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重聚

車行兩個半小時了，車載音樂也循環播放了150分鐘。進入丹東地界時，天漸漸陰了下來。

“爸，咱快到了，先歇會兒吧。”少軒開啟轎車右轉向燈，右打輪，靠邊緩緩停車。

解下安全帶，少軒抬頭望了望車窗外陰下來的天空，推開車門，下車伸展了幾下腰身，左手扶著駕駛室的門，深情地望著副駕駛位置上的父親。

父親不言語，只是靜靜地聽著車上反復播放的歌曲《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目視前方，嘴角微微上揚。

伴隨著車內“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曲子，少軒的思緒再一次回到了父親給他講過的抗美援朝戰場。

“這是我在回國的列車上，用防彈衣上的一塊碎片，繡成的一只和平鴿。”父親從衣柜里拿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紅布包，里面是一塊長30厘米、寬20厘米的防彈衣碎片，上面繡著一只展翅飛翔的白色和平鴿，父親視為寶貝，一直珍藏著。父親撫摸著和平鴿圖案說：“在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次戰役中，我們團有三分之一的戰友長眠在了朝鮮，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啊！軒兒，爸爸好想他們呀……”對那年重陽節回家看望自己的兒子少軒，父親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戰友們的故事。每當這個時候，少軒只是虔誠地聽著，從不去打斷。

少軒的父親江華17歲參軍，經歷了遼沈、平津、衡寶及廣西剿匪等戰役。1953年春季，23歲的江華隨部隊入朝作戰，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中規模最大，也是最后一個大戰役——金城戰役。

那時他是團司令部通信參謀，負責通信機要工作。和他一起的，還有一位比他小四歲的通信兵李明光。兩人平時親如兄弟，有一塊壓縮餅干也要一人分一半。可李明光卻在這次戰役攻打轎巖山的戰斗中獻出了19歲的生命。

本來李明光是和江華在團部指揮所里負責對外聯絡的。那天，攻打轎巖山的先頭部隊五連與團部失去了聯系，江華在隆隆的炮聲中對著電臺扯著嗓子喊，嗓子喊啞了也沒有聯系上。由于敵人的遠程炮火封鎖了我軍的運輸線，給養送不上來，指揮所里連一滴潤嗓子的水都沒有，江華就隨手抓起桌子上的鋼筆水瓶，一仰脖“咕咚”喝了一口，潤一潤喉嚨，繼續呼叫五連。

“這樣不行，我去對面山頂呼叫！”經請示團首長，江華背起電臺就要往外跑。這時李明光一把搶過江華的電臺：“江參謀，還是我去吧，我個子矮，目標小……”很快，李明光背起電臺爬到指揮所對面的山頂，操作電臺，調整頻率和方位，終于和五連聯系上了。剛把團首長的戰斗命令傳送出去，一顆炮彈突然落在他身旁，江華眼睜睜看著李明光整個人飛了起來，山頂上的石塊、電臺碎片四散崩飛……

“明光——”江華對著那團滾滾濃煙大聲呼喊，“我的好兄弟啊……”

1953年7月13日至27日，歷時15天的金城戰役，我軍取得全面勝利，迫使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在板門店正式簽訂了《朝鮮停戰協定》。

這一仗，江華所在團有三分之一的戰友犧牲了，他們和李明光一起被安葬在朝鮮志愿軍烈士陵園。

“嘀嘀——”一輛轎車鳴著喇叭從路邊疾駛而過，把少軒的回憶拉了回來。

深吸一口氣，少軒坐回駕駛室，關好車門，系好安全帶，把車載音樂關掉：“好了，爸，都聽好幾個點兒了，歇會兒吧。咱們該走了。”隨手輕輕摸了摸父親座位上的“和平鴿”。

父親沒有言語，目視前方，眼睛透過前擋風窗玻璃，靜靜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嘴角微微上揚。

半個小時后，車徐徐停在了鴨綠江邊。

“爸，咱到了。”少軒低頭輕聲說，“爸，這就是您魂牽夢繞的美麗鴨綠江。”說完，少軒下車繞到副駕駛門前，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抱起父親，向鴨綠江斷橋走去。

天空忽然下起了急雨，游人紛紛撐開五顏六色的雨傘，一時間，雨中的鴨綠江斷橋上盛開了五彩繽紛的傘花。

少軒盡量把整個上半身伏在父親頭上，雨滴落在了他的頭上和后背。他抱著父親，一步步向斷橋盡頭走去。

少軒的舉動引來游人的目光，他們也跟著少軒走向斷橋。

四百多米長的斷橋，足足走了十分鐘才到盡頭。

“爸，您看，對面就是朝鮮的新義州。”少軒俯下身子，捧著覆蓋著“和平鴿”的骨灰盒，臉貼著父親的遺像，“多少年過去了，您那時風華正茂，跨過了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

父親不言語，目視前方，骨灰盒上父親那張嘴角微微上揚的遺像，靜靜地望著前方急雨中滾滾流動的鴨綠江水。

“爸——”少軒跪下身去，捧起父親的骨灰，眼噙淚水，“您的遺愿，兒子今天替您實現了，您終于再次跨過鴨綠江，與長眠在異國的戰友們相聚了……”

急雨中，少軒將父親附著花瓣的骨灰，輕輕地、一捧捧地撒向碧綠的江水，花瓣在鴨綠江江面上漂蕩，緩緩向對岸漂去……

雨突然停了，太陽出來了，一只白色的鴿子振翅向江對岸飛去……

作者簡介

曲德君，沈陽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閃小說專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微型小說選刊》《沈陽日報》等報刊。

［本欄目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