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威
《小石潭記》全名《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是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寫的山水游記——《永州八記》中的第四篇。《小石潭記》是一篇游記,記錄的自然是游玩的過程及所見、所聞。由篇名可知,其中心應是“潭”,主要內容包括了潭中之水、潭中之石、潭中之魚。我們要解讀《小石潭記》的情感變化,就需從作者所記之景及其特點入手。統(tǒng)觀小石潭內之物以及周邊之環(huán)境,以一“清”字可以基本概括其特點。[1]
“清”是古典文學作品中用得較頻繁的一個字,它有多重含義。我們可以將其大致分作兩類:一類是樂觀積極的情感體驗,另一類是悲觀感傷的情感體驗。那么,柳宗元對小石潭的“清”又有怎樣的情感體驗呢?
“樂”是顯而易見的。未見石潭之時,水聲“如鳴佩環(huán)”,即玉環(huán)相互碰撞所發(fā)出的清脆聲音,既寫出了小石潭周圍環(huán)境之清幽、靜謐,又寫出了作者在游玩之時心境的安寧。這里,作者第一次寫“樂”,而且是直接寫的“心樂之”。
但是,這畢竟是隔著篁竹聽到的,要想獲得視覺的美好感受,便要“伐竹取道”。接下來,呈現(xiàn)在作者面前的是“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這一句既寫出了潭中石頭的奇特,又寫出了潭水的清澈。接下來是寫潭中之魚。“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這一句先直接寫魚,后通過其影子間接寫魚。這里,作者第二次寫“樂”,與第一次不同,這里的“樂”是通過“魚之樂”表現(xiàn)出來的。“魚之樂”即為“人之樂”,反映了人與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并特別地凸出了人反映外界環(huán)境時的主觀能動作用。并且,我們可以說,與第一次相比,這里的“樂”更為真切和深切。
接著寫潭周圍之景,作者的情感由樂入悲。作者認為“其境過清”,并列出了“過清”的理由:“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但是仔細推敲,“寂寥無人”其實并不能成為“過清”的理由,因為文末列出了與作者同游的人,包括吳武陵、龔古、宗玄及兩個隨從,人數(shù)并不少,并且同行之人都是他的好友,更不會造成“過清”之感。正如論者李蕓所言:“(吳武陵與作者)同貶永州,同氣相求,同聲相應,互相支持,互相鼓舞,有他相伴,與他同游,哪還有不開心的?”[2]再來看“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作者在這里只是簡單地交代了環(huán)境的凄寒及作者強烈的主觀感受,這種“悲”又是如何突然產(chǎn)生的呢?
要理解作者的“悲”及其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僅依靠這一個孤立的文本恐怕是難以實現(xiàn)的。正如前文所述,作者在寫作《小石潭記》時正被貶永州,被貶往往會和痛苦、凄涼相聯(lián)結。結合《永州八記》來比照閱讀,《永州八記》中與《小石潭記》創(chuàng)作時間最接近的是《鈷鉧潭西小丘記》,我們這里只選取一個片段加以分析: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這里作者感慨于小丘連歲“貨而不售”的命運,實際隱含著作者對自己懷才受謗,久貶不遷的感嘆。[3]再看其中的最后一句:
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這里賀小丘終于遭逢識者,也正暗寓著作者自己流落不遇的心情。也就是說,作者的“悲”并不完全是在游玩的過程中生成的,作者是帶著“悲”的感情基調游小石潭的,游玩的目的也就是擺脫內心的這種“悲”,只是最后這種目的并沒有完全達到罷了。當作者靜下心來環(huán)顧四周之時,凄寒的環(huán)境與內心潛在的凄苦聯(lián)結在一起,產(chǎn)生了共鳴。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把柳宗元游小石潭的心情概括為:由悲到樂,由樂返悲。其中,樂是共時的,悲是歷時的,悲是樂的基礎。當然,這里的“悲”,已不同于作者剛剛被貶時的那種“悲”,表達也較隱晦。作者是在永貞元年(805 年)被貶永州的。這一年,王叔文被賜死,慈母去世,唐憲宗大赦卻將作者排除在外,接二連三的災難對他的身心產(chǎn)生巨大的傷害。此時他寫下了《籠鷹詞》:“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而《小石潭記》寫于元和四年(809 年),距遭貶之年已逾四年,作者身心狀況自然也發(fā)生了一些改變。畢竟,時間是最好的消愁劑,傷痛與不快已日漸淡化,王叔文賜死的陰影漸漸消散,作者身體狀況也因此漸有好轉。[3]在《小石潭記》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明顯帶有感傷色彩的詞,其“悲”隱藏在景物的特點之中。文中寫到的“篁”“清”“空”“披拂”“明滅”“幽邃”等均是冷視覺語碼,彌漫著作者的憂傷氣息。[4]直到作者坐在潭上,“小石潭的凄清美與作者的心境形成了強烈的共鳴,以至于作者直接發(fā)出了‘其境過清,不可久居’的感嘆。”[5]
就“悲”的深層原因而言,作者的“悲”主要來源并不是自己官宦生活的得失,而是他“還是不能忘情現(xiàn)實環(huán)境,居住條件,甚至是國計民生,乃至于政治”[6]。在被貶永州十年后,他再次被貶至柳州,而在柳州,在多次巡游、巡視過程中,他以刺史身份在職權范圍內除弊興利,盡全力整治柳州的經(jīng)濟、社會狀況。只是,這種心系國計民生的責任感、使命感在他的在山水游記作品中極為克制,而在現(xiàn)實性散文作品中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比如,在同為《永州八記》的《鈷鉧潭記》中,作者在敘述得潭經(jīng)過時,帶出一個社會問題:鈷鉧潭岸邊上居住的一戶人家因受不了官租私債的重重負擔,要躲避到山里去開荒,情愿把潭上的田地賣給作者,以緩解當前的困境。他“樂而如其言”,把田地買了下來,仿佛是把貧民的“憂”變成了自己的“樂”。而在《捕蛇者說》一文中,作者則通過揭露永州百姓在封建官吏的橫征暴斂下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控訴了社會吏治的腐敗,反映了自己堅持改革的愿望。
可以說,“悲”貫穿著柳宗元的一生,而這貫穿一生的“悲”說明他是入世的,反映出他本人“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更代表著中國古代文人“修齊治平”的一種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