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潮涌,陌上花開

姚秉辰

一九六一年春

黛山薄暮，殘陽如血，滿是荒草的田埂穿過生機寥寥的田野，通向那個連炊煙都少得可憐的村莊。

小路上走著一個干瘦高挺、皮膚麥黃的青年，他叫李千里，二十四歲便已是全家的頂梁柱。他剛從分配給他家管的田里鋤地歸來，帶著一身疲憊，一心只想往家趕，去看看自己一歲多的兒子與剛出生的女兒，去看看與自己同樣辛勞的妻子。在這雜草叢生、收成欠豐的年代里，大部分人終日勞苦。大饑荒的余威尚在，誰都不敢松懈，想頓頓吃飽更是奢望。

“嘎吱——”千里推開柴門，便聽見了孩子的哭鬧聲與女人的哄慰聲。“唉，孩子們肯定又餓了?！鼻Ю锵胫?，“爹與大哥在的話，該有多好，生活也能好些！”

李千里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戰(zhàn)死了。此后，是大哥將他拉扯大，還供他讀書。三年前，一場百年不遇的大災席卷浙東，洪水沖走了幾千人，其中便有身為黨員、在前線救災的大哥。從此，年輕的千里扛起了照顧老母、嫂侄的重任。不幸的是，母親又在之后的饑荒中去世了。這幾年，難熬啊！

思緒被呼喊聲拉回，是大嫂喊他吃飯了。飯是平平的一碗，菜則只有幾塊冬瓜糊。“千里啊，你也不要太拼了！整個大隊，就數(shù)你最累。反正最后拿到的都不變，你也得適當歇歇?。　逼拮雨P心道?！拔覀兗揖臀乙粋€下地干活，全靠隊里的照顧，才能分到和別家一樣的伙食，我不得更加賣命？咱浙江七山一水二分田，田地本就不多，我們不拼，再來個災荒什么的，誰都吃不消！”千里說完便埋頭繼續(xù)吃飯。

晚上，李千里獨自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望著星空，想著將來的日子。“古時詩里將鄉(xiāng)村田園描述得如此美好，可為何如今卻如此辛勞呢？或許是還沒到時候吧！父親給我取名‘千里，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之意。以后的路還長著呢！”月華星光下，年輕的李千里這樣想著，也即將這樣做。

一九八二年 夏

李長征獨自坐在自家簡陋的木匠工坊內(nèi)，工作臺上擺滿了木工工具：刨刀、鋸子、銼……昏黃的燈光將長征的身影投射在墻腳那一大堆木屑上，而他的思緒卻比這紛繁瑣碎的木屑更加雜亂。

今早，兒時玩伴王程從省城回來，一抵達就直奔他家，向他講述城里面有多么繁華，薪資有多么高。他工作的模具廠，正需要李長征這般的工匠，所以，便想著拉上長征一起，去城里討生活。照理說這是一件大好事，但長征卻怎么也無法爽快地答應下來。

上個月，自己唯一的妹妹出嫁了，以后肯定是聚少離多，如果自己再離開，父母怎么辦呢？況且，自己的父輩，已故的大伯與現(xiàn)在已是黨支部書記的父親李千里都為鄉(xiāng)里操勞半生，如今也算是讓大家過上了好生活，自己本應踏上他們走過的路，追逐他們心中詩一般的夢想，又怎能一走了之呢？

苦思無果，李長征熄了燈，走出了自己的木工坊。夏夜的星辰格外燦爛，乳白色的銀河穿過天際，這是父親經(jīng)常帶自己看的，長征這時也對它癡迷了起來，不知父親已悄然走近。

“做好決定了嗎？”

“還……還沒?！遍L征頓了頓，“我還是想追隨您的腳步?！?/p>

李千里用他飽經(jīng)滄桑的雙眼看著兒子：“我還是希望你去?！遍L征錯愕了幾秒，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拔业o我取名‘千里，但我終究走不出千里的路，而我給你取名‘長征，便是希望你走得更遠。哪兒沒有詩一樣的夢想？毛主席說過‘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周總理也寫過‘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你還是要去省城看看，外面的路能通向更遠的地方，浙江的發(fā)展也需要你這樣能干又肯吃苦的人?！?/p>

長征點點頭，看向遠方。

第二天早上，長征跟著王程走了。在晨霧迷蒙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長大的地方。他依稀明白：人生這條路，如果故土是他的起點，那終點一定是一首奮斗的詩。

二○○八年 冬

次貸危機爆發(fā)已有一年左右了，公司的海外訂單徹底熄火，之前談好的合作協(xié)議也沒了下文，預制的產(chǎn)品堆積在倉庫中無法發(fā)出。連環(huán)的打擊讓公司無力購買原材料，更無法支付薪酬，造成了很大的經(jīng)濟困難。李阡陌作為公司的負責人，對此很是苦惱。李阡陌大學畢業(yè)后便和同學在港口附近合辦了這家塑料加工廠，依托港口優(yōu)勢，定制和出口各種塑料制品，已在海外打開了銷路，但這次經(jīng)濟危機沉重地打擊了公司的海外市場。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是及時轉(zhuǎn)手止損，還是繼續(xù)堅持，是李阡陌現(xiàn)在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走在廠房中，李阡陌回憶起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初衷：年少時，他的夢想便是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yè)，通過自己的努力致富。其父李長征，一位優(yōu)秀的工程師，對他起著引領作用。他堅信，只要勤勉勞作、誠信經(jīng)營，一切便會如期而至。于是，畢業(yè)后，他便投身實體經(jīng)濟發(fā)展大潮。幾年來兢兢業(yè)業(yè)，換得了如今不小的成績，若此時放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走至倉庫，阡陌赫然發(fā)現(xiàn)合伙人陳思禮正坐在里面思索，便走了過去?！叭缃衿髽I(yè)這么困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阡陌問道。

“一些同伴已經(jīng)放棄了，也勸我趁早‘下船，趁現(xiàn)在還年輕，去更穩(wěn)定的國企或許能有所發(fā)展。我不甘心，但也無奈。這些年，我們憑借港口優(yōu)勢，過于注重海外市場，雖獲得了快速的發(fā)展，但卻忽視了潛在的風險……你打算怎么辦？”

“我一直堅信，民營企業(yè)不比國企差。這些年，民營企業(yè)給浙江帶來的發(fā)展有目共睹，未來民營企業(yè)的發(fā)展也絕對是浙江經(jīng)濟騰飛的關鍵。因此，我還是想堅持，這里有我們多年的心血?，F(xiàn)在我打算以這家工廠為抵押去申請貸款，盡快將重心轉(zhuǎn)移至國內(nèi)市場，或許還來得及?！?/p>

“行，我再陪你背水一戰(zhàn)！”

半個月后，國內(nèi)市場的第一筆訂單伴隨著重生的希望傳來……

二○二三年 春

李阡陌站在杭州錢塘江邊，看著涌入江灣的潮水掀起幾丈高的浪花。想起了剛剛新冠痊愈的祖父，想起了鉆研半生至今退而不休的父親，想起了自己一路走來充滿汗水的路，想起了自己孩子的未來和浙江的未來，不覺吟出一首詩：

“錢塘入海去，春風拂岸來。詩中見潮涌，陌上待花開?！?/p>

指導老師：尹柱彪

專家點評：

徐則臣（作家，《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

作者另辟蹊徑，把奮斗的歷程比作一首長詩。詩中潮涌，這涌動的潮便是從未褪色的理想、從未停歇的腳步、從未止住的干勁。一個家族、三代奮斗者，折射出了浙江詩一樣的發(fā)展歷程背后千千萬萬實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