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君
去哪兒?
去白石趕會市, 順便買點物事。
西鄉人管“東西” 叫“物事”。 “物” 讀作“密”, 跟上海人的叫法略近。 如果你說成 “買東西”, 就會有人覺著好笑, 覺著這個詞不像本地人說的。 他們也許會反過來問, 東西怎么買啊, 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你倒是說說看, 一樣物事怎么分東西? 這話說得近于吊詭, 有點像禪宗里面的話頭。 早前看到張岱的書里講過這么一個掌故, 說有人也拿“東西” 一詞問和尚:為什么只說買東西, 不說買南北? 和尚是這么回答的: 南方主火, 北方主水, 水火家家都有,所以不必買; 東方主木, 西方主金, 金木不是家家都有, 所以不得不買。 就這個意思了。
白石三月初十, 買什么物事?
什么物事都有的啊。 逐隊去?
坐車, 還是坐船?
坐船去。
好, 逐隊去。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水路比陸路暢通, 人們喜歡坐船去白石鎮。 那時候, 人們與河流保持著一種親密關系, 有人出門走水路, 也就有人做走水的營生。 河流上船的種類也多: 有單槳船、 河泥溜 (俗稱浪頭飛)、 舴艋船 (俗稱青田船)、 機動船。 載客送貨的船, 我們統統稱為航船。 我們鎮上的輪船埠頭, 通常是半小時一班航船, 向北是去白石, 向東是去樂成,向西是去白象, 向南是去黃華、 慎江。 小時候, 我在岸邊行走的時候, 時常可見船只往來不斷。 這是一條流動的商業街, 夏季有賣瓜果的船只, 秋季有賣柿子的船只; 平日里還有一些搗年糕、 兌粉干的機動船, 每經過一個村子就會有人舉著一個鉛制喇叭筒, 叫賣著: “河埠頭搗年糕嚄——” “河埠頭兌粉干嚄——”。市日那天, 趕集的人比往日多, 我家門前那條大河里只有兩種船: 去白石的船和白石下來的船。 坐船去白石, 通常要經過以下幾個埠頭:劉氏宗祠、 智廣、 上五宅、 店后、 前窯、 沙岙橋后、 戴宅、 隔湖橋、 下阮 (或東浹)。 每個埠頭幾乎都停泊著幾艘船。 船多了, 河流就顯得窄了。 喧嘩的聲音在水面漂浮著, 也不驚動游魚。 船向西北行, 兩岸屋舍漸疏, 稻田漸多, 河流由窄展寬, 河風也就更大了。 沿途會看到一些人挑著貨擔朝白石的方向走去——可以想象, 一條魚擺動尾巴的節奏與沿河一個貨郎肩頭扁擔顫動的節奏也許是保持同步的。
岸上偶爾也會有人駐足, 向船里的熟人打聲招呼: 去白石趕會市啊。
是啊是啊。
也有人以俏皮話作答: 去白石, 看媛主。
媛主就是姑娘。 農歷三月, 可以看到桃花, 也可以看到如花嬌靨。
白石鎮在樂清西鄉。 正如西鄉的柳市是以柳樹下互市而得名, 白象是以鎮上那座白塔(塔即象) 而得名, 白石則是以玉甑峰石白而得名。 鄉下人去樂清城關, 都會說上去, 仿佛那邊地勢比這邊高, 但不管是回白石的白石人, 還是去白石的城關人, 都會不約而同地用“上去” 這個詞。 因為那里地勢高, 山的氣勢也在, 不容忽視。 坐在河船上, 抬頭仰望, 就可以看到那塊白色的巨石——玉甑峰。 如果是在月夜, 舉頭看山, 感覺像是一座雪山浮在云端。 白石山去北雁蕩百余里, 去南雁蕩山二百余里, 所以有人稱這里是中雁。 中雁是一種附會的說法, 這一帶的人一直稱這座山為白石山, 稱山下的小鎮為白石鎮。 沒來過白石會市, 沒爬過玉甑峰, 都不算到過白石。 這是當地人的一種說法。
船至下阮, 才是此行終點, 但會市那一天, 河灣里早已泊滿了船只, 這些船有著木質的溫和, 且又與水相親, 即便擁擠在一起, 也斷無爭碼頭的意思。 后來的客船沒有停靠上岸的余地, 就只能泊在下游一個叫 “上莊闊” 的河灣, 或另一個叫 “東浹” 的河灣。 有幾回,我就在東浹的埠頭上岸。 那里可看的只有一座道觀, 門口有兩棵大樟樹。 跟別的樹不同, 這種樹非要在春天落葉; 若是下過一場雨, 落葉黏在地上, 很難清掃。 樟樹籽黏在地上, 像鳥屎。 我記得有個老道, 一邊掃地, 一邊念念有詞。 我問邊上一個大人, 他在念經文還是自言自語。 那人說, 不像念經文, 還帶粗話呢。 于是, 我感覺他在罵樹葉, 解厭氣。
到白石, 半是逛會市, 半是踏青。 上世紀八十年代, 那里還是一幅農耕社會的圖景。 雖說是鎮, 其格局倒更像是村莊, 有良田美景,有山, 有水, 幾條溪流漫不經心地打發著時間, 房屋就沿著溪流分布, 花樹參差其間, 疏密有致, 尤其是那一片桃花林, 把春天的盛事辦得煞是紅火。 據說農歷三月初十白石會市自南宋以來就已形成。 如何形成, 縣里面編寫地方志的老先生們各有說辭。 無論怎么說, 這里面既有舊俗相沿的, 也有因緣湊合的, 大概跟“蠅成市于朝, 蚊成市于暮” 一樣, 是自然形成的一個 “市”。 那天也是黃華南氏族人坐船前往白石祭祖墳的日子, 同日祭祖的還有馬道頭、 馬道底、 上屋、 西岸等村的陳氏族人。 水脈連結著血脈, 可以藉由一艘艘船完成空間與時間的一次次回溯, 儀式不可謂不隆重。 若是春雨連旬, 溪水上漲, 他們的船就可以穿過下阮、 楊柳灘, 直抵馬道灘的專用碼頭。 會市期間, 縣西的學校依照舊俗會放假三天 (一般是初九至十一)。 對當地人來說, 就跟過大年一樣。 因此有人說, 我們是在冬天過年, 白石人是在春天過年。 鎮上的人家有欠債的就在此前還清; 有親戚朋友過來趕集的, 就設宴款待。有些人來早了, 主人先奉上點心, 來晚了, 就吃 “接力” (下午的點心)。 有些酒徒趕在飯點經過一些人家, 總要往里張望一眼, 見到熟人, 就進去打個招呼, 順便蹭杯酒吃。 我曾看見有人在道坦里的酒桌間提壺勸酒, 也曾看見有人喝醉了酒在桃花林里問路。 這里的花, 這里的人, 都帶著活潑潑的泥土氣。
馬道灘是會市的中心場地。 一般來說, 三月初十之前幾天, 很多船只就已經載著各色貨物進來了。 初十這一天最是鬧熱, 四鄉八里的人都來這里做亦攤亦棚的短期生意。 什么地方擺什么貨物都是約定俗成的: 竹籮、 竹篙、 竹椅、 竹笐、 竹床板、 棕絲、 犁耙等日常用品就在楊柳灘沿岸一溜擺開; 縣東人挑來的草藥就擺在白石旅館前面一條小道上; 水產品就擺在玉溪河東; 一些搗臼、 石磨、 豬槽之類的石器, 通常是擺在溪邊灘頭; 再過去一點, 能看到一些曬鹽工具, 比如楓木斫成的灰推、 木耙等; 此外還有雞鴨、 豬仔、 耕牛等家禽家畜就散布在馬道灘北邊一個叫溪欏灘的空地上。 這一天, 也有不少生意人從周邊的州縣趕來湊熱鬧: 永嘉人、 平陽人、 黃巖人、 龍泉人、 青田人帶來了缸罐、 鐵鑊、 盤碗、 草席、 木材、 毛竹、 烏桕籽等。 一大早, 林間飄出的煙霧和溪邊漫開的水汽, 滲透到生意人的喧嚷中, 仿佛在等待著陽光的漸次稀釋。 在天光底下做生意, 彼此愿買愿賣, 價格也多透明。 無論賺多賺少, 他們都會面帶笑容, 或是說一聲 “今天天色真好” 之類的利市話。
西鄉有一句俗話: 寬街無鬧市。 很多鬧市都設在狹窄的街道, 心氣可以攏在一起的地方。 會市期間, 除了各地供銷社租用東西橫街或南北直街的臨時店鋪, 其他做小買賣的大都就地擺攤搭棚。 西鄉還有一句俗話 “緊行慢市”, 意思是說, 貨少好賣, 貨多難賣。 畢竟,貨多壓肩, 做小買賣的人不敢冒此風險, 更何況, 他們在這里做的只是短期買賣。 這些天是“黃金市日”, 人人希望把貨物趕緊騰空, 把空筐挑回家, 因此也都鉚足了勁叫賣:
潮漲潮落, 價格不變。
缺一還十。
包吃。
也有一些小販, 一邊挑著擔子, 一邊叫賣:
賣褲夾嚄——賣雞腳糖嚄——
在會市上叫賣草藥的大多是東鄉人:
靛青根——鼓槌草——滿山黃——清熱解毒。
矮腳銅盤——矮腳銅盤——利咽止咳。
杜仲——杜仲——吃爻腰弗痛。
東鄉人和西鄉人站在一起時, 即使隔著老遠看說話的嘴型大致也能認得出來。 東鄉的叫賣聲至少要比西鄉高一度。 他們的話音里面,多用去聲與入聲, 帶有幾分粗糲之氣。 東鄉一年四季都有會市, 時常可見一些小販子一邊肩挑應季水果, 一邊叫賣著——夏季叫賣的是東館枇杷、 龍潭楊梅, 秋季叫賣的是大荊蒲瓜梨、 郭路柿子……有時他們把擔子挑至西鄉,在街頭巷尾吆喝上幾聲, 口音往往顯得有些突兀。
山南水北, 街頭巷尾, 人流朝各處涌動,時常會擾亂我的方向感。 在密集的人群里游走, 感覺自己像是被喧鬧的溪流沖刷到下游的小卵石。 好在我認識幾位住在鎮上的表哥, 會市期間但凡碰到, 他們都會作陪。 有位表哥年齡僅僅比我大一點, 但他為人處事十分老練,每到一處, 都會跟一些熟人打招呼。 他告訴我, 在會市之前, 他把院子里的棕櫚葉折了一些變賣, 到了三月初十這一天, 他的口袋里就有了幾塊叮咚作響的零錢。 他很好客, 一定要請我吃點什么。 我跟隨著他, 來到一家賣燈盞糕的攤子前。 燈盞糕是一種溫州特有的油炸食品, 形狀有點像古代那種油燈的燈盞, 以豬腿肉與白蘿卜絲做內餡, 以黃豆與米粉漿做外皮, 講究點的, 還加點雞蛋與蝦仁。 經過燈盞糕攤子, 聽到油鍋里的嗞嗞聲, 看到那種金黃的圓盤, 聞到那種香味, 就足以勾人饞蟲。 燈盞糕是現炸的, 立等可取, 須是現吃, 一口咬下去, 油滋出來, 香脆滿口。 來白石, 不能不吃本街的燈盞糕。 哪家燈盞糕做得好, 本街人心中有數。 我過去時, 攤子前擠滿了人。 有兩個跟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只能像偷吃似的躲到桌子底下, 嘴里還咬著半塊燈盞糕。 表哥隔著晃動的人頭, 叫了一聲攤主 (也許是攤主兒子)的綽號, 把幾枚硬幣往鐵桶里丟了過去。 不過一會兒, 就有兩個金燦燦、 香噴噴的燈盞糕隔著幾條粗細不一的手臂向他這邊遞過來。
在街頭, 還能看到幾家香糕攤子。 這種香糕俗稱板糕, 我后來寫一本地方圖文志, 才知道, 香糕是鄰鎮白象特產, 主要有 “公記” 與“公久” 兩種老字號。 香糕配料比燈盞糕要清素一些, 有糯米粉、 糖霜、 橘餅、 芝麻、 桂花、 食用碘鹽, 此外還加了一種中草藥香料(這是秘方, 不輕易外傳)。 從外形來看, 燈盞糕是圓的、 金黃的, 板糕是方的、 粉白的; 燈盞糕是油炸的、 香脆的, 板糕是蒸的、 甜軟的; 燈盞糕必須現吃, 板糕可以帶回家, 存放很多天, 慢慢享用。 站在香糕攤前, 深吸一口氣, 那種香甜的味道仿佛來自長輩的新年祝福。
在這樣的市集里, 吃是頂重要的一樁事。走累了, 買點吃食犒勞一下舌頭, 似乎也可以順便撫慰一下疲乏的雙腿。 沿途隨處可見樂清土特產: 有樂成西橫街松糕、 芙蓉麥餅、 鵝頭頸、 大荊炒米糖、 白溪發糕、 沙岙粉干、 馬仁橋素面等。 至于水產品也是品類繁多, 可分為鮮貨、 腌貨、 干貨。 鮮貨有魚、 蝦、 蝤蛑之類的; 腌貨有白鳣生、 泥蚶、 糟魚、 蟹醬之類的; 干貨有烏賊干、 蝦干、 魚干之類的。 在尋常人家, 這些是絕好的配酒菜——浙南人口味頗重, 鮮貨一定要鮮到舌尖一顫, 腌貨一定要咸到舌根發苦, 之后便是經過牙齒與舌頭的細小摩擦, 一一分解到胃, 之后便是灌上一口家釀酒, 讓口腔里的一陣轟鳴迅速覆蓋味蕾間的余歡。
吃過罷也未?
吃過。
這一天, 熟人之間都是這樣問候。
白石人稱我們這些人是 “嬉客” ——在街上嬉嬉吃吃、 無所事事的那種。 除了吃食,“嬉客” 也買點日用品。 看到什么好玩的, 就停下來。 問, 這物事幾厘番鈿? 翻譯成普通話就是 “這東西要賣多少錢”。 問問, 不買也可。
西鄉人往往把逛會市稱作 “蕩會市”。“蕩” 就是來回走, 似乎比 “逛” 更顯率性。蕩會市的人大多是帶了點錢的。 有些人盤算好了, 一定要買些受用的物事; 有些人則東逛西蕩, 只是為了圖個興致, 偶或買件小物事, 拿在手里, 也無非是表明自己來過這里, 沒有空手而歸。
有一年會市, 我把口袋里的最后一毛錢用來買幾塊雞腳糖, 然后混入一艘回頭船。
有一年會市, 我蕩完會市, 兩手空空, 就跳到溪邊, 挑了幾塊俗稱 “石子卵卵” 的小圓石, 裝在口袋里, 徒步回去。
蕩會市, 看各式各樣的物事, 也看各式各樣的人。
偶爾也能看到這樣一類人: 他們左手執一根扁擔, 右手執一桿大秤, 在街頭來回走動。秤尾在高出人頭的地方浮動著, 像江面的浮標, 十分顯眼。 這桿大秤, 俗稱子孫棒。 做買賣的人看到子孫棒, 就曉得牙郎來了。 牙郎是職業掮客。 有些買家怕賣家缺秤(分量不足),就會請他們把關。 每個行當的牙郎都有不同的切口, 水產行的牙郎有 “水產切”、 牛市有“牛切”, 俗稱 “江湖訣”。 他們深諳世故和民間算法, 樸實的笑容和狡黠的目光可以在同一張臉上共存。 我至今不知道牙郎在買賣中使用了哪些技巧, 但那種小計謀、 那種讓人不易察覺的心腕的交應、 那種不足與外人道的交易規則, 充滿了一種世俗的神秘感。 牙郎是否吃得香, 就看耳朵上有沒有煙。 敬煙的人多, 就表明他在這個圈子里口碑好。 有些牙郎為了顯擺, 也會從口袋里掏出兩支煙, 夾在兩邊的耳朵上。 我在會市上見過一個牙郎, 大約是中午剛吃了幾杯酒, 面色通紅, 尤其是鼻子, 紅得像一根蘿卜。 有人給他遞來一支煙, 他從口袋里掏出火柴, 點燃, 甩了甩手, 掉過火柴頭,就當牙簽, 一邊剔牙, 一邊說話。 這樣的牙郎在當地應該是混得不錯的。
如果你看到什么地方人軋人, 不消說, 一定是在看把戲。 當地人說, 把戲可以旺市。 每年這時節, “做把戲人” 會不請自來。 西鄉名氣最大的 “做把戲人” 有白象王中標 (讀音)、柳市新橋高福彪 (讀音)。 聽到敲鑼的聲音,我們就知道, “做把戲人” 來了, 至于他是王中標還是高福彪并不重要。 撂地賣藝, 也多隨意, 要么在蠣灰坦里, 要么在平整的菜園里。圍觀者有盤腿坐著的, 有蹲著的, 大多數人交錯站著, 還有的甚至爬到樹上觀望。 如果人群太過密集, 收得緊了, “做把戲人” 就會掏出流星球, 呼啦一下, 挾帶著一道勁風掃開去,讓人感覺眼前猶如掠過一只大鳥。 待圍觀的人群退到幾丈開外, 圈子扯圓了, “做把戲人”才開始表演一套南拳, 先是朝四方拱手, 表明自己是吃四方飯的; 接著退后三步, 表明自己只有三腳貓功夫。 這些是地方拳師的老規矩,沒有這套規矩, 也許會有人跳出來叫板。 他們表演套路時, 不僅在拳腳上使勁, 還在臉上做戲——出重拳時, 必是齜牙咧嘴, 挑眉瞪眼,狀似廟里邊的四大金剛。 聲勢也足, 有時忽在地上頓上一腳揚起一片塵土, 有時忽來一聲大吼, 有時嘴里發出一種怪異的咝咝聲。 一套拳打完, 照例要賣膏藥。 一個小徒弟把銅鑼反過來, 端著藥, 走了一圈。 無論有沒有人買藥,把戲都要演下去。 師父累了, 徒弟登場。 他們借助那些被手掌磨損過、 汗水浸泡過的道具,總能有驚無險地完成每個既定動作。 把戲是一套接一套的: 比如胸口碎大石、 飛鏢擊打木板穴位、 皮帽接木球等。 每預報一個節目的間歇, 都會有人出來賣一回膏藥, 收一回錢, 這跟說書一樣, 在上回與下回之間都要留個懸念, 吊足觀眾的胃口。

通仙橋一帶, 還設有一些算命、 看相的攤子。 白石人管算命、 看相叫 “行琴”, 為什么帶個 “琴” 字? 因為算命、 看相的大都會彈三弦琴。 他們算命、 看相之余也賣點民間偏方什么的。 此處不提。
還有一些小偷, 大都是從山上下來的窮人家的孩子, 每逢會市, 他們會不動聲色地露一手。 此處也不提。
張岱在 《西湖七月半》 中說: “西湖七月半, 一無可看, 止可看七月半之人。” 如果你覺著白石會三月初十沒什么物事可看, 看看人也是可以的。 從某個山頭俯瞰, 人是東一團,西一簇的。 在青綠山水間, 黑壓壓的人頭, 沿著楊柳灘、 馬道灘兩岸緩緩滾動。 密集。 紛亂。 黑云翻墨。 白雨跳珠。 抵暮, 岸上人 “漸漸稀薄”。

事實上, 對我們這些小孩子來說, “蕩會市” 最快樂的事除了吃零食、 看把戲, 便是去溪欏灘看那些耕牛、 豬仔之類的家畜, 有時也蹲在路邊的籠子前看那些雛雞、 雛鴨之類的家禽。 有一回, 我聽說溫州動物園的動物要在上陳祠堂內表演, 急匆匆跑過去, 卻被告知, 這已是幾年前的事。 在悻悻而回的半道上, 忽見一只雞從斜刺里飛出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公雞——飛得既高且快。 雞販子追著它跑,手上與地上都是一把雞毛。 雞跳過人群在遠處回過頭來, 好像在等著那人追過去。 我們都覺著雞販子是追不到那只雞了。 不過須臾, 雞販子就從人群中走來, 手提一只雞, 雞腦袋耷拉著, 一副認罪的樣子。
母親帶我蕩會市時買過幾只小絨雞。 回家后, 我們就用紅筆標上記號, 放庭院里散著養。 在農村, 本地雞也叫 “吃谷雞”。 那時候的雞大都是吃米谷長大的, 主人把吃食往地上一撒, 嘴里發出 “咯——咯咯咯咯”, 雞就跑過來, 腦袋一啄一啄的。 一只 “吃谷雞” 的養殖周期通常需要五六個月。 也就是說, 那五六個月期間, 我是看著那幾只雞長大的。 小雞變成了母雞, 孵化時, 大人通常讓我們蹲在那里看著母雞孵卵 (樂清方言, 稱蛋為卵), 若是母雞沒耐性, 站起來想走出雞窩, 就要及時報告大人, 那時候大人就會給母雞包上一塊黑布, 讓它乖乖就范。 那只最喜歡在黎明時分抒情的公雞后來被我們宰殺了, 父親說, 公雞屬陽, 吃了溫補。 一只低調的公雞和幾只母雞則留了下來, 負責生兒育女。 雞生卵, 卵生雞,雖說會給庭院里多添幾堆雞屎, 但好歹也能給一戶人家添一些生氣。 多少年后, 我聽母親說起 “吃谷雞” 這個詞時, 忽然覺著它跟菜市場里的肉雞或肯德基店里的雞腿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現在很多雞據說注射了一種催長素, 短短六十多天就能長得又肥又大, 在農村, 這叫“六十日雞”。 往后催長技術越發厲害, 恐怕還會縮短生長周期吧。
我們也在會市中買過一種小番鴨, 絨毛輝亮, 呈淡黃色。 小番鴨走路的姿勢常常讓我想起電影中穿燕尾服的卓別林。 因此, 在我的印象里, 小番鴨比小雞更有喜感。 小番鴨也是放養的, 它們的自我謀生本領要比小雞好, 可以從田間水邊自覓食物, 吃食有鱔魚、 泥鰍、 蚯蚓什么的。 過了幾個月, 它們就長成似鵝非鵝、 似鴨非鴨的大塊頭模樣。 一位鄰居告訴我, 番鴨睡覺的時候, 一只眼睜著, 另一只眼閉著, 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狀。 不過, 只要我站在它們身后的時候, 它們就會十分警覺地展翅跑開, 好像擔心我會使壞。 番鴨很野, 整天喜歡往河里鉆, 不到天黑是不回窠的。 它們即便出卵, 也懶得孵, 大人有時候會把一個鴨卵放在蹲窩的老母雞身下, 以助孵化。 我不明就里, 曾把一顆天青色的石子卵卵放在老母雞的窩里, 放了很多天, 也沒見動靜。 大人知道后就說, 鴨卵是有生命的, 石子卵卵不是鴨生的怎么可以? 那時候, 我還無法理解雞和鴨之間的關系、 人和雞鴨之間的關系。 萬物之間的關系也許永難理解, 但生活依舊可以保持和美的樣子。
那些童年時期跟雞鴨打交道的樂趣是 “蕩會市” 之后帶來的, 雖然微不足道, 但每每憶及, 連雞屎鴨屎似乎都充滿了花香。
去哪兒?
去白石趕會市, 順便買點物事。
白石三月初十, 買什么物事?
什么物事都有的啊。 逐隊去?
如今回想起來, 這些日常的對話里, 埋藏著多少人間煙火的氣息。 小買賣、 小日子, 外加一點小歡喜, 這才是千百年來平頭百姓的活法。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 工業文明徹底打敗了農業文明, 很多農民把鋤頭放下了, 把卷起的褲腳也放下了, 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指甲縫間的泥巴清洗干凈, 就已經伸手去觸摸機器的油污了。 一首行業歌寫的就是西鄉一帶 “一鄉一品” 的景貌: “柳市電器五金, 白象水泥鋼筋, 翁垟按鈕礦燈, 白石橡膠鞋底, 茗東信號指示燈。” 后來我就在白石會市上看到了各式各樣的電器產品、 鞋底樣品, 偶爾也能在小商品店門口看到一些歪歪斜斜且觸目驚心的促銷廣告文字: “跳樓價” “吐血價” “廠家倒閉清倉大處理” “老板跑路廠家殘貨半價大甩賣” ……再后來, 就看到每個攤頭都掛起了微信掃碼、 支付寶掃碼的小牌子。 從古代以貨易貨的互市方式到今天推行的數字貨幣交易方式, 雖然在形式上有所變化, 但老百姓還是像千百年前的古人那樣, 心懷安居樂業的樸素愿望。
什么物事都有的啊。 逐隊去?
坐車, 還是坐船?
坐船去。
好, 逐隊去。
現在坐船也是可以去白石的, 但兩岸的自然風景早已消失了。 工業化帶來了時代的進步,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對生態的破壞。 西鄉人之于河流, 原本是敬若神明的, 而現在, 河流不是被填埋, 就是截彎取直, 加之污染, 早已看不到舊時模樣; 隨之消失的, 是兩岸大片大片的田野。 我開車來到白石會市的舊址, 發現昔日的楊柳灘和馬道灘已經消失, 代之以一條灰暗、 渾濁的河流, 兩岸起了很多高低錯落的樓房。 不過, 站在白石山上, 依然可以看到山中奔流而下的溪水, 匯入白石河、 密川、 合湖、蟾河、 漳川、 柳川、 長山河、 仰槐河, 東流到海不復還, 一如我們的先人, 一如時間本身。
丙寅歲末, 蘭姨拎著一個大網兜和舊兮兮的挎包跨進我們家。 屋外的寒氣徘徊不去, 北風貼著地跑, 野狗般忽遠忽近。 蒙塵的燈泡從天花板上投下一束黃光, 把一桌飯菜映照得生色不少, 但我們一家人誰也沒有動箸, 都靜靜地等待著父親的歸來。 蘭姨坐在鑊灶間的柴倉凳上, 面無表情, 一聲不吭。 這讓母親臉上有了幾分尷尬之色, 她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坐也不是, 立也不是, 只好把湯罐里的溫水舀出來, 添些冷水, 直到水桶里的溫水都快滿溢了, 才對著我們兄弟倆喚道, 暖湯燒好了, 誰先來洗面洗腳? 依舊例, 我們每晚洗漱都在吃飯之后、 睡覺之前。 因此, 我就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吃, 怎么就先洗面洗腳? 這話讓母親聽了愈發尷尬。 那一刻, 她好像忽然醒悟, 我們還沒吃飯呢。 可是, 讓我們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扒拉飯, 讓蘭姨獨坐一隅苦等, 似嫌怠慢;但蘭姨的脾氣也怪, 非要等父親回來, 她才肯吃飯。 灶孔里的暖氣彌漫在整個鑊灶間, 蘭姨依舊木木地坐在柴倉凳上。 有時貓來竊暖, 無聲無息, 如同幽靈。 從灶孔里發出的松柴微火的鈍響, 應和著遠處零星的爆竹聲。 我跑到樓上, 打開窗戶, 看看那條巷子里是否出現了父親的身影, 卻只見幾個老人帶著小孩子在巷口點歲燈。 從這條巷子望出去, 是一排繁復的燈盞, 一片安放喜氣的瓦屋。 瓦屋盡頭, 并沒有響起橐橐的腳步聲。 遠處的天空, 只有幾束煙花寂寞地燃放著。
聽母親說, 父親一大早就跑到外面討債去了。 也許他現在就跟蘭姨一樣, 正在那戶人家守候著, 悶悶不樂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 蘭姨是從兩百里外的一個縣城過來的, 這一回她若是討不到錢, 就沒臉回去過年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待在我們家里苦等消息。 她坐在我們家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來討債的, 倒像是來做客的。 通常情況下, 她是隱忍的、 知禮的,即便流淚也是背過臉去的。 半年前, 父母把蘭姨拉進一個 “互助會”。 誰知 “互助會” 竟是一樁騙局, 父母向蘭姨借的錢和她本人的錢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卷走了。 父親說, 他這一輩子吃過最大的虧就是碰上 “抬會” 這檔子事,以后吩咐子孫, 九世勿碰。
“抬會”, 也叫 “聚會”。 鄉人忌說 “抬”字, 因為它容易讓人聯想到抬棺材這檔子晦氣的事, 但他們說順了嘴, 也就不管什么忌諱了。 這大約也是抬會后來活該倒霉的原因之一吧。 抬會是怎么來的? 我那時年幼, 未曾問過大人, 只是聽一些人說, 它是一名深山冷廟里的尼姑所創的, 尼姑大約是受了一個小鎮上的窮木匠的好處, 就面授機宜, 讓他一夜發財。我后來寫一本有關西鄉風土的書, 特地查了一下有關 “抬會” 的史料。 原來, 這種民間融資的奇招并非尼姑所創, 它在溫州由來已久。 民國時期的抬會是這樣的: 一個會由十余人湊成, 牽頭的, 稱會主, 入會者統稱為會腳。 入會者先有約定, 會金須得定期交出, 首筆會金由會主收用, 類如牌桌上的頭家先出牌, 此后的規矩則是讓會金依次交給會腳, 各人輪流收一次。 收畢會金, 會主就在家中擺一桌酒席宴請會腳, 俗稱 “吃會酒”。 此種風氣在一九四九年以后雖然不太盛行, 但一直以來在城鄉之間生生不息。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 “抬會”換了一種面目又幽靈似的出現在大家面前。“會” 中生 “會”, 就有了各種名目的 “會”:“八年四會” “二萬會” “五萬會” “搖會”“退會” “進會” 等。 一種叫作 “銀背” 的人也開始游走于鄉野市鎮。 “銀背” 是什么? 字典上沒有這個詞, 好像是我們這一帶的人獨創的, 意思是 “背銀子的人”。 奇怪的是, 銀背和會主大都是沒多大文化的農村婦女。 大約是女人屬陰, 天生就有一種吸金的能力。 那時候, 一個貌不驚人的村婦也許就是百萬元的會主。 會主、 銀背、 會腳之間的關系如同一張蜘蛛網, 既復雜又脆弱; 只要其中一個受損, 便是一損俱損, 整張借貸關系網也就隨之撕開了。 父母和蘭姨的錢交給一個銀背后, 就是這樣不知所終。 父親找到了那位銀背, 她雖然欠了父親一筆錢, 卻顯得很輕慢, 脾氣不小, 用父親的話來說是, 病人大過郎中。 父親隔三岔五上門討債, 奔走不歇, 卻總是無果而歸。 也就是在那個除夕夜, 父親依然在一個銀背家苦等那筆舊賬。
父親回來已是很晚了, 五官擰在一塊, 松不開。 母親回到灶邊, 把飯菜重新餾了一遍。蘭姨和我們一家人一邊吃飯, 一邊了解情況。聽父親說, 整整一天他都在那個銀背家中坐等。 他們家里還有十幾個像父親這樣前來討債的人, 個個都霜著臉。 而銀背呢? 卻跑到那個會主家去討錢了。 但有消息稱, 會主還不起錢, 她家的 “錢莊” 被人封了, 而她本人究竟是卷款逃匿, 還是被黑道上的人綁架, 外界不得而知。 這家會主的遭遇還算好的, 有一家會主的家門天天被幾百個債主像石頭似的堵住,走投無路, 呼告無門, 就拿燒酒拌著敵敵畏灌下去, 一死了之; 她的丈夫解下了領帶 (也有說褲帶), 作勢要投梁自盡, 幸好被人及時發現。 這世道, 父親只是一逕地感嘆, 這世道。
父親的脾氣原本就不太好, 那些日攤上這些煩心事, 更是肝火大動。 一回到家, 便是閉門稱尊, 仿佛要把自己在外邊所受的屈辱全撒到我們身上。 我們總是想躲到父親的視線之外, 但屋子太小了, 父親目光一掃, 纖細必照, 看什么不順眼, 必加呵斥。 貓狗也不例外。 父親喝斥母親的時候, 蘭姨就在一邊相勸。 母親 (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脾氣溫順, 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到柴倉凳上, 往灶孔里添了一塊柴爿, 把灶火攏住, 這是我們鎮上的習俗,每逢除夕夜都要為明年留點什么。 在鍋里留點飯, 也是這意思。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 父親在門口打了一串鞭炮, 放了三聲炮仗。 在硫磺的氣味中,我們一家人望著滿地翻滾的紅色紙屑, 告別了舊年。 不過片刻工夫, 整個鎮上的爆竹聲便由繁密歸于疏落。 偶或有幾束煙花, 在夜空中拖曳著漸行漸遠漸淡, 仿佛一個人剛唱罷一首歌, 還剩些余韻要緩緩地平復。
新年第一天醒來, 我們沒有穿上新衣裳,自然也沒有向父母伸手要壓歲錢。 蘭姨在我們家過完了春節, 心里總是惦記著家中的女兒。蘭姨叫什么名字, 我從未打聽過。 母親讓我這么叫我就這么叫了。 對她, 以及她的家人, 所知甚少。 只知道她是平陽縣人, 丈夫是個不太走運的煙花爆竹制造商, 到了年底, 常常是開著卡車四處奔走, 既是去外頭討債, 也是避債。 她有個女兒, 一直寄養在鄉下外婆家。 按理說, 這個時辰, 她們一家人本該是團聚在一起, 充滿喜樂的。 蘭姨的煩憂也是父親的煩憂。 父親向她保證, 一定會想辦法把這筆錢追討回來。
過了正月初一, 蘭姨帶著無望回去了。
這一年清明, 蘭姨把幾箱滯銷的爆竹批發給我們家。 父母在鎮上一個南貨市場做小營生, 因此就辟了一塊小地方兼賣爆竹。 生意居然不錯, 三天時間賺了千把塊錢。 又過幾天,蘭姨帶著一包清明前采摘的新茶, 過來結賬,父母把所賺的錢悉數交給蘭姨。 如果我記得沒錯, 這是他們還給蘭姨的第一筆錢。 剩余的欠款, 父親還會分期還掉。 做人不能沒人影, 父親常常這樣說。 所謂人影, 在我們家鄉, 亦指信義。 不講信義的人只會說鬼話, 而說鬼話的人只會被人當鬼看, 自然是沒有 “人影” 的。
轉眼間又要過年了, 蘭姨又從平陽縣帶來了一卡車煙花爆竹。 父母在自家南貨店斜對門支起了一個攤子, 我和哥哥剛剛放了寒假, 父親便讓我們過來幫襯。 邊上也有人 (以中老年人居多) 賣煙花爆竹, 時不時響起一聲吆喝。起初, 我們兄弟倆羞于當小販子, 兩個人把雙手插在口袋里, 遠遠地站在攤子一邊, 生怕遇見熟人打招呼。 天氣寒冷, 生意清淡, 我們都感覺時間難熬, 一邊跺著凍僵的雙腳, 一邊背著一些古詩詞。 哥哥背前一句, 我接后一句。整個市鎮上空唯有雪意, 沒有那種漂亮的雪花。 那年冬天好像特別冷, 天黑下來之后寒氣更深重了。 風一吹, 地上的樹葉就變成了旋渦, 站在街頭, 有一種生怕被漩渦吞沒的感覺。 平日里, 父親時常會過來作例行檢查, 他告訴我們: 碰到那些騎摩托車的人 (那時候,騎摩托車便是有錢的象征), 一定要吆喝一聲。但我們兄弟倆羞于開口。 摩托車呼嘯而過時刮起的灰土, 常常弄得我們灰頭土臉。 晚上回家洗臉, 一看, 臉盆是墨黑的。 那陣子, 由于丙寅會案的影響, 鎮上經濟不景氣, 買煙花爆竹的人也不如往年多了。 但我們一家人苦戰十幾天, 好歹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歲暮的天空總該比平常鬧熱一些, 即便是從天上流落人間的煙花, 似乎也帶著寂寞的歡喜。 父親望著天空, 眉頭終于松開了一些。 除夕前一天, 蘭姨又帶著她的女兒來到我們家, 父親把剛剛賺得的一筆錢交到她手中。 這是父親還給蘭姨的最后一筆錢。 第二天, 蘭姨就要回去過年了, 母親給她準備了一些年貨帶回去。 母親說, 我們欠了蘭姨一筆債, 但她又幫我們賺錢還債。 這世上, 哪里找得到這么心地善良的生意人?
過了正月, 我們得知蘭姨家的煙花棧房發生爆炸, 她丈夫和兩個工人被當場炸死了。 從此, 便斷了蘭姨的音信。
丙寅會案發生時, 我還只有十多歲。 那時候, 縣里面每天都在審會案, 風雨如晦, 人心惶然, 我們鎮上死傷的會主和銀背大約也有幾十個吧。
除此之外, 那一年, 我們鎮上似乎并無大事可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