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陽欣

陳崇正
成為小說家的十余年里,陳崇正再造了兩次故鄉。
一次是離開故鄉潮州后,他發現其他地方的習俗觀念跟潮汕地區大不相同。潮汕被稱為離神明最近的地方,街角、碼頭到處都是神廟,人們遇事要去占卜,無論婚喪嫁娶、搬家出行,都要問問神的意見。而在他工作過的東莞這座新工業城市,人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從四面八方來到流水線上,為生活奔忙,完全見不到神的蹤跡。
2012年,陳崇正開始用回原名寫小說,他虛構了一個種植著香蕉、吹得到海風的半步村,這里有數不清的鄉野傳奇和拜不過來的神仙。這個帶著明顯鄉土記憶、又不存在于地圖上的村莊,是陳崇正故事的起點。陳崇正的導師、作家蘇童評價他的寫作“逆潮而行,在半步村的文學地理和分身術的魔幻想象中,依然存在著對時代、國族等大命題的凝望和憂心”。
另一次在陳崇正離開廣東、北上求學之后,2017到2018年,他在北京完整地經歷了四季輪回,第一次見到黃葉一夜之間掉光,第一次感受到大雪紛飛,真正體會了南方和北方的差異,以及地理風物對文化特質的塑造。“西北人所見的大山,我們是看不見的,潮汕人的很多特質,與面對莫測海洋的冒險相關。”
他重新從地理上審視寫作的疆域,發出疑問,如果文學的南方是指江南,那么江南以南的嶺南、南洋等地區的華語寫作該怎么稱呼?2018年陳培浩給陳崇正寫的小說評論中,首次公開使用了“新南方寫作”這一概念,用以形容陳崇正有別于傳統南方寫作的氣質。受此啟發,“新南方寫作”被更多學者和作家討論,成為新的文學坐標,并入選2022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
回望童年,陳崇正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冬夜,他爺爺命他去給村里的巫婆奉茶。那時村里尚未通電,六七歲的他小心翼翼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村巷。熱茶送至,巫婆用哆嗦的嘴唇輕呷,喉嚨深處發出突突的聲響,他在一旁大氣不敢出,輕輕揉搓著被燙得生痛的手指,懷疑巫婆具有某種神力。
漆黑的村莊,暗夜獨行的小孩,被陳崇正寫入小說和詩歌。潮汕地區的神、鬼、祖、巫,支撐起陳崇正想象的穹頂,讓他認識到這個世界并不只有一種理解,“這個世界不是一塊石頭,它是通透的,里面有空氣進出,或者說,這個世界不是全由實數組成,里面有亂碼和虛數,存在我們沒法解釋的一部分。”
沒法解釋的部分恰恰是許多潮汕人的人生坐標。潮汕是僑鄉,陳崇正以前參觀潮商紀念館時對里面的一副對聯記憶深刻——“三江出海;一紙還鄉。”他在剎那間明白對聯的含義,“潮汕地區有三條奔流向海的江河,人們順著江河下南洋打拼,死后尸骨無法回歸故鄉,也一定要有某種東西引領魂靈回去。人的命運最后都落在紙上,仿佛是一個隱喻。”
陳崇正自己的經歷中也有無法解釋的部分,例如他小時候發高燒,燒到吃不進藥,被巫婆用有別于醫藥的辦法治好了,他至今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例如陳崇正的爺爺去世前,一直在等著跟弟弟和解,等待一次非常融洽的談話,冰釋前嫌、心無掛念后,當天晚上他就去世了。這樣帶有神秘色彩的經歷對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似乎又再正常不過,“生活是斑斕多樣的,甚至可能有多個世界并存。”
在潮汕,陳崇正時常感受到傳統和現代之間的參差。“一個潮汕的年輕人在深圳研發元宇宙、人工智能,敲寫代碼,當他買一張高鐵票回家,傍晚他可能就在祠堂里燒香、拜神,參加游神。身處其中的人,不會有任何違和感。”年輕人一面遵從著父輩的傳統和世界觀,一面適應著飛速變化的科技時代,魔幻和科幻的交錯,在潮汕是一種現實主義。
因此,陳崇正用這樣的畫面來概括過去10年的寫作——夕陽西下,一個立在田野里的智能機器人能幫村民修建宗祠。在他的小說中,科幻不是嶄新靚麗的美麗世界,也不是吞沒過去的洪水猛獸,他的科幻充滿了生活的日常氣息,“機器人的鐵臂上也允許銹跡斑斑。”


小說《黑鏡分身術》中,主人公破爺購買儀器“魂機”帶回半步村,做起替村里人治療新型病毒“樹皮病”的生意,一如他以前在村里開錄像廳、發廊、造紙廠那樣。后來“魂機”的副作用和提取記憶的功能被人知曉,“魂機”被砸了個稀巴爛,在歲月中長滿青苔。在半步村的世界里,與“魂機”并存的還有一種古老的巫術“黑鏡分身術”,用燈影和黑鏡子將人分成年齡均等的三個人,年輕的、中年的、老年的,當三個人集合回一個人時,記憶又會重疊。
陳崇正2023年出版的小說《懸浮術》和《美人城手記》延續了以往的風格,在日常敘事的基礎上,以科幻的視角描繪出更具現代感和未來感的圖景。人工智能替代人的工作,繼而引發機器人戰爭,延伸出元宇宙的虛擬世界,人類與機器、真實與虛擬的邊界模糊不定,人、實體虛擬人、賽博格的身體共同存在于碧河世界。陳崇正將自己的科幻寫作概括為“南方寓言”,因為他視科幻為一面鏡子,更多是映照當下的生活,從而關注人類的未來。
在光怪陸離的想象中,故事本身也充滿了不確定性,如同潮汕人眼中的多神世界。
在創作邏輯層面,陳崇正覺得魔幻和科幻是同構的,“分身術”可以是一種古老的巫術,也可以理解為平行宇宙。穿越時空能夠用不同的科學理論解釋,也跟潮汕人客死他鄉后的“托夢”差不多。想象誕生于人對世界的欲望和恐懼。過去的人與當下的人,欲望和恐懼的具象不同,但本質是一樣的。
從《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起,陳崇正就在書寫人物的生存感覺。他首先檢閱自己內心的恐懼。“我怕死,也怕痛,怕丟臉,怕高怕黑,怕寂寞,怕被嘲諷,怕被孤立……我理解種種生存的喜悅,不過是漂在苦咖啡上方好看的泡沫而已。”他認為與恐懼并存是大多數人真實的狀態,恐懼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的反面——麻木,透過恐懼的切口,能看見人的宿命以及對宿命的抗爭和妥協。
在半步村,引起恐懼的事物有很多:貧窮,疾病,死亡,緩慢的時間,靜寂的土地,不可抵擋的天災與人禍。從半步村向外延展,碧河鎮、東州市、美人城,生活的領域因為科技發展而高速擴張,新的恐懼如影隨形,人類一邊享受物質和精神的高度富足,一邊恐懼人工智能對人的異化和侵略,恐懼和欲望難以分割,形成一個無法抽身的時代寓言。陳崇正的碧河世界也由此成形,像一張逐漸擴張的蜘蛛網。
半步村對應了老一輩人的生活,美人城映照了當下的現代生活,陳崇正這一代人則見證了它們之間的變遷。“我們經歷過完全沒有電的時代,經歷過用書信往來的慢時代,但又完全趕上了過去20年間科技發展的熱潮,見證了這個世界如何一步一步建構出全新的網絡世界。”科幻對于陳崇正而言,是一個作家記錄當下的使命,“科技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真實。”
陳崇正直面科技的機理,同時也關注被科技改變的人物命運。過去20年間,人們的交流方式和生活方式都從本質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快速便捷,也更加動蕩不安。陳崇正的小說沒有固定的視角,《黑鏡分身術》、《折疊術》和《懸浮術》都由中短篇小說連綴而成,他無意在小說中尋找答案,熱衷于呈現不同人的故事,這些互相聯系、重復出現的人物又拼接成一個故事的整體。
人物的來來去去、模糊不清,不是出于寫作上的刻意,陳崇正發現,在人口快速流動的廣東,他身邊的人的確是不斷漂移和串聯的,他將這樣的藝術現象稱為“移動的肖像”。“我們父輩所生活的村莊,村里面有誰去世了,有誰結婚了,大家都知道,生老病死是確切的,固定的親情網絡鋪陳在整個村莊之中。而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村落,特別是南方以南這個改革開放前沿之地的村落,它是變動的,不斷有人涌進來,不斷有人離去,村莊跟城市同構。”
陳崇正在東莞教過8年書,那時候他所接觸的家長從全國各地而來,他們長著不同的面孔,操著不同的方言,在陳崇正的生活中快速閃過。他的觀察對象因而變成流動的群像,具有不同于以往時代的特點。“我們不能像一百年前的作家一樣,在不同的時間跟同一個孔乙己在同一個酒館喝酒,我們的孔乙己是一個‘χ的孔乙己,他可以是孔乙己A、B、C的不同分身,他們可能有相似的背景、相似的認知、相似的求學經歷,可能刷過同一條抖音、轉發過同一條微博,他們在不同里形成了同一個時代的面相。”
很多讀者說陳崇正的小說散發著南方的氣息,像是大片香蕉林鋪陳的潮濕、幽暗和馥郁。陳崇正本人卻是在去到北方之后,才直觀地意識到南方真正的特質,他傾向于用“海洋氣息”來概括。
在他看來潮汕的很多習俗,正與大海的神秘莫測相關。祭祀祖宗,跪拜神佛,重視香火傳承,都是出于內心對風浪的恐懼。“在漫長的歲月里,南方以南的風險沒有任何預告,海水倒灌能淹沒掉一座城,臺風會把果林里的木頭房子整個刮走,我小時候還有過跟爺爺一起用繩子把房屋綁住的經驗,這在一個北方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繩子和沙袋真的有用。”
除了對危險的感知,海洋氣息也象征著沖動的生命力,陳崇正解釋,“那是一個人面對大海時,既冒險又渴望革新的一股勁。”周星馳的電影和五條人的音樂,都是迎著南方的海風誕生的,帶著樸實淡定、幽默灑脫的氣質。他相信在南方氣候下誕生的文學也一定具有某種共同的特性,那是發生在廣東、廣西、海南乃至于南洋,裹挾著海洋的雨林的潮濕溽熱氣息的故事。

朱山坡,林森,陳崇正。圖/受訪者提供
然而,在思考南北方文學差異的時候,陳崇正和朱山坡、林森等幾位南方作家感受到了文學坐標的失衡。“文學的南方到底是到哪里為止?如果文學的南方指代江南,那我們是哪兒?江南以南的廣大地區該叫什么地方?”很快他們與楊慶祥、陳培浩等評論家達成共識,開始以“新南方寫作”命名自己的寫作,即“南方以南的文學”。
“南方以南”概念的建構,是一場在文學版圖上“去遮蔽”的過程,也是對以往文學坐標的重要補充,讓更多原本被低估的寫作可以被重新看見。“與那些明確的板凳和桌子相比,新南方是林木蔥郁的雨林,是鳴蟬,是蒲公英和含羞草,是樹根通向樹冠的力,是相對于實數的虛數,是允許多解的運算。”這是一個在當下語境里才能夠被建構起來的概念,陳崇正見過很多潮汕地區的老作家,寫作了一輩子,作品沒有走出過潮汕。“他們是用潮汕話寫的,普通話講都講不利索,根本寫不了,故事再好也被隔絕在語言屏障里了。現在不一樣,網絡打開了溝通的可能性,近10年來廣東的青年作家,不會受制于方言。”在陳崇正看來,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召喚性的概念,它讓南方以南的作家具有了主場意識,也開啟了屬于不確定的創作美學。
作為一個新概念,“南方以南”的文學有太多內容等待開發。陳崇正先后擔任《花城》《廣州文藝》兩家雜志的編輯,在發掘優秀作品的同時,他沒有停下過自己的寫作,盡管其間有無盡的孤獨和虛無。“你只能像一只蜘蛛一樣不斷地織網,在廣闊的時空中,完成自己的寫作版圖。”
至于有沒有人能看見,作家無能為力,“你不能擺出一個很酷的姿勢,等著追光燈照在你身上,時代的追光燈是莫測的,東移西移,隨機不定。有人給你點贊、給你吆喝的時候,你庸俗地去享受所有的贊美和批評就好。”陳崇正稱自己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他很早就認識到許多人的畢生努力可能都沒有意義,特別是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上。這似乎是一種悲哀,但是,“寫作本身就是在慶祝無意義。”
陳崇正
1983年生,作家,廣州市文藝報刊社副社長,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著有小說集 《黑鏡分身術》 ?《折疊術》,詩集 《時光積木》 等,2023年出版長篇小說 《懸浮術》 ?《美人城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