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圖/受訪者提供
2013年1月18日,湖南衛視《我是歌手》第一季播出。這檔從韓國MBC電視臺引進推出的音樂競技類節目一經播出便受到觀眾的歡迎,每期節目由7位知名歌手演唱7首歌,經過13期競技和淘汰,角逐出歌王。《我是歌手》共制作播出了四季,通過這檔節目,黃綺珊、韓磊、李健、林志炫、彭佳慧等曾經的實力派歌手再度活躍在大眾眼前,鄧紫棋、迪瑪希、徐佳瑩等在當時尚算新鮮的面孔迅速獲得關注,成為往后樂壇的重要力量。
除此之外,這檔節目還在無形中成就了另一件事:推進了大眾對音樂職業的認知。節目競演以翻唱為主,音樂制作的精彩程度成為作品能否成功、歌手能否晉級的重要影響因素。幾季下來,觀眾發現,原來經典老歌在重新編曲后,經由專業歌手演繹,會散發出新的魅力。很快,市場上各類音樂綜藝紛紛出現,一批專業的音樂制作人從幕后走到臺前,趙兆是其中之一。
近年來,在諸多綜藝節目和晚會中,趙兆經常以“音樂總監”的身份出現,連續幾年擔任B站跨年晚會音樂總監,他都貢獻了出圈作品。2020年,他擔任《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一季》的音樂總監,與這檔擁有廣泛關注度的綜藝節目互相成就,經過他的制作,《蘭花草》等優質作品廣為流傳。2023年5月,《乘風2023》播出,趙兆回歸擔任音樂總監,節目中,龔琳娜和美依禮芽演唱的《花海》成為一些觀眾心目中的完美舞臺。
在這之前,趙兆已經是行業內知名的音樂制作人。2008年,他加入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音樂團隊,為閉幕式創作《愛的火焰》《今夜月明》,為成龍等群星演唱的《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編曲。2014年,他與李健合作的《風吹麥浪》獲得臺灣金曲獎“最佳編曲人獎”。
趙兆出生于一個音樂家庭,父親是小號手,他在大學學的也是小號。他5歲開始學鋼琴,17歲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立志此生事業不離開音樂,因為“除了這個我什么都不會”。他熱衷古典,也喜歡流行,將音樂積累視為“積累武器的過程”。
大學期間,他每天在琴房練6小時琴,像木工雕刻般聽音樂,細到精準分清用了什么音、什么節奏,邊聽邊唱音名,腦子里蹦著五線譜。練琴之外的時間,他喜歡研究流行音樂的創作技法、MIDI音樂的制作思路。
“那個時期就是這樣,現在我會盡量避免自己去這么想。音符只是作者的武器,可是我只看透了武器,沒看出他的藝術和他想打的戰爭的邏輯,沒有更多理解到作者最終想表達的情緒。所以那個時期我在攢武器庫,這個時期我在學他的戰術。”趙兆回憶。
在過往的作品中,趙兆以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跨界融合為人所知,他認為,古典與流行之間有共通的情感,“音樂就是干這個事兒的,要不然說它能跨越語言、跨越國界、跨越一切呢,它厲害就是在這兒。”趙兆說。

趙兆在《 2022最美的夜bilibili晚會》 中擔任指揮、音樂總監
人:人物周刊 趙:趙兆
人:你擔任過很多節目的音樂總監,如果以最近的《乘風2023 》為例,從《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一季》到現在《乘風2023》,選歌的標準是什么?
趙:節目組要遵循一定的規律,比如這首歌是否適合當下的姐姐,是不是這個節目的受眾愿意聽到的歌。這關系到節目內核思想表達,也關系到流量。同時還有版權問題。
對于我來說,從技術層面講,我要考慮這首歌是否適合節目中的所有姐姐。最開始也不知道誰選這首歌,要大概考慮是否有匹配的歌手,幾個人唱合適,以什么樣的方式演繹更合適。
從我個人意愿來講,我剛步入這個行當,開始想選歌問題的時候,我想的是怎么高級、怎么好聽、怎么樣拽、怎么樣有文化有思想,怎么讓大家覺得耐聽。到了我現在這個狀況、這個年齡,根據我對節目的理解和我自己對音樂的理解,我更多會考慮到當下的觀眾是否愛聽,是否能通過這首歌曲跟某一個群體產生共鳴,我是否可以通過姐姐傳播一些節目需要傳達的東西,而不是私人的喜好和想法。我考慮的會更加垂直,觀眾當下第一感覺是否好聽,是否喜歡。我覺得音樂其實到最后說的不是音樂本身,說的還是人。人跟人溝通需要共鳴,需要共情。
人:節目里的歌通常是怎么選出來的?
趙:節目組考慮的維度會更多一些,版權、熟悉度、價值內核、這一季姐姐的品味……我也會提一些想法,大家一起拿一個大歌單去篩一下。很多歌我們很想要,但是版權解決不了。比如這一季的《花海》,我們就只能在視頻上呈現,不能單獨通過音頻播放。
人:這一季剛官宣你是音樂總監的時候,觀眾說:“趙兆老師終于回來了。”有種聲音認為,你擔任音樂總監時,節目的選曲、編曲更受觀眾認可。
趙:這個我也沒想太明白。第二季、第三季的音樂總監都是很優秀的音樂制作人,有可能不完全是曲目選擇的問題,而是因為改編的不同。像《蘭花草》《花海》這樣的歌,為什么改出來大家喜歡,不是因為選曲,實際上是我們做的改編擊中了觀眾,它呈現的版本是好聽的。
像《蘭花草》,當時是節目組提出來,因為這首歌對節目的核心來說是管用的。我們怎么能把這樣的歌曲拿到當代,讓大家喜歡,這就看我的本事了,所以我會把我想到的盡可能都做出來。
我已經不記得改編的過程,只能說現在聽到那個樣子就是一點點想出來的,通過理解這首歌,坐在鋼琴面前一點點彈,在腦海中想象這個舞臺場景,姐姐們用什么樣的表達能獲得當下舞臺上的表現力,同時怎么調整和弦、怎么配器,才能把一首老歌,通過當代的手法傳播出去。
它的內核思想很適合女性去表達,它又是一首特別老的歌,我特別有興趣把它做得更加符合當下。這是我的本事,也是一個挑戰,我很愿意。但是這樣的歌可遇不可求,要選曲好。但讓你聽到覺得好,又是因為改編好。如果不通過極端的改編手段,通過特殊的姐姐演唱,不會有這樣的效果。
再比如像這一季的《花海》,這首歌的傳播度基因就在那擺著,已經有很好的成功元素了,那我就要知道這個節目想表達的是什么。這首歌是龔琳娜老師和小美姐姐一起唱,那就有中日合作在。節目除了大美中國之外,還想展現東方美學。在我看來,東方美學整體很矜持、很內涵,尤其是中國的儒家思想,一定是非常內斂同時運籌帷幄,很有包容性。所以這首歌我會做得盡可能博大、穩、內斂,有這種矜持的狀態。
我希望每個配器的出現都非常有必要,通過尺八、箏、大提琴、尼龍繩木吉他等等展現,我想表達一種木頭質感,不管中國還是日本,對木頭質感的理解都很高深。對于我來說吉他也是一樣,木頭直接決定了吉他的音色。美式吉他缺失木頭感覺,所以我加了一把尼龍弦的木吉他。同時用箏,中國叫古箏,日本叫箏,它代表著一種融合,聽起來又像古箏又像箏,是一種中日交流。同樣的處理還有尺八,有些像簫,但又是尺八的聲音。它一出現,就是櫻花落下來的感覺。這樣就能凸顯中國姐姐和日本姐姐的合作,讓大家覺得這兩個人都在唱屬于自己的歌,而不是唱別人的歌。只有歌手覺得這首歌是自己的歌的時候,她才會發出百分百的能量去展現出來。至于大提琴,用意是讓這首歌變得更古典和世界一些。每個樂器都有它的象征和代表,在凸顯兩個姐姐的民族特色時,大提琴能讓二者取得平衡。
服務好了這首歌曲,服務好了歌者,她們就會服務這首歌,會服務老百姓,會讓咱老百姓感受到它的魅力。我們所有人做的事情都是為了能讓它加分,每個人都拿到得分點的時候,它就是一個完整的討論。
人:你覺得這檔節目與觀眾之間的連接是怎樣構建的?
趙:我們每一期其實都會有主題,實際上都是姐姐們在這個年齡會遇到的問題:年齡上來了,職業走到一個瓶頸,有了孩子,當了媽……當你遇到問題的時候,你是怎么解決的?你看看現在的姐姐們怎么解決的?她們在這也做一個突破,不全是專業上的,她們的心態是什么?
看完之后,觀眾可能會思考自己要走到這個年齡的時候應該怎么做。我們要起到的是非常積極和正面的影響作用。
像第一季的時候,張雨綺和鐘麗緹她們有獨一無二的聲音。希望她突然通過這個節目變成一個歌者,不太現實,可是她有她的能量。我需要服務的是怎么能讓這個姐姐通過自身的特點,展現出好的作品去影響觀眾。該有瑕疵就得有,都修得跟假的似的,誰會知道你是張雨綺?這次像秋瓷炫、謝欣都不是專業的,有瑕疵的,但是這重要嗎?
她們身在此山中,覺得自己不能比別人差太多,必須要練,必須要學,必須要達到一個要求。對于我來說,我只需要幫助你一點,讓你的音樂能迅速擁有明顯的特點,這個才是有人味的音樂。
所以張雨綺那樣唱,你就唱,沒問題。現在我覺得音綜的后期要少修音,但肯定所有音綜的后期都是要修音的。實際上大家喜歡的一定是現場唱,真的。比如像《花海》,好的作品遇到了好的歌者,她們又非常真誠地展現給大家,我覺得就夠了。

趙兆在《 飛豬奇妙之旅》 中擔任交響樂指揮、音樂總監
人:現在的很多音樂綜藝里,編曲被提到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在聽一首歌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說它編曲很好,但在以前觀眾不太會注意到這個。為什么現在編曲好像變得越來越重要?
趙:我沒有想過編曲是不是真的變得越來越重,只是說觀眾確實有一個了解的過程。像湖南衛視做《我是歌手》這樣的節目,它是加速了中國音樂職業化的進程。
(音樂制作)是音樂人的生活手段之一,它要服務到綜藝行業,節目火了,帶起了一批這樣的人。這個節目確實是讓編曲變得更加的職業了,功能性更強。
但它只是從0到1的過程,而不會變得“越來越怎么樣”,編曲始終要服務歌曲本身的內核思想、詞、旋律,服務這個節目,所以它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凌駕于歌曲本身之上,一定只是把功能性發揮到更專業,更加有效率。
人: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我們現在好聽的曲子越來越少了,只能在前人的作品上重新編曲進行改編,才顯得編曲很重要?
趙:其實還是有很多好聽的作品,只不過是現在的流量蒙蔽了大家聽歌的渠道。有些歌沒有流量也許消失了,也許在被雪藏。好聽的曲子我倒是不擔心,只不過需要更多的節目、渠道、平臺,把這些作品展現出來,現在平臺也都在做,但是需要過程。
人:但我們印象里,市面上的音綜里還是經典曲目多一些。
趙:音綜有一個宿命般的命題:我要的就是流量,就是傳播,就是瞬間見效,這都跟商業息息相關,非得找一個素人,唱得特別好、寫的這歌老好聽了,專業人士都豎大拇指,可是那歌一出來,贊助商聽不懂,我不要,這沒流量,不是歌星不要,對吧?
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一定會有人見縫插針、想盡辦法傳播應該傳播的價值。比如說《青年π計劃》這樣的節目,我覺得就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樣子。這就是給他們的一個起點,也許未來他們會有更好的平臺。大家都有心,只不過我們要平衡,要兩條腿走路,一手要搞藝術,一手要賺錢。
人:你提到了很多次“價值”,你認為現在的音樂市場里有缺失某些價值嗎?
趙:我也不知道當下一定缺什么,但是確實有些東西……就像漢堡吃太多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你說除了吃漢堡,如果再造一個別的,誰能喜歡也說不好。
歌和歌手都是。比如說像這次《花海》之后,就會有人思考市場上是不是缺小美姐姐這樣的歌手?每個歌手都有他的位置,薛之謙也好,李健也好,王菲也好,都有獨特的位置。
要打造一個藝人,我就希望打造的是那個位置里最有價值的存在,而不是跟隨某一個人,效仿別人復制成功。做自己就挺好,做到你的位置,但是有可能輸,有可能贏,可能有人喜歡,不喜歡那也沒辦法,只能試一試。
人:一些藝術工作者希望創造出一些作品,提高社會的審美,或者流傳下去,你會有這樣的想法和使命感嗎?
趙:時有時無。有時候也想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作品,流傳百世。但不由我說了算,要靠命。但其實真的不是命,需要長期的積累和磨練,一萬個作品在那等著,有一個作品可能就出來了。
人:我們現在聽到那么多古典音樂,它們為什么會流傳下來?
趙:首先我覺得那是個黃金時期,那個時代造就了藝術家們。宮廷里就需要作曲家來豐富生活,寫了之后天天演出,在宮廷皇室里火了,老百姓都聽到了,不就火了嗎?再比如戰爭中,飽受折磨的藝術工作者也寫了很多,尤其像前蘇聯的作曲家,多悲壯的音樂都寫得出來。所以是時代讓他們有了這樣的機會,那個時代也沒有電子音樂,沒有嘻哈,如果有的話可能那時候就火了。那個時候只有交響樂,只有歌劇。每個時代都不一樣。
人:但是那些音樂在當下仍然散發著魅力。
趙:我覺得是因為時代的產物被時代印證了,它的生命力就是長的,它講述的是當下人民的生活。我們現在和古代生活在工具上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情感上變化沒有那么大,還是愛人,還是友誼,還是家人,還是哲理,這些東西道理是一樣的,音樂表達的就是這個東西。所以它在哪個時代都不會過時,你非得到這個時代搞一個特有的虛無的東西,到了下一個時代肯定沒了。
人:就像我們說最近5年的××神曲,再過個50年不會留存。
趙:對,它們因流量產生,為流量服務,流量絕對就是短暫的。但世界發展不可能靠流量來支撐,為了流量而寫,只是打造了吃快餐的飽肚的狀態,便宜、生產賊快,還能迅速賺到錢,你想想大家能花多少心思去寫?沒有核心的情感,肯定留不下來。
但還是會回去的,總有先鋒出現,跟隨者也有一批出現,同時會帶來新的東西,踩在前人肩膀上不斷去發展。
音樂不太容易被科技、AI取代,因為它跟人的情感走得最近,這個是萬年都不變的東西。它一旦跟工具走得很近的時候,就會容易被淘汰。不要把音樂變成工具,藝術這個東西要變成工具肯定就不對了。音樂只要跟當代的人、跟當代的情感一起被時代驗證過,它的生命力就會是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