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從清華附中到世界賽場

徐梅

2023年7月2日，中國女籃在國際籃聯第30屆亞洲杯決賽中以73比71戰勝老對手日本女籃，捧起了冠軍獎杯。

2022年贏得世界杯亞軍、被視為當今世界強隊之一的中國女籃新生代，以重返亞洲之巔的方式延續榮光，彰顯實力。

中國女籃上次亞洲杯決戰獲勝已經是12年前，在那之后日本女籃蟬聯五屆桂冠，其中三屆中國女籃都在決賽中遺憾告負。

“這次決賽我們贏了，真解氣！”在決賽中為中國女籃拿下26分10個籃板2個蓋帽的主力中鋒韓旭，賽后第一時間給父親韓發順發微信報喜。

本屆亞洲杯最終數據榜上韓旭極其亮眼——場均得分榜第一、場均籃板第一、場均蓋帽第一、場均效率值第一，當選本屆亞洲杯MVP、總決賽MVP和賽事最佳陣容之最佳中鋒。

“各方面來祝賀的朋友特別多，這幾天家里熱鬧得跟過年一樣。”韓旭的父親韓發順笑聲朗朗，他和韓旭的母親陳智萍都曾是專業籃球運動員。中國女籃這幾年給籃球界掙足了面子，是足籃排三大球里成績最好的一支隊伍。

隊友們載譽回國休整，韓旭卻匆匆趕回美國紐約，繼續她在WNBA的征程。2019年她在WNBA選秀大會上被紐約自由人隊選中，成為時隔22年、繼鄭海霞之后第二位通過選秀加盟WNBA的中國女籃運動員。2023年，已經是她在海外征戰的第三個賽季。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19歲時，韓旭發出了這樣一聲感嘆。

從清華附中校隊主力，到WCBA（中國女子籃球職業聯賽），再到WNBA（美國女子籃球職業聯賽），韓旭僅用了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從高中生到頂級職業聯賽的躍遷。

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上，她披上國家隊戰袍，開始代表中國女籃征戰世界大賽，2米07的身高讓她在一眾女籃高個子球員中也十分顯眼。國際籃聯早就關注到這個天賦出眾的選手，在她為中國女籃贏得東京奧運會入場券后便撰文將她與中國籃球的符號姚明聯系了起來，文章稱，“很容易就能將姚明和韓旭相提并論，因為兩人不僅同樣很高，年輕時就被視為中國籃球的希望，而且都洋溢著友善的笑容。”

關于韓旭和姚明的另一個有趣的段子是，姚明作為領隊，親自率隊出戰2022年澳大利亞女籃世界杯時，曾在一次早餐桌上跟女籃姑娘們分享自己的過往，談及他在效力中國男籃的時候“從來沒有打進過世界前四”，韓旭來了一句：“我在國少（國家少年隊）的時候第一次參加世界大賽就進了前四了。”

長江后浪澎湃昂揚，一路高歌猛進——2022年韓旭作為新生代核心球員幫助中國女籃贏得世界杯亞軍，這也是28年前女籃在鄭海霞時代創造的最好歷史成績。此次亞洲杯韓旭再次建下奇功，主教練鄭薇稱贊她“非常職業”，“經過2022年世界杯的磨煉后，韓旭在心理調整、場上領導力等方面都有提高。”

與大多數從體校、專業隊體系進入國家隊的運動員不同，韓旭從小學到高中都沒有離開學校。小學畢業后，她從家鄉石家莊來到北京，進入了赫赫有名的清華附中馬約翰體育特長班。

“我和她媽媽都是專業運動員出身，我們那時候沒有校園籃球這個路徑可以走。”韓發順接受《南方人物周刊》專訪時，談得最多的就是校園籃球對韓旭的培養和造就。

“我們小時候也是初一初二就開始專業訓練了，但不像韓旭是在校園里照常學習，我們只有每周二、周四各上半天文化課。”韓發順講話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準確和幽默，“對教練來說，上半天文化課已經相當于給運動員休息調整了，當天早晨出早操布置的任務一定特別重，盡量把上午半天兒的損失奪回來……”在他的記憶里，每周兩次的文化課時間隊友們都在補覺，“本來就沒有那么愛學習，再加上早晨練得那么累，想聽也聽不進去了。”

成年后，他越來越認識到文化底子對一個運動員的重要性，“一個意思，沒文化的說來說去，轉了一圈也許才能給人說明白；有文化的，人家四個字兒說清楚了！”

2017年4月，2016-2017中國高中女子籃球聯賽，清華附中以74-49擊敗長沙雅禮中學奪得冠軍獎杯，韓旭（ 后排右五） 獲得MVP

韓發順退役后在職業俱樂部做教練，他常對隊員說，“兩強相遇勇者勝，兩個勇者相遇，智者勝！”

他的身高超過了兩米，韓旭媽媽也有1米81。1999年10月31日，韓旭一出生，就有專業隊“預定”了這個苗子，但兩口子從一開始就希望孩子能夠兩條腿走路，“打球可以做一個特長，學習不能丟。”

強大的遺傳基因使得韓旭的身高從小就遠超同齡人，韓發順退役后在四川做教練，“一年只能見孩子幾面，每次見面，孩子個頭兒就又高了一大截。”

因為身高，學校破例讓韓旭6歲就進了小學。小學畢業的時候，韓旭還不到12歲，身高已經超過了1米7，被清華附中體育特長班看中，她只身來到北京。“那時候我在四川帶隊，她媽媽時常坐火車從石家莊到北京看她，剛開始一周來一次，陪孩子住一晚就回家，再后來一個月來一次……”

韓旭一直感念清華附中女籃主教練王麗，“隊里那時候就她一個教練，技術生活都要管，還要對我們這群孩子的安全負責，真是特別辛苦。”

在王麗教練的指導下，韓旭基本功更加扎實，不光可以憑借身高在內線強打、保護籃筐，還可以拉出去進行中遠距離投籃，是為數不多的能里能外的高個子隊員。

“我那時候特別瘦，專業人士對我的評價也是一半一半的，有人認為我作為內線球員太瘦弱了，打不出來。”王麗教練認定韓旭可以成才，著力栽培這棵小苗。

韓發順特別感謝韓旭的文化課老師，韓旭初中班主任是陳淑貞老師，高中班主任是李學森老師，從初中起她就進入了國家少年隊的名單，再大些就隨同國家青年隊四處征戰，每次集訓都要缺不少課，“出去訓練比賽回來，老師們都給她補課。”

在清華附中學習訓練期間，韓旭多次幫助校隊獲得全國冠軍。中國籃協也一直關注著這個好苗子，為她提供適齡的高級別賽事機會——2016年和2017年，韓旭先后代表國青女籃征戰了U17女籃世錦賽、U18女籃亞青賽和U19女籃世錦賽。

“韓旭初二的時候身高已經超過1米9了，雖然瘦，但是身高條件非常突出，”有記者問韓發順為什么不考慮盡早讓韓旭轉入專業隊，韓發順說自己始終相信扎實的文化教育會讓韓旭的職業道路走得更長遠。

這個判斷在韓旭轉入職業球員體系后得到了驗證，所有帶過韓旭的教練都公認這個校園籃球體系出來的學生球員悟性高，對技戰術理解深，一點就通。

2018年韓旭被選入國家隊，時任國家女籃主教練許利民贊嘆這個18歲的小將“對比賽的理解超出了她的年齡”。

“時間總是公平的”

亞洲杯奪冠后，韓旭在賽后接受采訪時稱這趟旅程“證明了自己”。

第三個WNBA賽季對她來說并不順利，盡管她非常積極地想要融入球隊，但始終沒有獲得太多上場機會。社交媒體上有理解支持，也有很多無端指責，作為新生代球星，這些場外壓力是必須學會接受消化的。

“這屆亞洲杯對我而言是很難的，因為這個賽季在WNBA我的打球時間不是很多，想保持好比賽狀態確實是一個挑戰。”沒辦法與國家隊合練，賽季中又缺少足夠的上場時間，她想了很多辦法來保持自己的身體狀態和體能。“我每天都做很多力量訓練，很多人擔心我的體能會有問題，但我自己一點也沒這樣的憂慮。”

國家隊教練組一直與她保持著密切的聯絡，鄭薇教練也常與她交流，“韓旭很職業，她一直在加班加點地訓練。”亞洲杯開賽后，為了讓韓旭盡早找到比賽手感，鄭薇和教練組做了特別安排。小組賽前兩場，她的比賽感覺不是太好，小組賽第三場時，她面對韓國的樸智秀，手感火熱。“實際上，與韓國隊賽前，我們已經是小組第一，但我們還是以全主力陣容出戰這場比賽，不讓比賽有任何的偏差。而這也為韓旭打好半決賽、決賽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亞洲杯奪冠，并在比賽中充分展現核心球員的能力，無論是對韓旭，還是對中國女籃教練組來說，都意義重大。

2023年7月2日，在澳大利亞悉尼舉行的2023年女籃亞洲杯決賽中，中國隊以73比71戰勝日本隊，奪得冠軍。中國隊在頒獎儀式上慶祝。圖/視覺中國

今天的競技體育已經無法單靠長期封閉集訓來打造高水平球隊，包括韓旭在內，今后還會有很多優秀球員留洋，只有充分激發球員的職業精神，大賽中能夠將在不同聯盟效力的明星球員高效組合，將國家隊戰績建立在深度職業化之上，中國女籃才是一支真正的世界級強隊。

與國家隊的良好銜接極大緩解了韓旭的壓力。作為球隊核心，從19歲加盟WNBA開始，韓旭在高光之下必須適應每次國家隊集結時的高關注度、高期待值。

效力海外職業聯賽第一年分外艱難，每天都要跟世界頂級的球員競爭，作為中國的明星，新秀賽季韓旭也只能負責“看飲水機”。回到國家隊時，在當年的亞洲杯表現不佳，負面消息鋪天蓋地。

韓發順非常欣慰的是，韓旭通過了那段艱難時光的考驗，他至今都記得紐約一家中文媒體2019年對韓旭的一篇專訪，談及充滿挑戰的WNBA新秀賽季，她沒有隱瞞自己曾經陷入自我懷疑，“她那段話說得非常好，她說當你跌入谷底的時候，別人怎么拉你怎么拽你，你都不起，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你必須借著這個力量，站起來，不然你就永遠在坑里趴著了，永遠站不起來。”

“新秀賽季非常殘酷，只能在板凳上硬扛過去。”韓旭的經紀團隊負責人馬捷說起那段時光也感慨良多，“韓旭身上有一種單純的對籃球的敬畏，她年紀小很單純，能把自己擺到一個學生的位置上，帶著向他人學習的態度，熬過新秀賽季，讓自己變得更好。”

新秀賽季她有16場比賽都在板凳上煎熬，“年齡小，也不知道怎么跟教練、隊友溝通。”吃飯都是問題，出門前爸爸緊急教給她兩道菜——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炒牛肉。她每周去一次超市，就買這四樣食材，塞滿兩大塑料袋。首個賽季她的場均上場時間只有7.9分鐘，“即便沒有真正站在場上去跟她們有太多的碰撞，我覺得我可以帶回國家隊的是一些她們對于籃球的熱情、氛圍，然后還有那種對抗的激烈程度。”

結束首個WNBA賽季回到國家隊的時候，許利民教練說韓旭帶給隊伍好多正能量。

韓旭的海外征戰因為新冠疫情中斷了兩年，盡管2019年WNBA首個賽季非常艱難，她仍然覺得受益良多，“我覺得首先就是開闊視野，見到了全世界職業女籃最高水平的聯盟是什么樣的。”

2022年，在中國籃協的大力支持下，韓旭得以再次啟程，登陸WNBA，開始自己的第二個海外賽季。

2022年4月，韓旭飛赴美國，與紐約自由人隊會合。盡管從當年年初在WCBA的賽場上率領四川遠達美樂女籃奪得聯賽亞軍，到2月份隨中國女籃前往塞爾維亞出戰女籃世界杯預選賽，她一直比賽不斷，鮮有休整，但再度來到夢想之地的幸福感沖淡了疲憊。

“我覺得第二個賽季比第一年時更加懂得如何融入球隊了，只有更好地融入，她們才會更加了解我的特點與個性，才會對我有更多的信任。”

效力紐約自由人隊的第二個賽季，出發前韓發順只叮囑韓旭“不要著急”，“這一次去，預計在一開始的時候教練還是不會給太多的時間，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和身體準備。”

2019年4月10日，美國紐約，韓旭在WNBA選秀大會上被紐約自由人選中。圖/視覺中國

韓旭在那個賽季表現十分搶眼。2022年7月7日的常規賽中，紐約自由人隊以116比107擊敗了高居聯盟第一的拉斯維加斯王牌隊，韓旭在不到20分鐘的出場時間內12投11中砍下24分，還拿到了8籃板3助攻的數據，刷新了個人WNBA生涯得分紀錄。她開心地發了一條微博，對自己也對球迷說，“可以不要萬丈光芒，但不要停止發光，慢慢來，時間總是公平的。”

這是她最難忘的一場比賽，除了創下自己在WNBA的得分紀錄，更有一個內心深刻的正向激勵，“那場比賽，我們以弱勝強。它告訴我們，籃球場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所以要始終保持自信。”

打籃球是很快樂的事

遇事沉著有韌性，在韓發順看來，這也是教育的力量。韓旭現在是上海交大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人力資源管理專業學生，無論是在國家隊還是在WNBA，“網課都沒有中斷過。”

“她受的教育，和她見的世面，讓她越來越成熟。”韓發順說自己和韓旭媽媽現在對孩子可以說是非常放心了，“她做得非常好了，我們就是尊重和信任孩子，需要我們的時候，坐在一起分析分析，給點兒建議。”

他非常贊賞韓旭在場上場下遇事冷靜，“一個人遇事冷靜，就會綜合各方面情況想到解決辦法，碰到事兒愛著急的，往往是因為沒有解決辦法，情緒一上來就激動，激動完了以后就容易沖動做錯決定。”

直到現在，韓旭仍覺得打籃球是件很快樂的事。10歲的時候，她在爸媽的陪伴下開始觸摸籃球，善于引導的父母給她建立了“快樂籃球，快樂運動”的第一印象。“因為我父母帶給我這種運動的快樂，我才會喜歡上籃球。”

一個簡單的喜歡要想抵擋住此后經年累月的枯燥訓練、激烈競爭、無情評價談何容易，幸運的是韓旭從體育教育中真正受益，樂觀的天性未曾被折損，隨著運動經歷的豐富，競技心理越來越成熟。韓發順由衷地感嘆，“從韓旭的成長過程看，我特別建議更多的孩子走校園體育這條路。”

韓旭說自己好像總是不怎么記得苦痛愁煩，“總是想快樂的事情。”在清華附中女籃主教練王麗的記憶里，“韓旭很少請假，小傷小病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因為她有她的追求。”

姚明曾經告訴韓旭，在美國一切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掙得出場時間。她和姚明相似的不僅是場上所打的位置，去美國之前體重偏輕、缺乏力量，與姚明登陸NBA之前都很像。

隨國家青年隊海外比賽時，曾有球探評價韓旭“打得像‘面條一樣軟”，給她很大觸動。這幾年，她一直在飲食和力量訓練上加強，WNBA第二個賽季她成功增重增肌4斤，“球隊建議我少吃多餐，所以我在這邊每天至少吃6頓，除了正常吃飯，營養師還根據我的體質特制了一種奶昔，里邊有蛋白粉、椰子油、水果，還有其他好幾種東西加一起讓我喝，那東西能量很高。我感覺自己每天都在不停地吃，基本上嘴沒停下來過。”

本賽季她一直堅持著高質量的無氧和有氧訓練，體能無憂。亞洲杯決賽中日本隊一直試圖通過高強度防守擾亂中國隊的節奏，過往交手中，中國女籃曾經在末節手握9分優勢的情況下被日本隊翻盤。這一次，韓旭和隊友們用超強體能頂住了干擾，一直把握著比賽的節奏。

“一開始時，外界對我有著不小的質疑，說我對抗性不足、體能不好等，我覺得這屆亞洲杯是一次自我證明的過程。更重要的是，我和隊友一起幫助中國女籃重奪亞洲杯冠軍，這個意義特別重大，我也很珍惜這段旅程。”

國內球迷最早將于7月底在成都開戰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上見到她，中國大學生女籃將以北京師范大學班底為主，北師大女籃主教練李筍南將擔任主教練。上屆大運會，中國大學生女籃獲得第八名。韓旭的強力加盟，使得這支大運隊在本屆大運會具備了沖金實力。

網上對征召國家隊女籃核心韓旭參加大運會有贊有彈，不少球迷擔心她這樣來回穿梭，國家隊比賽過多，影響她的職業發展。韓發順說自己與女兒之前有過交流，“我們堅持的一個觀點，就是專注當下。當你在聯賽為俱樂部效力的時候，絕大多數的注意力都在聯賽之中；當去國家隊報到之后，你的表現就要對得起這身球衣，對得起胸前的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