為促成“紅黃和解”的催化劑，進而改變泰國？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