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還原：以“創(chuàng)作的分歧”構(gòu)建三層級文本解讀范疇

徐 青

目前流行的解讀理論大多源自西方。在運用西方理論時，國人的操作原則是先盡量占有相關(guān)資源，然后以其中的某條理論為金科玉律，運用演繹法去文本中找尋例證。這其中的悖論在于，現(xiàn)有的理論是有限的，且它的歸納形成是滯后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中國的解讀理論以古典的詩話詞話為主。傳統(tǒng)詩話詞話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創(chuàng)作，很多評論者本身就是詩人，他們有著充足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但是不足之處在于，這些創(chuàng)作往往以論斷式、直覺式的結(jié)論為主，也就是一般不具體闡釋或展示觀點論證的詳細過程，而是著眼于局部的妙處闡釋，很少能兼顧到整篇。也因此，這些文本往往處于難以解密的狀態(tài)。傳統(tǒng)的詩話詞話中的有益因素值得我們吸收和借鑒，我們可以將其中“創(chuàng)作的分歧”作為抓手來突破文本，逆向還原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深入文本，進而達到解密的目的。

一、以分歧為突破口，指向并定位作者獨特的情思

文學作品的價值就在于表達作者自身的獨特情思，同時讓讀者也能夠通過感受作者的獨特情思，喚起自己埋藏心靈深處的記憶和情感體驗。例如李清照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回到歷史情境，這首詞創(chuàng)作中的分歧不難發(fā)現(xiàn)。古代的豪門大族針對女性的規(guī)矩多而嚴，女兒整日穿針引線，研習《女經(jīng)》，沒有得到允許一般是不準出門的，其娛樂活動一般就是彈琴、下棋、賞花、學習詩詞歌賦，或是斗草、蕩秋千、放風箏。總之，古代的千金小姐的生活可算是單調(diào)無趣了。但在這首詞中，李清照的生活卻顯得放蕩不羈：飲宴之后，醉得連回家的路都認不得了。“常記”，可見這是家常便飯。駕著一葉扁舟在盛開的荷花叢中任其搖蕩，忽然感覺天色已晚，于是“爭渡，爭渡”，著急回家，把停棲在洲渚上的水鳥都嚇飛了。古代豪門大族的女性的生活與李清照的生活存在較大的分歧，讀者可以此為突破口，對這首詞中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思進行理解。

分歧往往不是浮于作品表層的，但是我們可以運用對比的方式對其進行思考：①將文學作品中的“事”“物”“情”“理”和現(xiàn)實情境進行對比。例如“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賀知章為何說柳樹是“碧玉”妝成的呢？柳絲飄拂，詩人又為何說柳條是“絲絳”呢？②將不同作品進行橫向、縱向?qū)Ρ龋灰诓煌邪l(fā)現(xiàn)一點相通，皆可對比。例如《再塑生命的人》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都有懷念師恩的主題，但兩位作者對老師的情感卻截然不同，海倫·凱勒完全是用詩化的語言來塑造莎莉文，而魯迅卻將壽鏡吾寫得可笑又可愛。自相矛盾中，魯迅對于老師的感情遠比海倫·凱勒復雜得多。③將原文寫法和自己想象中應(yīng)該用的寫法進行對比。拿到一篇作品后，學生可以試著思考一下，如果換作自己來表達同樣的主題，該怎么寫呢？

總體來看，分歧分為整體的和局部的，整體性的分歧解決文章宏觀上的奧秘，局部的分歧解決散點的謎面。分歧撕裂了文本的表層，讓讀者通過分析直達作者獨特的情思成為可能，此為文本解讀的第二層級。

二、緊扣分歧，逆向還原，發(fā)覺并評判到達情思的寫作意脈

汪曾祺在昆明待了七年之久，對于生命中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寫了50 多篇抒發(fā)懷念昆明之情的作品，其中有小說、散文。《昆明的雨》是散文中的經(jīng)典，被選入語文教材。一位特級教師對該文章作出這樣的解讀：“汪曾祺是極享受生活的美食家，很多可吃的東西，他都能吃出別人吃不出的美味來。他還說過曾經(jīng)舔舐過冬天結(jié)冰的糞便，味道是酸的。菌子也是汪老愛吃的美食，汪老寫成此篇，以此來紀念昆明曾經(jīng)有過的美味，懷念一份獨特的情味。”

這樣的解讀其實還是停留在第二層級。汪老對昆明的懷念之情甚濃，但有了感情就能完美地將其抒發(fā)出來嗎？怎樣才能將感情抒發(fā)得多姿多彩呢？如果所有散文都是一樣的模式，必然味同嚼蠟。作為語文教師，最重要的在于把“這一篇”的寫作意脈逆向還原出來。通過具體分析，其實我們并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的寫作意脈在分層中依次展開：①由寧坤的畫，引出對昆明的獨特印象，并由倒掛的仙人掌、金黃色的花、幾朵青頭菌、牛肝菌四個事物來證明自己的印象，此為間接抒情。②直接抒懷，“我想念昆明的雨”，避免抒情手法的單一。③總寫昆明雨季的特點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④為這三個特點分別找到對應(yīng)的意象和事件，如草的“過分的、近乎夸張的濃綠”與“明亮”相呼應(yīng)；仙人掌肥大到可以做籬笆、菌子的數(shù)量與品種皆是繁多與“豐滿”相呼應(yīng)；賣花的彝族姑娘嬌嬌的叫賣聲、陳圓圓的凄慘身世、小酒館里的“寧靜、恬淡、柔和、愜意的”生活情調(diào)與“使人動情的”相呼應(yīng)。⑤再次以“我想念昆明的雨”作結(jié)，形成散文式的呼應(yīng)：既點一下題目，又與開頭相呼應(yīng)。至此，汪老在拒絕雷同的指導思想之下，把對于昆明的一份獨特的懷念之情用一種全新的形式抒發(fā)了出來。而這種形式不同于那段歲月誕生的其他散文作品的形式。這才是文學作品最為動人的第三層級。

再加上對作品表層一望而知的時空變化、人物的言行、情節(jié)的曲折進展等信息的梳理的第一層級，共同構(gòu)成三層級文本解讀的范疇。

看作者的寫作智慧，不能緊盯共時的，還要看歷時的，在歷時中緊扣分歧，作出判斷，評出優(yōu)劣。如吳伯簫的《燈籠》：

記得，做著公正鄉(xiāng)紳的祖父，晚年每每被邀去五里遙的城里說事，一去一整天。回家總是很晚的。湊巧若是沒有月亮的夜，長工李五和我便須應(yīng)差去接。伴著我們的除了李老五的敘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燈籠。那時自己對人情世故還不懂，好聽點說，心還像素絲樣純潔，什么爭訟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識領(lǐng)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輕易不提斡旋著的情事，倒是一路數(shù)著牽牛織女星談些進京趕考的掌故——雪夜馳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遠近。

對這段文字，教師教學用書上說“其語言清新典雅而含蓄蘊藉”，隨后只是從“簡潔”“書面語化”“多引古語”三個角度進行闡釋，但是其實這三個闡釋都未說到點子上，反而容易讓師生困惑。其實緊扣分歧直接分析，完全可見這段敘述的精彩。為什么要“帶著一把腰刀”？文章寫于20 世紀30 年代，可見當時的夜路不是那么平安，作者和李老五走在路上一定是提心吊膽的。祖父明明干的是“斡旋的事”，也許他有很多值得夸耀的故事，為什么卻從不跟“我”提起？可見怕“我”“素絲”樣純潔的心靈過早受到世俗的污染。為什么那么多典故不講，卻單獨提起“雪夜馳馬”“荒郊店宿”？“雪夜馳馬”說的是古代讀書人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依然堅持進京趕考，祖父借此輸送“苦，原是生活的蜜”的道理；“荒郊店宿”指古代交通不便利，趕考之人從四面八方出發(fā)，往京城一點集中，路上飽經(jīng)風霜，衣食住行異常艱苦，祖父借此闡述了求學的不易。祖輩對孫輩學業(yè)的殷殷期待盡在其中了。

如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

這時候，火更大了，屋子里的家具什物也燒著了。我就把他往地上一放，就又從那火門里鉆了進去。一拉那個大人，她哼了一聲。我就使勁往外拉，見她又不動了。湊近一看，見她臉上流下來的血已經(jīng)把她胸前的白衣染紅了，眼睛已經(jīng)閉上。我知道她不行了，才趕忙跳出門外,撲滅身上的火苗，抱起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

朋友，當你聽到這段事跡的時候，你的感覺又是如何呢？你不覺得我們的戰(zhàn)士是最可愛的人嗎？

魏巍在記敘漢江南岸的阻擊戰(zhàn)時，首先詳細地記錄了火苗把家具燒著了；接著寫“我”先是“放”“鉆”“拉”“看”，然后“跳”“撲”“抱”，可謂毫無保留、事無巨細；最后連續(xù)用兩個反問句來增強抒情的效果。

吳伯簫的敘事風格為什么和魏巍不一致呢？

吳伯簫的語言勝在能夠喚起讀者的情感體驗，喚醒讀者過往的經(jīng)歷和回憶，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讓讀者自動把與之相關(guān)的場景聯(lián)想出來，使語言邏輯的空白在讀者想象之中得以補充。也因此，讀者能夠感覺到他的語言風格兼有“含蓄美和質(zhì)樸美”。吳伯簫的敘述隱藏感情，令人回味無窮，有著中國傳統(tǒng)的“春秋筆法”之妙。而魏巍的用心在于追隨攝像機般的精細效果和感情的強烈直白。兩種敘述風格遙遙相對、息息相通，孰優(yōu)孰劣的標準在于文學歷史和讀者口味的演進、發(fā)展、更替、反復。

當然，形式的豐富不僅在于敘事風格，還涉及人物形象、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語言風格、表達方式、情感邏輯，甚至幽默邏輯、智慧的展開等。這也是愛情與死亡永遠是文學作品不衰的主題的原因，因為一方面你永遠也寫不盡愛情和死亡的邏輯，另一方面好的形式又永遠像初次那樣吸引著觀眾的心。我們唯有緊追潮流，在模仿的基礎(chǔ)之上加入自己的創(chuàng)新，才有可能進行形式上的超越，乃至升華成一種素質(zhì)，提升中國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yǎng)。

“創(chuàng)作的分歧”最大的價值在于提供了一個思考的突破口，而最終能否順利地發(fā)現(xiàn)隱藏于文本的最動人的第二、第三層級的奧秘，還得依靠讀者自身豐富的讀寫經(jīng)驗、對作者寫作背景的權(quán)威資料的大量查詢、對最新文學理論的廣泛涉獵、對文本解讀價值體系的擴充和完善。

1978 年，語言學家呂叔湘在《人民日報》撰文發(fā)問：“十年的時間，2700 多課時，用來學本國語文，卻是大多數(shù)不過關(guān)，豈非咄咄怪事！”這便是語文教育領(lǐng)域著名的“呂叔湘之問”。當前,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完全有自信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精華，緊扣“創(chuàng)作中的分歧”，逆向還原出作品創(chuàng)作的過程，突破實用功利主義單一的價值體系，構(gòu)建起三層級文本解讀范疇，讓學生在閱讀經(jīng)典中豐富自己的心靈，并且找到傳達獨特心靈的適切的語言、形式，在創(chuàng)作中完成人格和文格的雙提升，破解語文“學與不學一個樣”的百年難題，讓我們的民族重新挺立于世界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