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雜詩

項詩妤

2022年3月12日 晴

因求學而“出鄉關”已經很久了，趁著初春，好不容易回到這個與我朝夕共處了13年的村子里瞧上一瞧。隨著車子緩緩駛近，村莊露出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樣貌，目光所及之處，依舊是一片冬天的荒頹。我想成為第一個抓住春天的人。

墻角的灰漆一片一片地脫落，在夕陽的吞咽里，裸露出劣質的水泥。兩只褐色小蟲從墻面的縫隙中鉆出，行跡曲曲折折，沒入一叢稀疏的草芽中——這是我找到的春天的第一抹新綠。

“囡囡回來啦！”我聽見爺爺的聲音，便轉身抱住了他。他身后的滿樹桃花撞入了我的眼里，拂亂了我的視線。原來春天早就滲進來了。

坐在木凳上做題時，我喜歡遠眺。記憶中的風景與現在的重疊，卻又不盡相同，所幸，門前那棵歪斜的桃樹依舊風雨不動地屹立在原地。思緒像春芽一樣瘋長，我提筆在草稿本上寫了一段話，現在又謄抄在日記里：

世道蹉跎，幾番涼雨知秋;青桐老死，白墻烏瓦都成了舊——唯有舊人成了新。

結果這段話被爺爺看見了，他說，這叫“為賦新詞強說愁”，這些房子都是近幾年蓋的，幾家舊房子也馬上要翻新了。然后他就去做事了。我看著他彎曲的脊背，走在春天里卻滿是蒼黃色，像是背負了秋天。

姐姐說，那是因為春天已經到我身上來了。哦，原來少年人的春天是不用去抓取的。

2022年7月5日 晴

暑假的第一天，我突發奇想地在半夜爬起來，趕一場日出。

正值黎明，風吹來幾聲渺遠的雞啼。夏天的晨風里醞釀著一股潮氣，暈開了晨光，把我的眼睛染得濕漉漉的。揉眼睛的時候，我發現遠處站了一個人。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竟也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那是個老和尚。

我索性走過去和他并排站著，他對我輕聲道了一句“阿彌陀佛”。草叢里躺著一把鋤頭，鐵銹味同青草氣攪動著，在四周跳躍發散。我沒來由地想，草尖的露水滴到紅色的鐵銹上，可以流淌出碧綠嗎？

我說：“我是來看日出的。你呢？你是來看什么的？”半晌，他嘴里才吐出兩個字：“盛世。”我有些詫異地盯著他，但他卻只是盯著遠處還沒升起的紅日看，眼里像是有什么在燃燒。我覺得燃燒的是很多的故事。

為了掩飾我的失態，我告訴他，或許這太平只是粉飾，而危機在暗處洶涌。然后我又聽見了一句“阿彌陀佛”，他說：“那貧僧只能‘提攜玉龍為君死了。”

我胸中有千句萬句話想傾吐，到頭來卻只是往前望去。陽光已描摹完山巒，繼而攀上了云彩。那一刻我腦中只有一句話——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2022年10月1日 晴

我的爺爺是個很有意思的小老頭，為了不讓旅行那么枯燥，他給我派了一個任務——帶著詩集去旅行。他說這樣可以多點感悟。這詩集也不是什么正經詩集，不知道他從哪里搜羅來的，里面從古詩到現代詩收錄了個遍。

國慶節期間，去哪里都很擁堵，所以我們去了一個很小眾的地方。路程走了一半，途經一片蓊郁的樹林——樹木的生命力太過旺盛，抵御了季節更替的威脅，依舊綠意一片，埋在暗色中。

穿過樹林，前路是大塊野田，遼闊無垠。大地散發著濕而熱的氣息。其間還立了一棟小屋，寫著“拾遺”二字，像舊得過頭的復古店。

邁進小屋，迎面撲來一陣涼氣，像是房子本身特有的，又像是秋天特有的。我把它稱為夏秋之間的過渡。走進去，我發現這不是一家店，而是一家私人展覽館。主人是一位看上去很老很老的爺爺。

他說前些日子打掃屋子，找出來一堆舊物件，不舍得丟棄，于是他的孫女就把他的屋子倒騰成了這樣，說是叫什么舊時光展覽。他無奈地笑著，像是拿她沒辦法。我說：“您真的是一位好爺爺。”他似乎被我說得不好意思了，轉移話題說這些都是他打仗時用過的破物件，有些還帶著血跡，當時放在地下室沒扔掉……一種莊重肅穆感頓時從我的心底油然而生。

透過這些破舊物體，我仿佛看到他們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像沙袋一樣沉悶地落地，刺得我心驚;我聽見渺遠的喊聲如劃破天空般悲壯激昂，在陣陣槍聲中匯成一首慷慨的戰歌;我感受到在一陣陣爆炸聲中，無數英魂回歸故土帶來的風……他說他孫女還整了一個印章，說是來看這些東西的人得蓋一個章，問我要不要蓋。我還在細細地看著，像回望崢嶸歲月一般，隨手把詩集遞了過去。他說他不識字，就隨便印到最后一頁了，我沒在意，直接答了聲“好”。

晚上，爺爺問我今天的收獲，翻起了那本詩集。有那么一瞬間他頓住了，然后摸了摸我的頭笑了起來，說這真的是很有意義的一天。我不解地往他手里的詩集看去，紅色的印章剛好蓋在一句話上：“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那個老爺爺應該會和我的爺爺成為好朋友的，假如他們認識的話，我想。

2022年12月31日 雪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在夢里，我成了一些字，相繼穿梭在我的記憶間。

我最先成為的是一個“愁”字，有如今少年的假愁，也有十幾年前父輩的真愁。時光白駒從過去時跨越到現在時，一輪又一輪甘霖催生了城間林立的高樓，澆筑了鄉間嶄新的排屋。昔人的愁苦變成了幸福和滿足，而今人在這樣美好的時代，再也滋生不出新愁，他們要做的，就是勇敢成就更美好的明天。

然后我成了“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死”字。有一陣風，從遠古吹到現今，卻帶不走那輪亙古不變的紅日。它永遠照耀著這片蒼茫的土地，無數將士的鮮血如火焰般燃燒著。我突然就有了答案——流過鐵銹的露水當然可以淌出碧綠，因為鮮血染紅的土地滋生出了無限的蓬勃生機。

最后是“看今朝”的“看”字。每個堅韌的生命都是有所眺望的，就像毛澤東對未來的所有憧憬。在最危難的時候，脆弱與強大、殘缺與完整會以這種方式共存在同一個體之上。往后看，我看見了他們的強大，也敬佩他們的堅定。往前看，卻只是一片茫茫的光。這是我的邊界所在。如果能締造未來，我希望盡頭是萬道金光。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枕頭上一片冰涼。坐起身拉開了窗簾，外面只剩下成片的白，純粹而又迷人。哪里都是詩，哪里都不是詩。我也在寫詩，但寫下來的詩就變成了過去，正在寫的詩才是當下。

此時此刻，不如就當和今冬談一場季節饋贈的純美戀愛，不問過往，不畏將來，像一粒新芽沉溺于冬日的庸常，再共赴一場春暖花開的浪漫之約。

舊的一年將要過去，愿時雪洗去塵垢，愿少年托起新一年的朝陽！

指導老師：吳海容

專家點評：

黃華偉（浙江省教育廳教研室高中語文教研員，省特級教師）：

有事則記，有感而發，有真意，少浮夸，偶爾還有機智語，靈活可愛，殊為難得。末一則有總結意，于是四則日記形成內在呼應，隱隱有篇章構造，也不錯。相比硬要拉長篇幅的做法而言，這種無話則短當斷就斷的模式，更應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