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巍,孫振佳,李順龍
(東北林業大學文法學院,哈爾濱,150040)
野生動物是自然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人類社會發展提供了物質資源保障,是大自然賜予人類最為寶貴的財富。保護野生動物,維持生態系統的平衡,維護生態安全,預防生物安全風險,防范公共衛生安全風險,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一個國家、民族穩定、可持續發展的需要。習近平總書記多次發表重要講話,要求強化公共衛生及疫情防控法治保障,依法加強對野生動物的保護,進一步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當前我國野生動物保護體系仍存在一定的缺陷,刑法作為其中的重要一環,應盡快完善野生動物刑法保護,加大對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更好地發揮刑法懲治與威懾效能。本研究主要立足于我國現階段野生動物刑法保護立法現狀,分析當前我國野生動物刑法保護過程中存在的相關問題,并提供完善建議,從而進一步發揮刑法在保護野生動物方面的作用。
得益于我國境內良好的自然條件,我國的野生動物種類齊全、數量豐富,生態系統多樣。同時,我國形成了以憲法為基礎,以野生動物保護法為主體,并結合刑法、民法和行政法等法律,輔之地方法律法規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律體系。刑法作為野生動物保護法律體系的保障法,其發展歷史由來已久。
從1979 年開始,我國野生動物的刑法立法保護機制先后經歷起步階段、初創階段、細化階段和發展階段,從無到有、從粗糙到精細,初步形成了覆蓋面廣泛且獨具特色的刑法保護體系。
1979 年《刑法》首次將野生動物作為刑法保護對象,標志著我國野生動物刑法保護的開端,但這一階段,野生動物僅被視為一種經濟資源,主要保護其經濟價值,忽視了對野生動物生態價值的保護。1988 年11 月8 日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四次會議通過的《關于懲治捕殺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犯罪的補充規定》,加大了對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對其進行不同于普通野生動物的特殊保護。此規定除了將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從其保護對象中分離出來單獨特別保護以外,還開始細化對野生動物刑法保護的規定。1997 年《刑法》調整了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等相關罪名,強化了對野生動物整體保護理念,并確立了區別保護的理念,尤其注重對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保護;刑罰種類增加,部分法定刑上限提高,對野生動物的刑法保護力度進一步加強。2020 年2 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后簡稱《決定》),其第二條規定全面禁止食用陸生野生動物,并“全面禁止以食用為目的獵捕、交易、運輸在野外環境自然生長繁殖的陸生野生動物”。2021 年3 月1 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中的第四十一條,在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中增加一款作為第三款,即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陸生野生動物罪。從野生動物刑法保護的角度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是在確立整體保護理念與區別保護理念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整體保護理念,加強了對普通陸生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縮小了珍貴、瀕危野生動物與普通野生動物間的保護差距,有利于提升我國野生動物保護的整體水平。這次修法體現出立法者意識到普通野生動物如不加以保護,其可能帶來的公共衛生安全風險就難以估量。立法者通過重新審視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改變了原有的僅保護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立法理念[1]。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前,對于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以外的野生動物,只能通過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來規制。目前,在我國刑法上也沒有規定侵犯“三有動物”資源的犯罪,這也導致了近年來破獲的有關刑事案件只能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來規制。而這2 個罪名并不能有效地保護“三有動物”,原因在于其保護區域狹窄、保護時間短暫,并且對于狩獵、捕撈方式進行了嚴格限制,導致罪名構成要件苛刻,即使犯罪嫌疑人侵犯了“三有動物”資源,也會因為不滿足法律構成要件而無法定罪量刑。雖然修正案增加了對“三有動物”的保護,卻僅限于陸生“三有動物”,不包括水生“三有動物”,且構成犯罪的前提必須是以“食用”為目的,這也極大地縮減了野生動物的保護范圍[2]。現階段我國刑法規定的相關罪名保護范圍狹小,使大量野生動物無法得到刑法的有效保護,忽略了建立全面保護野生動物資源系統的緊迫性,導致無法有效整合保護野生動物的各種力量。
野生動物棲息地毀壞是野生動物種群面臨的最大威脅之一,甚至會直接導致野生動物種群的滅亡。我國野生動物棲息地具體保護形式主要有3種,分別是自然保護區、國家公園和禁獵(漁)區,其中劃定自然保護區是我國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的主要保護形式。雖然我國自然保護區、國家公園和禁獵(漁)區數量多且分布廣泛,但仍無法將所有野生動物棲息地劃入保護范圍內,這也導致了部分瀕危野生動物未在保護區域內;同時,由于我國社會經濟高速發展,農村城鎮化進程日益深入,部分保護區已被分割成小塊,或被周圍都市環繞形成“孤島”。野生動物棲息地斑塊化,生態系統破碎化,野生動物生存空間不斷遭受擠壓,正常的遷移、擴散行為受到制約,甚至生存也受到極大威脅。我國刑法中并沒有設置針對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相關罪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頒布后,除原有的涉及破壞生態系統的犯罪,如盜伐、濫伐林木罪,非法收購盜伐、濫伐的林木罪和污染環境罪等,又新增了破壞自然保護地罪,但是該罪的構成要件中并未明確指出對野生動物棲息地進行破壞情況的規定。盜伐、濫伐林木罪的有關司法解釋均頒布于2000 年,其內涵已不能適應現階段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的需要,導致該條無法達到有效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目的。2016 年我國頒布了《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把在自然保護區核心區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等行為認定為“嚴重污染環境”,統歸于污染環境罪調整。但是由于該司法解釋和我國野生動物管理體制中對污染環境罪的限制,使得污染環境罪只能規制污染自然保護區內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無法有效保護所有野生動物棲息地。
首先,在破壞野生動物資源案件中,罰金刑的功能并不能得以有效發揮。在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犯罪中,除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適用于“單處罰金”外,其余相關犯罪只適用于“并處罰金”,導致大部分罰金刑都受制于主刑,極大地影響了罰金刑在規制犯罪中發揮的效果。相比于犯罪嫌疑人在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犯罪中所獲取的經濟利益,我國的罰款數額過低,不利于打擊犯罪,如2020 年2月,陜西省作案人數最多、涉案價值最高、涉案野生動物數量最大的一宗重大破壞野生動物資源案件,一審判決犯罪嫌疑人屈某某僅被判處罰金17.86 萬元[3]。其次,缺少資格刑的相關規定。資格刑相較于自由刑與罰金刑,它更著重于防止未然之罪,尤其著重于特別預防措施。我國刑法盡管有“職務禁止”的有關條款,但僅僅運用于犯罪行為人使用其職務方便或者破壞其職位限定義務的情形下,而面對自然人犯罪,在司法實踐中“職務禁止”幾乎無法用于保護野生動物。相對于自由刑而言,資格刑則更輕緩,但它對于防止和懲罰犯罪行為卻具有特殊的意義。再次,目前我國缺乏以生態修復為目的的非刑罰處理方式。相比于嚴重暴力犯罪而言,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的犯罪行為主觀惡性程度更小,并且有些具備可修復性。刑罰的主要目的是保障法益,防止或者減輕犯罪行為,使被破壞的野生動物資源得到修復與再生,這是刑法保護野生動物的終極目標[4]。通過分析案件,發現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的大部分犯罪人員生活貧困,經濟能力有限,往往會出現無法繳納罰金的情況,導致法院判決結果難以執行,從而無法對犯罪行為人進行懲戒,而要求犯罪行為人承擔一定的生態修復責任來代替繳納罰金是我國現階段可以采用的方法。
由于僅有部分地區有禁食野生動物的規定,刑法中也未規制濫食野生動物的行為,導致食用“野味”的行為一直存在。《決定》的出臺表明現階段我國政府已對濫食野生動物的危害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動物,革除濫食野生動物的陋習勢在必行。野生動物可能會攜帶大量對人身體有害的細菌、病毒,對人們的身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我國禁食野生動物的條件已相對成熟。
我國刑法亟需適當拓寬野生動物的保護范圍。美國聯邦刑法的保護范圍覆蓋境內各種動物;俄羅斯刑法不僅保護野生動物,而且將家養、馴養或捕捉的動物列為保護對象;芬蘭的刑法立足于生物多樣性,將動物作為保護對象[5]。現階段,我國刑法并未將所有野生動物納入保護范圍,對野生動物之間的相互聯系不夠重視。基于各種因素的相互影響,野生動物的種類、數量始終處于動態變化中,一種生物的消亡可能會導致其他生物的滅絕。所以,僅重點保護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忽略對其他野生動物的保護,是無法滿足野生動物種類、數量長期穩定的需要。但是,如果把各種野生動物資源都列入我國刑法的保護范疇,實行全覆蓋式保護,一方面會出現法律打擊面過廣的問題,另一方面全覆蓋式保護會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如果貿然拓展保護范疇很容易使有關的立法工作變成“空中樓閣”,反而阻礙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開展。因此,現階段我國需進一步、適當擴大野生動物的保護范圍,不能僅保護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三有動物”具有重大科研、生態和社會價值,在刑事法律保護中,應設定高于普通野生動物的形式標準對其進行保護。例如將我國《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第三款單獨成罪,刪除“以食用為目的”并將水生野生動物納入保護范圍,同時將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三有動物”的行為作為加重情節。
在保障生物安全和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時代背景下,建議增加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罪,對重要的野生動物棲息地進行專門保護,打擊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或將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歸于破壞自然保護地罪進行調整,這就需要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即對“自然保護地”進行解釋,自然保護地應包含野生動物棲息地。同時,對破壞生態系統的罪名進行部分修改,使其能夠對野生動物棲息地進行保護。盜伐野生動物棲息地林木的行為不僅破壞森林植被,一些原生樹木的毀失還可能給生態系統帶來難以恢復的危害,因此必須重視對野生動物棲息地林木的保護。首先,把濫伐、盜伐野生動物棲息地林木的行為視作盜伐、濫伐林木的加重情節,或是單獨成罪;其次,對于生長在野生動物棲息地以及周邊的林木,刑法應適當降低盜伐、濫伐林木數量的入罪量刑門檻;最后,擴大污染環境罪規制的區域范圍,《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將污染環境罪規制在自然保護地核心保護區等依法確定的重點保護區域內,但在自然保護地外仍存在野生動物棲息地,這就意味著當自然保護地以外的野生動物棲息地被破壞時,破壞者不會受到刑法的處罰。為此,我國可以借鑒德國的相關規定,不拘泥于現有的野生動物管理體制,將野生動物棲息地作為一個整體進行保護,對污染、破壞自然保護地以外的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仍歸于污染環境罪進行調整。
對于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的犯罪行為,不但要以合理、正確的刑種和法定刑來預防和打擊,而且須配套建立修復被毀壞的野生動物資源的機制,以及重建人和野生動植物之間平衡的社會關系的非刑罰處理方法,建立一種多元化的防范與懲罰犯罪的刑事法律處理制度,以便全面合理地預防此種犯罪行為,更好地實現政府保護野生動物資源、維護生物多樣性的宗旨。首先,拓寬罰金刑的范圍。在大多數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的刑事犯罪案例中,犯罪嫌疑人通常是為了追逐經濟利益而捕殺野生動物,因此可使用高額經濟懲罰手段,使其不再具有再犯案的經濟條件,從源頭上遏制野生動物資源犯罪。其次,增加資格刑的有關規定。對普通身份的經營交通運輸及有關營運業務的犯罪嫌疑人,可以依照違法情節有期限或無期限地取消其交通運輸、經營資格,實現限制或停止其經營上述業務的目的;而對有特殊身份的犯罪嫌疑人,可依照犯罪情節有期限或無期限地剝奪其所具有的特殊身份,使之沒有實施犯罪行為的有利條件,若情節非常惡劣,可剝奪其從事某一相關業務的權力。最后,建立相應的非刑罰處罰機制(恢復性制裁措施)[6]。刑法介入野生動植物資源保護的終極目的并非用來懲罰犯罪,而是保護和修復生態環境,所以,應當根據此類犯罪行為導致的野生動物資源破壞是否可以修復等考量因素,相應設定有針對性的非刑罰處置方式。當受到破壞的野生動物資源仍有很大機會可以由犯罪主體恢復時,人民法院可判處違法犯罪嫌疑人限期補救;當損毀的野生動物資源不存在被修復的可能性,但犯罪嫌疑人犯罪情節較輕微時,法院可以判令犯罪嫌疑人在指定地點完成一定的無償勞動,以代替刑罰的處罰。
不少學者、專家呼吁增設“非法食用野生動物罪”[7],但是《決定》出臺后,并沒有相關法律文件對食用野生動物的行政責任進行完善,致使2020 年末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并沒有增加“非法食用野生動物罪”,也并未直接對“食用行為”進行約束,僅對“食用行為”的上游行為進行了規制。《決定》出臺后,食用野生動物的行為似乎已經絕跡,但若不增設“非法食用野生動物罪”,用刑法進行保障,食用野生動物的行為將不排除卷土重來的可能性。為了保障公共衛生健康秩序,遏制野生動物犯罪,建議單列“非法食用野生動物罪”,當行政措施無法有效規制食用野生動物的行為時,“非法食用野生動物罪”將作為一種“補位”進一步規制食用行為,革除濫食陋習,保障公共衛生安全。
在保障生物安全和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時代背景下,刑法作為野生動物法律保護體系的后盾,能夠為野生動物保護提供有力的保障,刑事處罰具有其他法律所不具備的震懾力與懲治力,可以更加有效地遏制犯罪行為的發生。為了更好地保護我國的野生動物資源,刑法還需要擴大野生動物的保護范圍,增加破壞棲息地的相關罪名,完善刑罰體系以及完善禁止食用野生動物,從源頭上防范重大公共衛生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