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shù)

劉彩霞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吳敬梓，他出生于官僚地主家庭，祖上多顯宦的望族，所以他也想走科舉之路，他的父親吳霖起是康熙時期的拔貢。吳敬梓考取秀才的這一年其父病逝。而他生活放浪形骸，不善生計，家業(yè)被他揮霍殆盡。被鄉(xiāng)里作為教育子弟的反面教材，就是在科考時也被斥責為“文章大好人大怪”。后憤懣離開故鄉(xiāng)，靠賣文和朋友接濟為生。到了乾隆年間，他以疾病為辭拒絕別人的推薦，從此不再參加科舉考試。到了晚年，他缺吃少穿，溫飽都解決不了。這種顛沛心酸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對于八股和科舉等利弊感受極為深切。

《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以清代康雍乾三代為背景，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萌芽，但封建統(tǒng)治非常腐朽，統(tǒng)治者鎮(zhèn)壓武裝起義的同時，又大興文字獄、八股取士，提倡理學(xué)以統(tǒng)治牢籠士人，吳敬梓反對八股文、科舉制，憎惡文人士子對功名利祿熱切追求的社會風氣。他把自己的一腔憤懣傾注在《儒林外史》里，以諷刺的手法對丑陋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深刻的揭露。

我國諷刺文學(xué)傳統(tǒng)久遠，《詩經(jīng)》興觀群怨，怨即怨刺，針砭時弊，揭露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先秦諸子作品中有很多寓言寄予的深刻道理也都耐人尋味，引人深思。如《孟子》中的“月攘一雞”，《莊子》中的“魯侯養(yǎng)鳥”，《韓非子》中的“守株待兔”，篇幅雖然短小但內(nèi)涵卻很豐富。后來歷朝歷代出現(xiàn)的諷刺篇章也表達了人們對現(xiàn)實的沉思與愛憎。《儒林外史》更加豐富了我國的諷刺文學(xué)，有著集大成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魯迅說它“足稱諷刺之書”，諷刺的藝術(shù)可以說是它突出的藝術(shù)成就。現(xiàn)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客觀敘述，不作任何評價

作者總是客觀冷靜、不動聲色地把人物前后截然相反的言行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人們看清人物的真實面目。如嚴貢生正在范進和張靜齋面前自我夸口說自己為人多么率真，從不會占別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時，他家一個下人就進來說 ：“早上關(guān)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里吵”。瞬間，語言有多么高尚，行動就有多么卑鄙，言行的不一致，讓人看到嚴貢生的虛偽、可惡及小人的偽善嘴臉，當眾露出原形，活化出了嚴貢生卑劣、欺詐、無賴的行徑。又如，嚴監(jiān)生非常吝嗇，死的時候已經(jīng)說不成話了，可就是睜著眼伸著兩根手指不咽氣，眾人猜測是有兩個親人未得見上，或是兩筆銀子沒有交代清楚，或兩個兒子不在跟前，作者鋪墊得合情合理，因為他不能說話，所以周圍人猜來猜去，可都不對。那是什么讓他死得這么不放心呢？懸念設(shè)置好了，最后是妻子趙氏揭開了謎底——兩根燈草，挑滅一根，嚴監(jiān)生才終于合上了眼，讀者的閱讀期待與事實相差巨大，印象非常深刻，人物塑造的是如此鮮活和經(jīng)典。再比如匡超人，停妻再娶時恬不知恥地說，蔡狀元被牛相府招贅是佳話，自己照做，也是美談。此時的匡二就是魯迅稱為“流氓”的“巧人”，他可以隨時撿起一種道理來證明自己，不講道義，中間了無變化的痕跡。馬二先生對他也算有恩，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就貶低馬二先生來抬高自己，吹噓自己為“先儒匡子”。

二、悲喜交融，一哭一笑，一倍增其哀樂

作品能夠透過喜劇性的形象直接逼視到悲劇性的社會本質(zhì)，“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悲喜融合，讓人含淚而笑。范進是科舉制度的“發(fā)燒友”，連考二十多次都未考中，可當有一天聽說自己中了舉人，突然喜極而瘋，滿街癲跑，直到挨了丈人胡屠戶一巴掌才清醒過來。魯迅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只不過是喜劇的變簡之流”。王玉輝的三女兒在丈夫死后，要跟著丈夫一起去，他女兒的這種觀念完全是父親王玉輝平日灌輸?shù)慕Y(jié)果。因為王玉輝早有志向撰寫三部書嘉恵來學(xué)，而其中一部便是《禮書》。他大肆宣揚封建禮教，就先從家開始。現(xiàn)在女兒要殉夫，公婆百般勸阻，而王玉輝竟對女兒的公婆說，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一個父親為了“青史留名”贊成女兒自殺殉夫，說明禮教之毒已浸腐了他的靈魂。但王玉輝也并非全然冷酷無情，在合縣紳縉為了女兒的牌坊大祭大宴之時，王玉輝卻“轉(zhuǎn)覺心傷，辭了不肯來”。此后他因怕見“老妻悲慟”“心里不忍便到外面去作游”，“一路上看著山光水色，悲悼女兒，凄凄惶惶”。“見船上一個穿白的婦人，他又想起女兒，心里哽咽，那熱淚滾了出來。”在王玉輝的內(nèi)心深處，父女的親情天性未泯，那是再怎么裝也裝不出來的，人可以在環(huán)境中偽裝，但無法欺騙自己的內(nèi)心，在那么一瞬間王玉輝看到了真實的自己，讓人既看到了人性的可貴，也感覺到了禮教的可怕，毒害之深。人是時代的產(chǎn)物，封建教化已深入骨髓，對封建禮教的迷信殺害了千千萬萬和這對父女一樣的可憐人，他們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魯迅說，“淚和笑只隔一張紙”，這一瞬間的可笑蘊含著深沉的悲哀，這些匪夷所思的令人發(fā)笑的片段，恰恰是其內(nèi)在悲劇性最強烈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三、階段性地刻畫人物的不同情態(tài)

隨著人物社會地位和思想品質(zhì)的變化而分別讓其在環(huán)境中有不同的變化。范進中舉前沒人抬舉他，胡屠戶罵他“尖嘴猴腮”，“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對他極盡羞辱。可后來范進中舉后，胡屠戶則立馬換了另一副面孔，吹捧范進是“賢婿”，“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好”，“體面的相貌”，這種前倨后恭活現(xiàn)出胡屠戶市儈的嘴臉。作品中另一人物周進，六十多歲了還是個老童生，生活窘迫，村中新中的秀才梅玖也奚落挖苦他。別人把周進和梅玖區(qū)別對待，梅玖茶杯中有棗，周進的只是一杯清茶。可后來周進中舉之后，梅玖又厚顏冒充是周進的學(xué)生。見了周進早年寫的一副對聯(lián)，紅紙已經(jīng)泛白，竟吩咐和尚用水噴后剝了下來，恭恭敬敬裝裱收藏。這些不僅是對人物的諷刺，更是對人物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揭露和批判。再比如匡超人這個人物，書中用五回的篇幅描寫了匡超人的三次變化，少年時的他淳樸善良，對待雙親非常孝順，一次村里著了火，也燒到了他家，他沖進去背出老父親，后來又扶出母親，他覺得其他任何財產(chǎn)物件都沒有雙親重要。在杭州期間，是他人品轉(zhuǎn)折的階段，自從結(jié)交了一批表面瀟灑骨子里不忘功名富貴的假名士，他的思想就開始變化，假托無意功名，其實想的是名利雙收，他主動參加沽名釣譽的“西湖詩會”，自此完全被同化。認識潘三則是其質(zhì)變時期，跟著潘三這個把持官府、拐賣人口、包攬詞訟的惡棍，匡超人變得利欲熏心，完全沒有了是非心，薄情寡義，出去在人前非常虛偽，撒謊是張嘴就來，什么壞事也敢做。

四、場面描寫欲擒故縱，形成不協(xié)調(diào)的畫面

通過場面描寫，使人物在其中自然而然的盡情表演，達到諧謔的效果，諷刺現(xiàn)實的目的。范進在母親死后居喪期間，湯知縣請他吃飯，范進起初似乎表現(xiàn)得居喪非常盡禮，不肯用銀鑲的杯筷，湯知縣趕忙讓人換了瓷杯和象箸，依然還不肯用，直到后來換成白色的竹筷子，“才罷了”。這讓湯知縣心里犯嘀咕，想著“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的時候，卻看見范進“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到嘴里”，終于才放心了，范進是可憐的，但也是虛偽的，作者無一貶詞，而人物情偽畢露。第四十六回中出場的成老爹，滿嘴謊話，愛慕虛榮，他進城住在虞華軒家打秋風，虞家飯是肯定給他吃的，但是他偏偏要扯謊，趨炎附勢，說縣上氣焰熏天的方六爺要請他吃飯。虞華軒弄清真相后，派人送了一張以方六爺?shù)目跉鈱懙耐夂筇煺埑衫系燥埖奶樱鴮嵙怂闹e言。到了外后天，小廝當著成老爹的面，拿進好多酒肉，一看就讓人知道是中午請客，之后就雇人冒充方家仆人來催成老爹。成老爹滿心歡喜拿著帖子去方六爺家赴宴，結(jié)果可想而知，沒有酒也沒有席，不咸不淡地扯了幾句，成老爹覺得尷尬，以退為進，告辭出來。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虞華軒故意在眾人面前說，“成老爹偏背了我們吃了方家的好東西來了，好快活”，讓成老爹不好意思上席面，又吩咐小廝給他擺下消食的茶。就這樣，成老爹不僅不能上席，還要餓著肚子看著別人“肉塊、鴨子、腳魚，夾著往嘴里送”，大快朵頤，而自己只能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一碗又一碗喝著消食的茶水，是越喝越餓。成老爹的悲哀不能全然歸結(jié)為虞華軒的惡毒，實在因為他攀附權(quán)勢的吃相也非常難看。

五、兩類型對立人物的對比

將兩類人物放在一起，對比鮮明，美者更美，丑者更丑，乃是絕妙的諷刺。一類是泯滅道德、喪失人性、追求功名富貴的利祿之徒，抑或被科舉和禮教毒害而迷失自我、麻木不仁者，作者以悲憤和辛酸的筆觸，描繪了文人士子中丑陋的人格墮落。另一類是作者心中美好的理想人物，他們?nèi)烁癃毩ⅲv求操守，瀟灑于人世。他們視富貴如浮云，不參加科舉，不走仕途之路；縱任內(nèi)心、天馬行空，不以封建禮教為尊；但也有自己的執(zhí)著和堅守，只要條件允許，仍然希望能夠治國平天下有一番作為。作者在一開篇刻畫儒林群丑之前，先塑造了王冕這個理想形象。王冕很有才學(xué)，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憑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取得功名，可是他對時事社會看得清楚，他不羨慕功名富貴，不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不與權(quán)貴交往，遠離名利場，狂放不羈，豪放且自食其力，隱姓埋名去過隱居生活。王冕的出場與后面的群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和追求，與杜少卿等形成呼應(yīng)。杜少卿淡薄功名，傲視權(quán)貴，第三十二回他說：“學(xué)里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尊重婦女，反對歧視和摧殘。杜少卿較之傳統(tǒng)的賢能儒者，他狂放不羈，不那么迂闊和古板；如果和六朝名士相比的話，他又有著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下文人所有的道德操守，而不像魏晉名士那樣頹唐放誕。他是一個既有傳統(tǒng)文人品格又有名士風度的理想化身，儒家傳統(tǒng)思想和個性解放的精神在他身上熠熠生輝。文末的市井四大奇人都是走了出世的道路，四大奇人是“琴棋書畫”的化身，作者構(gòu)想的新一代知識分子的生活模式，這種完美的人生“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

六、語言的諷刺功力

這在文中處處可見，無論是人物的語言描寫還是行動描寫，都可見作者賦予人物、事件、場景的表現(xiàn)力，即便是一段外貌描寫，也讓它有“寓褒貶”的效果，第二回中，薛家集的小鄉(xiāng)官夏總甲，“兩只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人們常說人不可貌相，但人的出身、教養(yǎng)、性情、經(jīng)歷、社會地位等都會在言行舉止中一不小心留下蛛絲馬跡，連帶后文夏總甲的話語，自吹自擂被很多人請飯，“老爺衙門里三班六房，哪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jié)！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xiāng)，跑得昏頭昏腦”，在農(nóng)人面前夸耀、有種高高在上的虛榮，“俺如今倒不如你們務(wù)農(nóng)的快活了”，甚至胡編亂造說黃老爹也請他吃飯，被實在對他的虛偽看不下去的親家當眾拆穿，才自編一套說辭掩飾，“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通過對他言行的描繪，一個傲慢滿嘴謊話的土痞形象躍然紙上，此時文學(xué)家筆下的人物的外貌描寫其實是寫實的，作家在精練的筆墨中讓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表現(xiàn)出是他自己，“紅眼邊”說明他忙著喝酒賭博，“鍋貼臉”說明風吹日曬并不養(yǎng)尊處優(yōu)（還非要自高人一等），“幾根黃胡子”，樣子寒磣形貌不整，“歪戴”是人為動作，一身痞氣，人物的言行是其靈魂的又一面鏡子，媸妍美丑盡在其中。

《儒林外史》對科舉制度毒害下的八股民、士紳、名士、市井小民及追名逐利的黑暗社會進行了鮮活的描繪和辛辣深刻的揭露和嘲諷，尤其是對知識分子儒林群丑入木三分的刻畫，“儒林”一詞出自《史記》的“儒林列傳”，是“儒者之林”，指學(xué)術(shù)界等。國史列傳屬于“正史”，而作者用“外史”為名以作區(qū)別，正如吳敬梓的摯友程晉芳在《懷人詩》中所揭示的：“外史記儒林，刻畫何工妍。”作者本意是要寫一部正史之外的儒林的傳記，故而有意把書中故事背景假擬為明代，以類“正史”，而實際上反映的是作者同時代的文人在科舉制度毒害下的厄運。在科舉制度的大染缸里，這些人也許可悲可笑，但也無奈、心酸。作者筆下的他們各具面目、粉墨登場，諷刺的藝術(shù)在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